天剛蒙蒙亮。


    草廟內,陸凝霜準時醒來,緩緩坐起身,扭頭看著一旁,卻見平日裏早起的薑雲逸,今日竟賴在草席上不起。


    不僅如此,她還見到薑雲逸臉頰染有醺霞,胸膛起伏輕喘著。


    “雲逸?”


    陸凝霜喚他一聲,可薑雲逸遲遲沒有起來,讓她甚是感到奇怪。


    明明意識已醒來,為何不起?


    兩人草席僅有一個身位的距離,因此陸凝霜選擇爬過去,近距離觀察他。


    陸凝霜手和腳一齊撐地,化作偷腥的貓,慢吞吞靠近薑雲逸,細細觀摩著他,越是看,就越是發現他眉宇緊皺,嘴角微張而呼吸急促,額頭汗水淋漓,像是做過噩夢,虛著眼又像是在掙紮。


    不管哪種原因,陸凝霜伸出玉蔥食指,戳了戳他臉蛋。


    細膩的指尖,能明顯感受到薑雲逸臉頰上傳來的溫熱。


    “雲逸。”她一邊戳,一邊喚幾聲。


    被戳臉,半睡半醒的薑雲逸才終於從痛苦裏掙脫,緩緩睜開雙眸。


    他剛稍微看清陸凝霜模樣,口幹舌燥,喉嚨發苦,幾乎無法言語。


    “水.......”薑雲逸微張枯竭的嘴唇,向一旁的少女低喊索要。


    所幸昨夜下過一場雨,薑雲逸為避免不時之需,特意用撿來的木桶接了水,所以陸凝霜隻需用碗去舀即可。


    聽到他要水,陸凝霜也是拿碗出去,等從草廟外回來,雙手便捧著一碗水。


    雨雖不宜直接飲用,然而當下,已容不得薑雲逸多慮。


    待他坐起身,補充水分後,稍微恢複精神氣的薑雲逸,本以為一切痛苦都是場噩夢,剛要站起身。


    不想,薑雲逸很快發覺身體不對勁!


    頭昏腦漲,乏力畏寒,體溫異常,這讓他不得不正視當下的痛苦。


    薑雲逸心裏,不免咯噔一下。


    正所謂一病毀所有,前幾日也剛剛過完除夕,錢財近乎花光。


    今日自己病倒,那該如何是好?


    他們已經沒錢。


    薑雲逸癱回草席上,一病不起,而迎上陸凝霜平淡的眼睛,也隻能勉強露出一抹微笑,裝作若無其事地躺下,率先安慰:“我沒事,隻是想....繼續睡。”


    或許從陸凝霜平靜的眼神裏,讀不出任何擔憂,會感到莫名的傷感。


    可薑雲逸知道,這是一位還需自己來照顧的人,不懂人情冷暖,不知自身情感,不為外界所動。


    沒有引導,便不會說話。


    沒有必要,便不作行動。


    自己,又有什麽好期待的?


    念及於此,薑雲逸閉上眼,什麽都沒跟陸凝霜說,更不會讓她自己想辦法賺錢,畢竟陸凝霜不善言辭。


    “雲逸,睡?”


    “嗯......”


    什麽都沒吃的情況下,他弱弱回應。


    接下來的一段時間裏。


    薑雲逸躺在草席上沒任何行動、引導、或者開口教導她。


    於是,陸凝霜不哭不鬧,就跪坐在他一旁靜候,眼中淡漠,什麽也不會去做,什麽也不懂得去做。


    草廟能遮風擋雨,卻無法驅寒取暖,更何況睡在草席上,還沒有被褥


    漸漸的,草席上的薑雲逸翻身,蜷縮成一團,呼吸沉重且紊亂,宛如一頭受傷的小獸,脆弱不堪,可憐巴巴。


    陸凝霜靜默看著,這種情況,當初她在森林見過很多。


    那些被凶獸拋棄的殘缺幼崽,或者被趕出族群且一身病情的野獸......


    會死於寒冷,死於病苦。


    那時,陸凝霜目睹整個過程,看著一個生命逝去,一具屍體誕生。


    又或者是,一個生命的頑強,一頭野獸破繭成蝶的堅韌。


    什麽都不會去做,也不懂得去做,一切都與她毫不相幹。


    此時此刻,陸凝霜隻是在做和當初一樣的事,本該看著他,靜靜等著結果。


    然而,嘴巴卻情不自禁的出聲。


    “藥......”


    一個字,打破草廟的寂靜,陸凝霜看出了薑雲逸的痛苦。


    她也想起之前,薑雲逸為自己介紹曲浮城時,說過有個醫館。


    醫館裏有藥房,能拿藥,而藥是什麽,陸凝霜自然是在清楚不過。


    麵色蒼白的薑雲逸,聽到了她的低喃,虛弱道:


    “凝霜姐,我沒事,過幾天就好。”


    以往去到城中,薑雲逸都會在自己臉上抹臉遮掩容顏。


    可惜現場沒有,所以陸凝霜就往自己臉上抹灰土,給他留下一句話:


    “雲逸,我去藥房取藥。”


    說完,她轉身離開。


    即便虛弱的薑雲逸想要抓住她,也是力不從心,隻能眼睜睜看著陸凝霜離開,相處多日,第一次見她主動。


    同時,也是她說過最多的一句話。


    .......


    草廟外,薄霧依舊,卻無法阻攔陸凝霜的腳步,隻是繚繞在周圍久久未散,似乎是跟隨著她一起前行。


    待霧散後。


    陸凝霜在趕往曲浮城的路上,率先見到了一位奇怪的青年。


    此人身著華貴,錦袍玉帶,容顏頗為俊俏,他坐在一棵樹下,表情甚是痛苦,似乎比薑雲逸的病情還要嚴重。


    華服青年遠遠見到過來的陸凝霜,頓時心中大喜,像是見到了希望,眼裏有光,立馬朝著陸凝霜的方向抱拳。


    “姑娘,在下被一種奇珍毒蛇咬傷,所剩時間不多,我想七步之內必有解藥,求姑娘替我尋找一二。”華服青年語氣懇切:“若姑娘肯幫忙,在下願奉上全身酬金!”


    這對貧窮的陸凝霜來說,無疑是雪中送炭。


    結果陸凝霜隻是淡然一瞥。


    ‘唰’一聲!


    陸凝霜直接掠過,不帶一絲猶豫,獨剩樹下的華服青年,在身後叫喊。


    “姑娘,請留步啊!”


    “會死人的!”


    “姑娘.....”


    任憑華服青年連叫了數聲,陸凝霜始終未曾停止腳步。


    隨之,他的聲音也戛然而止,像是死了。


    周圍的薄霧簇擁籠罩,華服青年逐漸平靜下來,似乎也沒想象中那般痛苦。


    就在他要起身時。


    不想,遠去的陸凝霜,竟出其不意的折返歸來!


    這讓他猝不及防,慌張的左顧右盼,最後隻能躺回樹下裝死,一動不動,以免被陸凝霜看出端倪。


    而在他裝死期間,沉重的腰帶上頓時輕鬆,掛在上麵的錢袋被摘了。


    幹淨利落,對方似乎早看上錢袋。


    “藥,謝。”折返回來的陸凝霜,淡漠吐露一句,便轉身就走。


    “.......”


    啪嗒啪嗒。


    直至腳步走遠,裝死的人才緩緩睜眼,看著自己腰帶上空蕩蕩的位置,一時沉默。


    .......


    ‘不能搶人東西!’


    這道理,是她搶了薑雲逸燒餅,被他接納並教過禮貌後,才被告知的事。


    但是,陸凝霜覺得死的不是人。


    況且進城買東西,都要用錢。


    在森林裏搶慣的陸凝霜,沒錢自是重操舊業,反正搶的不是人。


    因為她還察覺到,華服青年不是同類,又好似同類,果不其然,陸凝霜拿走錢袋往曲浮城的方向剛走不遠一點,錢袋就莫名化作一團霧氣,消失在她手中。


    伸手怎麽抓也抓不回。


    她不知道為什麽,但也不執著,繼續往曲浮城的方向趕。


    如果沒錢,能怎麽辦?


    陸凝霜第一次思考,踩在泥濘的山道上,跑的很急,絲毫不在意濺起的泥土,弄濕了褲腿,髒了衣裳。


    不等她想出辦法。


    就在這時,陸凝霜聽到前方傳來一陣驚呼,抬眸望去。


    隻見前方賣燒餅的老婆婆竟出現在此地,摔在地上,燒餅皆散落在草叢中,沾染上泥土,髒兮兮的。


    “哎呀!”


    老婆婆連忙撿回燒餅,枯瘦如柴的雙臂支起身子,搖搖晃晃站起卻疼的呲牙咧嘴,最後隻能無力的癱坐在地。


    佝僂著背,身上汙泥,整個人都蒼老了許多,雙眼渾濁不堪,像是被歲月磨礪,看著地上狼藉的燒餅,神情淒楚。


    還好一抹熟悉的身影的出現,才讓老婆婆恢複了光彩,伸出幹枯如樹枝的右手,招手:“孩子,你.....”


    結果‘唰’一聲!


    陸凝霜再次略過,哪怕老婆婆如何淒慘,也是不為所動。


    自始至終,她是以曲浮城為目標。


    ........


    曲浮城有淡淡薄霧包圍,使整座城都變得縹緲起來。


    街道上依舊熙熙攘攘,行人來來往往,偶爾停駐在陸凝霜身邊打量著。


    因為這位少女,一身泥土而不自知,站在醫館門前,呆愣愣的看著醫館裏忙碌的婆婆,喃喃自語:“藥......”


    醫館內,婆婆發覺到她的存在,默默的瞥了一眼,然後收回視線,低頭忙碌,並沒有搭理陸凝霜的意思。


    倒是有兩位身著長衫的學徒,見她呆傻模樣的,久久不進來,便知道沒錢,怕會影響到生意,連忙從裏側跑出來。


    兩人皆是嗬斥她趕緊離開。


    “哪來的傻妞兒?去去去,到一邊討飯去,別在我們這裏搗亂!”


    “我們這裏是負責救人,不是讓人白吃白喝的地方!”


    畢竟是醫館,還需名聲,所以並沒有刻意的惡語相向,不管窮人還是富人,醫者仁心,都該一視同仁。但要是沒錢,還要上門討藥,那就有些說不過去。


    然而,饒是如此,陸凝霜也沒有離開,反而正大光明的要走進去。


    兩名學徒見狀,卷起袖子,人高馬大,一副要動手趕人的樣子。


    不過,陸凝霜冷眸橫掃,兩名學徒的手臂突兀一抖,像是碰見了什麽恐怖的東西一樣,紛紛縮了回去。


    原本的凶神惡煞也變得膽怯起來。


    撲通!


    進到醫館,陸凝霜來到醫館婆婆麵前,僅是一眼,便二話不說雙膝跪地。


    極其恐怖的少女,也在此刻收斂。


    “就算你在怎麽哭鬧哀求,我也是有原則,你走吧。”醫館婆婆頭也不抬,繼續忙活著手中的工作。


    她開醫館,總該要賺錢。


    “藥.......”


    陸凝霜學著當初的所見所為,對著醫館婆婆‘咚咚咚’連磕頭,力道又重,聲音又響,回蕩在醫館裏十分響徹。


    這一幕,同樣引起醫館外的百姓圍觀,無不是議論紛紛。


    “這孩子怎麽就隨隨便便跪下了?難道連尊嚴都不要。”


    “或許是有家人病重。”


    “我看啊,是想拿藥後再高價賣掉,現在的小孩機靈得很。”


    “......”


    百姓指指點點,甚至連周圍的客商,亦是搖搖頭。


    但是陸凝霜卻一直保持著叩頭的姿態,額頭鮮血淋漓。


    ‘磕頭這種事,隻有一個人在走投無路的情況下才會做.....’當時薑雲逸的話,回蕩在她耳邊,然而薑雲逸所說的走投無路,她不知道,因為陸凝霜從來不知所為的路在哪,她隻是跟著他走。


    ‘這還關乎一人的尊嚴。’


    所謂的尊嚴又在哪?陸凝霜也不知,從未想過,隻覺同類不值一提。


    除了那抹溫暖,那個人。


    “你這......”醫館婆婆本是不願理會,但她發現,陸凝霜對自己很狠,即便額頭與雙膝磕破出血也不願放棄,反而更加賣力,快要血肉模糊。


    那張被灰土遮掩的麵龐,逐漸被殷紅洗刷,鮮豔刺目,可陸凝霜仿佛感受不到疼痛般,依舊倔強的堅持,一遍一遍的磕著腦袋,額頭已血淋淋一片。


    這一幕,深深震撼著醫館婆婆。


    遇到陌生人不救也就罷,遇到相熟的有心人也不救,偏偏隻能是那孩子......


    “唉,罷了。”醫館婆婆歎息一口氣,無奈搖頭。


    沒有詢問病情,直接將藥給她。


    甚至還怕陸凝霜不會熬藥,醫館婆婆反而遞給她一碗熬好藥湯。


    陸凝霜接過,麵不改色的對她說了一個‘謝’字,便頂著那張鮮血淋漓的臉龐,返回草廟去。


    好在醫館婆婆遞給她藥湯時,憑借接觸及時給予治療,才沒讓陸凝霜的傷勢加重,甚至看起來隻是磕破了些許。


    不然,陸凝霜就那樣回去,草廟等她的那孩子見到,指不定覺得自己不是好人。


    走出醫館,站在門口。


    醫館婆婆看著陸凝霜的背影,越走越遠,穿過城中薄霧,不見蹤跡。


    她才呢喃:“能救,又不能救。”


    經過兩次考驗,一身戾氣的陸凝霜無論是對陌生人,還是有心人,一樣冷漠。


    除了那孩子。


    所以,她才會覺得陸凝霜能救,又不能救,要是薑雲逸哪天不在人世間,陸凝霜能有誰可喚醒她的良知?


    答案,想來還是隻有薑雲逸。


    “這磕頭,就當是你提前拜師了。”醫館婆婆蒼老的嗓音,隨著周圍環境的消散,變成了一道溫潤女聲。


    隨即,她摸了摸自己的臉,懷疑方才陸凝霜跪前的那一眼,可能看出了自己。


    “仙長.....”


    周圍的百姓,紛紛化成一道道人影,在青衣婦人的擺手之下,他們才敢飄散成星光,塵歸塵,土歸土。


    早在當初,青衣婦人便已抹殺暗藏神秘村莊內的妖魔惡鬼。


    留下的,隻有被妖魔血洗的冤魂罷了,在世間百態已無需再記掛,常年繚繞神秘村莊的薄霧,也隨之散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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