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慶大假的城市比平時蕭條多了,地鐵一改往日的擁擠狀況。上午還早,零零星星的有人拎著行李箱趕路,誌成幾乎坐了一趟專列。


    第一次來這一處棋館,小院茶莊的模樣,外麵看不出下棋的意思。小院的月形門前,掛著木匾,題著一副對聯,寫著“黑白無非鑄名局;縱橫有道算全盤 ”,表示了這裏下棋的主題,誌成看了看,對聯寫得一般。裏邊的門開著,亮著燈,徑直走了進去。


    寬敞的房間空無一人。高高低低擺著喝茶下棋的沙發茶幾、桌椅板凳,木頭和竹子做成,古樸的味道撲麵而來。白色的牆壁上掛著的幾幅畫吸引了誌成,他一一看過去。全是中國畫,以山水為主題的水墨寫意畫為主,僅有兩幅白描的花鳥畫。誌成不懂畫,站在山水畫麵前,凝神細看,見畫中鬆風雲濤、山石路徑,人物或拄著拐杖采藥,或抱著瑤琴訪友,或擔著柴捆閑談,人的意識漸漸被帶入畫中,仿佛置身在內,遊覽了山川勝景。


    在公司和城市待得久了,看看山水花鳥,感受自然的氣息,權作心理補償,誌成想。


    有兩幅畫很驚豔。其中一幅算人物畫,是現代的題材,描繪了一群人走出地鐵口或走向機場安檢門的瞬間。黑灰衣服的眾人麵目模糊,像玩偶一般,往前機械地走動。人群的尾巴上,一個藍色帽子的女孩,麵目清晰可辨,雙目放光,走路的身姿飛揚,她像要從人叢中猛地跳出來,或快速地衝到隊伍最前麵去。畫家想表達什麽?是不滿城市打工族之間的冷漠,還是在平凡生活中脫穎而出的誌向,誌成不得而知。給觀賞者留下了許多想象的空間,好畫好畫。而另一幅畫,顯然不能歸入山水、人物和花鳥了,畫框裏充滿了淡紅色的線條,雜亂地放在一起,看不出什麽圖案或形狀,讓誌成百思不得其解。有這樣畫畫的?往前湊湊,線條堆砌著,分別亂畫的線條,往後退了好幾步,突然感覺那畫框裏跳出一股喜悅情緒,往身上撲來。哦,它用線條和色彩,可能要表達的是這股情緒,抽象得很,極有意思。誌成留心看了看這兩幅畫的作者名字,那名字用墨汁寫就,蓋上一方紅印,三個字龍飛鳳舞,姓曲,後麵還有兩個字,認不出來。


    房間門口是吧台。裏邊一間房虛掩著門,看似操作間。兩隻鐵壺在操作間的爐盤上呼呼地早冒著熱氣,洗好的瓷杯倒扣著放在滴水架子上。誌成見吧台上有茶包,就取過來,自顧自地泡了杯茶,找了靠窗的位置坐了下來。細細地看,院子裏擺著各色盆景,幾棵桂樹矗立院中。初秋一場雨,桂樹的葉子洗得一塵不染,桂花的幽香細若遊絲傳來,深呼吸幾下,那花香頓時濃烈了一些。


    誌成一路上想著顏如玉。她說陪兒子參加音樂比賽,在外地,不知是否順利。自上了魏玉辰家,又使出了“夫人計”後,顏如玉誇了好幾次,說誌成一點就通,青出於藍。


    至少七天看不到顏如玉。誌成記著信息安全,不敢輕易發微信。想念正如那一股桂花香,愈聞花香,想念愈烈。誌成坐在窗戶邊走神了。


    身後傳來一個男聲,不疾不徐,“誌成兄,這麽早來了?看來是準備好這場激鬥了。”誌成扭頭一看,是畫家棋友曲直。曲直人長得清瘦,頭上戴著那頂長年不取的布帽子,依然留著一小撮胡子,抄著手站在他身後,不知看自己多久了。


    誌成說:“曲直兄,雞升茅店月,人跡板橋霜。你也來得早?”同畫家講話,必須要有點文采,雖然已是日上三竿的時間了。


    曲直坐下來,對吧台那邊喊一聲,“小妹兒,給我泡杯茶。”


    誌成關心曲直的生意,問道:“最近畫得如何?”


    棋友間傳說,曲直的畫作,全部被一個畫廊買斷,畫廊提出了作品每年最低數量的條件,比如說一年必須畫三十幅之類,按平方尺算錢。誌成以前看到過曲直的畫,以在山區生活的童年記憶為主題,水墨的寫意畫,清新自然,落款為“曲天真”,一語雙關。


    曲直回答:“不怎麽樣。”誌成說:“你以平方尺算錢,留白的地方也算在內?那好象寫現代詩一樣,寫幾個“啊”字,也可以算錢?“曲直說:“你誤會我這個行當了,其實留白比畫實體更難,高手之所以高,就在於留白的水平,給你想象的空間不一樣。現在畫廊收我的畫,給了錢的,我不敢亂畫。有時候,畫廊根據買主的反映,還要給我提要求,要我這樣畫或那樣畫,當作命題作文,我迫不得已,依葫蘆畫瓢之類的事情也要幹。說實話,這限製了我的創作。我最近在想同畫廊毀約,至少兩年到期後,不再同它簽約了。”


    誌成想起,剛才那兩幅畫上,後邊不認識的兩個字,正是“天真”兩個字。往那兩幅指了指,誌成說:“那邊有兩幅畫,怪有意思的。你的新作品?”曲直拱手,“對對。說好聽一點,人要大膽突破自己;說不好聽的,畫點現代題材,迎合市場,迫不得已。”


    誌成說:“還以為簽約畫家可以為所欲為呢。簽了約,汗癆保收,沒有後顧之憂,現在看來不對。一方麵,你要受創作數量的限製,對吧?另一方麵,你還要受創作技法、風格的限製。兩方麵做不到,麵臨的都是資本的處罰。” 曲直說:“你說對嘍。所以,還是下圍棋好,在棋盤上你作主。相互引為對手,就是龍爭虎鬥;能夠心無旁騖,就是神機妙算。誌成兄,這是我們醉心於此的心理原因。” 誌成說:“說得好!我的棋盤我作主。‘相互引為對手,就是龍爭虎鬥;能夠心無旁騖,就是神機妙算’,這話兒接近對聯,是文化人的語言。畫家想必和我這上班族一樣,同樣要為五鬥米折腰。我們隻能在棋盤上,尋找著廣闊的自由?‘盤上黑白,眼中星辰’,這是圍棋對於我們的意義。”曲直點點頭,“誌成兄不是凡人!”


    棋館的小妹兒,係著圍裙,捧了一個茶杯放在曲直麵前,說:“老板,你的茶。”


    誌成聽見“老板”二字,便問:“你是老板,這裏的老板?怎麽沒有聽你講過?”曲直嗬嗬地笑道:“我對棋友們都沒有講。” 誌成問:“你是畫家,還開茶館、棋館?” 曲直麵不改色地說:““畫家是我的職業,圍棋是我的愛好,這並不矛盾。” 誌成說:“為什麽不早說?我們以後下棋就到你這裏啊。” 曲直雙手往外一推,說:“不必,我同大家下棋,不想摻雜生意、金錢上的事情。下棋是自由的事情,不是非得到我的棋館才能下,我下棋是因為愛下棋,不想棋友們為我開著棋館而受到羈絆。這次不是因為國慶比賽 ,有棋友希望場地清雅一些,我也沒有打算請你們幾位過來。再說了,棋館掙不到錢,賣茶賣座位能掙什麽錢。” 誌成的臉微微發燒,隨即說:“還是曲畫家的境界高啊。我等俗人,一說到什麽都想到錢。既然你不給官宣這是你的棋館,那我們在這裏消費,你也不要優惠。”曲直麵不改色地說:“這個當然。你到得早 ,我們先開始吧。這一盤棋要計入循環賽成績,你要認真對付哦。”


    誌成昨天在家緊急補課,看了半天的比賽視頻,做了半天的死活題。他發了狠,今天全力以赴,一雪前恥。


    說來可悲,細算起來,去年五一節後下過比賽,東忙西忙,一年多疏於戰陣了。興趣愛好圈子,如不經常現身,結果之一是落得個眼高手低、紙上談兵;結果之二是淡出圈子、分道揚鑣。誌成愛好不多,圍棋相伴多年,並不想落得兩種下場。


    同事劉宏、趙波不久到場,隨後做電力生意的晉總,做手機生意的米總等準時到了,大家先湊過來看誌成和曲直的對局。晉總說:“看來,圍棋真是哥幾個的真愛啊,人家國慶節、中秋節都在走親訪友、旅遊、騎行、追劇,我們卻把大好時光花在了這方寸的棋盤上。”趙波說了一句:“ 其實我也想那樣,隻是沒有錢。下棋省錢,打發時間。”曲直眼睛盯著棋盤,鄙夷地說:“走親訪友,等同於大吃大喝;旅遊自駕,看人造的景點,千篇一律;騎行的人不怕死,到大路上冒險 ,這些有什麽意思?我們要陶醉在自由創造和強強對抗的快感裏。高級的享受,凡人無福消受滴。”


    到了約定的開賽時間,段險峰遲遲未來。誌成說:“誰打個電話問問,他走到哪兒了。這家夥,是不是怕輸棋,高掛免戰牌了。”


    趙波小聲說:“據說段險峰要提拔了,到我們的涪城市分公司。國慶節前,已經走完流程了。王總,你應該知道哦。”


    放假前風平浪靜的。魏玉辰講到三個月到六個月之間,他會挪動幹部,大家如同等待足球比賽的開場哨,越等越焦慮,越等空氣越緊張。那哨聲決定人的命運,哨聲響後,才知道哪些人打主力,哪些人打替補,哪些人被停賽,哪些最後被逐出隊伍。誌成找不到人分享焦躁,不好在耿強、羅邊疆麵前顯出沒有信心,更不可能在顏如玉跟前展示弱小,不由自主打了曾智的電話,開口就問:“曾總你還好?”曾智明白在問崗位是否牢靠,一改沉穩的作風,直接回答道:“你問崗位?不知道好不好,隻有等判決唄。我們倆一樣的。” 國慶節前芳芳搞結婚紀念日 ,誌成一通大吃大喝,潛意識裏就是在減壓。當時想過找段險峰聊聊,一想到說崗位心煩且兩人隔著不同的專業,忍不忍,沒有電話他。


    “哦?誰說的?”誌成立即問。


    趙波和劉宏齊聲說:“任免這種事情,一般都是分公司先傳開。分公司有我們的兄弟,放假前就透露消息了。他們說,九月二十五日,涪城的總經理程麗,就是那個女的總經理 ,秘密開了個會,說哪些賬要報,哪些合同要執行,趕快辦、抓緊辦。國慶節過了,她簽字就不作數了。這個信號出來,順藤摸瓜,摸排到了段險峰身上。”


    誌成忙問:“程麗到哪裏呢?”


    “不知道。要動的人還有采購部的金火明,集團客戶部的張成功。嶽昊案件一出來,金火明就交了申請;張成功呢,魏總說他畏手畏腳,幹不成大事。”


    “你們知道還有哪些人要動?”誌成感覺自己太閉塞了。


    “王總,你是領導,該我們問你哩。”趙波說道。


    “我兩耳不聞窗外事。黃蓄英動不動?哦,還有向陽,江南分公司的曾智呢?”


    “不知道。”


    誌成開始魂不守舍。一時間心思離開了棋盤。段險峰提拔了?誌成心裏湧起一股酸溜溜的感覺。魏玉辰來貴西後三個多月裏,在公司無數次碰到這家夥,看他整日地穿著正裝,頭發梳得油光可鑒,見到誰都是滿麵春風的樣子,還取笑過他是不是要當新郎了,結果居然提撥了,正裝沒有白穿。搞財務的,真他媽的太悶騷,做的事情自娛自樂,搞了半天,提拔沒有自己的份。


    一粒棋子被誌成重重地拍到了棋盤上,曲直嚇了一跳。


    曲直看了看誌成,笑了,說道:“誌成兄,咋了?哦哦,我懂了。你和段險峰同是副總,他要一飛衝天了?別別,不要眼紅段險峰。棋友裏出了新貴,可喜可賀。不過,不來下棋,應該提前通告一下吧。升了官就可以為所欲為嗎?這不,說好五盤棋同時開始,我和誌成兄還提前了。說話不算數,比賽單著一個人。讓他當官去,我們繼續下棋。有什麽好羨慕的。”


    誌成掩飾著:“你想哪裏了,我要吃你的龍。你小心點。”曲直用手抽了一下自己的臉,“本性難移,我老是講實話!”


    趙波說:“你們先下吧,我先單著。”通告情況者好像犯了錯誤似的。曲直說:“波,你先下,我單著。今天聽我的。”


    下午三點過了,段險峰才來。人還沒有進到棋館,先聽到他的聲音,“各位兄弟,不好意思,不好意思,遲到了!”隨後是“砰”的一聲推開門,大家看到了一張關公樣的紅臉和歪歪倒倒的身影。


    曲直說:“段險峰,你還曉得不好意思!今天來下醉棋的嗎?”


    段險峰大聲地說:“好啊,難得下次醉棋。讓我同王誌成下,讓我來讓我來。”


    段險峰走到誌成的棋盤前,沒有管誌成正拈著一粒棋子,正對著晉總抓耳撓腮思考著下一招棋,照著他的肩膀用力地拍了下去,嘴巴裏說道:“兄弟,努力啊,努力啊。以後想找我下棋,要到市裏去了。”


    誌成的肩膀一陣生疼,放射狀疼到了手臂和背部,手上的棋子掉在地上摔成兩瓣。他不耐煩地擺擺手說:“段總,我先把這一局下完再說吧。”


    段險峰坐下來,雙手交叉在對局的桌子邊,然後把頭放在手背上,好像那頭沉重得放不上肩頭。他口中叫著:“誌成,你要雄起啊,雄起啊。早點占個有利的位置。”,顯然不是說下棋的事了。


    誌成同晉總的棋局結束時,段險峰半倚著茶座沙發,半張著嘴巴,吐著熏人的酒氣,已經睡著了。


    曲直對趙波說:“曉得他家裏的電話嗎?給打個電話,讓他回去算了。喝升官發財的酒,就不要約棋嘛。升了官,棋藝就要荒廢,我見過不少!有得有失,沒有什麽好慶賀的。”


    本來要同段險峰較量一下的,對方不省人事,誌成被迫收了個早工,沒有到晚飯時間就坐地鐵回家了。


    路上,撥了曾智的電話。曾智說:“我是安全的。據我了解,財務部這次沒有人動。”


    誌成在空蕩蕩的地鐵車廂裏,抵抗著轟隆隆的噪音吼道:“那好那好。黃蓄英覺得自己保不住崗位,這下放心了。向陽拱得厲害得很,這下又要失望了……” 說到一半,誌成想到一個問題,便問:“段險峰提拔總經理,太快了吧?”幸好旁邊沒有乘客注意到他。


    曾智說:“應該是主持工作。現在任免一個人,三個月內走不完程序。宣布主持工作不費事兒。先主持,再辦手續。魏總決定的事,要落實總有辦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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