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著顏玉顏撤退,誌成不敢去攔。房門外,傳來皮鞋細碎的“咯噔”聲。聲音越來越輕,漸漸消失了,“砰”的一聲關門響,賓館安靜下來。


    床上的衣服,猶自帶著顏如玉的體溫,隱約散發著走進房間時帶來的馨香。


    誌成關上房門,坐到床邊,懵了兩分鍾,後悔著自己的魯莽。為什麽去捉人家的玉手?怎麽就那麽大膽。衝動的時候,一切不管不顧,就沒有想過對方會給甩一巴掌,或是事後稱被“性騷擾”了?


    心理學講,孤男寡女,深夜相會,容易出現越軌的行為,自己倒是沒有經驗。古人說慎獨慎獨,看來不僅指一個人獨處的時候要慎重,更重要的是男女兩個人相獨要慎重。讀萬卷書,行萬裏路,看來古人的話裏自有深刻的含義,不聽不行嗬。


    睡到床上,誌成心想,剛才的舉動是不是“性騷擾”?顏如玉怎麽看?剛才她好像允許和容忍握著手掌,後來中斷了,這是什麽意思?


    寂靜裏,聽到微信消息“滴滴”一聲。深夜信息,可能是會審的會務信息,誌成想著,卻暗地希望是顏如玉發來的。急忙翻看,心有靈犀,果然是顏如玉的。誌成一喜,點開,屏幕上跳出來一個暴怒的表情,附上幾個字:“你膽子真肥啊!真的肥!”


    輾轉反側,揣測著顏如玉說“真肥”的意思,究竟是鼓勵還是威懾?可以肯定的一點,她沒有稱被“性騷擾”了。誌成略略安心。


    一夜沒有睡好。誌成想起了江大強同女財務的故事,事情已經過去了好幾年,在一個人的夜裏,變得分外清晰。


    剛到財務部時,誌成是江誌強的小跟班,江大強同那個女財務的故事,清楚來龍去脈,江大強抓著誌成作掩護,更讓誌成對個中細節了如指掌。


    女財務名叫莫巧玉,用諧音“莫巧遇“來記,所有人第一次聽到這名字,紛紛過耳不忘。誌成最開始感覺異樣,是從江大強對莫巧玉的稱呼開始。江大強隻稱”巧玉“兩個字就罷了,因為別人也有這麽叫的,但他每次叫“巧玉巧玉”,卻明顯比別人更親切,更熾烈,透露出一股甜蜜的味道。


    但凡巧玉來電,江大強如同觸電一般,握著電話,嘴角和眼睛一起笑。電話講個不停,事無巨細、婆婆媽媽的,好像變成了老女人在聊天。那年月公司還沒有蓋新的辦公大樓,誌成同他住在舊樓的一個小辦公室裏,兩兩相對,聽得電話聽得厭煩。後來隻要曉得巧玉來電了,自行回避,到其他辦公室裏躲一躲。


    有一次江大強上廁所,忘了帶電話,電話響起,誌成看著自己的強哥提著褲子,衣冠不整衝回辦公室,拿起電話講了一通。聽得出來,電話自然是莫巧玉的。講完又提著褲子,返回去繼續完成如廁的流程。誌成驚呆,問道:“是巧姐姐的電話?”江大強幸福地點頭回應:“是,她說錄了一首新歌,讓我聽聽。”誌成奇怪:“廁所裏怎麽知道是她的電話?”江大強回答:“我專門設置的鈴音,一曲民樂,《想親親》,你沒有聽出來?”原來巧玉的來電音是山西民歌《想親親》。


    誌成沒有研究過民歌,不知江大強為什麽設了一個這麽偏門的鈴音。悄悄在網上找來聽,查了歌詞。他媽的,《想親親》唱得真叫個直白。男的唱,“想親親想得我,手腕那個軟呀呼嘿,拿起個筷子,我端不起個碗呀兒呦”,女的回應,“想親親想得我,心花花花亂呀呼嘿呀呼嘿,煮餃子下了一鍋山藥那個蛋,呀兒呦呀兒呦。”


    誌成笑倒,直不起腰,“強哥,你喜歡這樣的老苦董歌曲,太有辱斯文了!別個唱情歌,要麽《飄洋過海來看你》,要麽唱《為愛癡狂》,你倒好,穿越回古代了。最次,你們唱唱《女兒情》也好啊——‘鴛鴦雙棲蝶雙飛,滿園春色惹人醉,悄悄問聖僧,女兒美不美,女兒美不美’,這個曲調優美,老少皆宜。你說要直白吧,我爸媽他們喜歡過的電視劇,有唱‘ 紅蘿卜的胳膊白蘿卜的腿, 花心心的臉龐紅嘟嘟的嘴。 小妹妹和情哥一對對, 刀壓在脖子上也不悔’,可以拿來用噻。想不到啊想不到,居然唱上民歌了。”


    江大強絲毫不為所動,“巧玉說,這首民歌有詩經的風味,你欣賞不來,我們喜歡。”


    漸漸地,江大強對莫巧玉,連“巧玉”也不叫了,改稱“巧兒”。“兒”字呼得輕的時候,誌成隻聽見一個“巧”音了。誌成心裏十分鄙夷江誌強,堂堂的一個聰明人,表現都像一隻舔狗一樣,不嫌叫得肉麻。後來,江誌強說起戀愛史時坦陳,叫莫巧玉為”巧“的時候 ,他已經同對方如膠似漆、如醉如癡了,那是熱戀的標誌。


    莫巧玉長得有點黑,誌成覺得並不漂亮,但是說話嬌滴滴的,配上得體的打扮,如旗袍、長裙、耳環,卻別有一番成熟女人的味道。誌成叫她“巧姐巧姐”,她每次報以溫柔的笑容,或許因為江大強,有愛屋及烏的因素,大差不差地,果如誌成夢中的大姐,誌成雖不喜歡,可絕談不上反感。這個女人專門學過聲樂,以民歌出名,發了很多唱歌的視頻給剛江誌強。因為在公司的文藝匯演中拿過獎,全省無人不知、無人不曉,誌成早有過耳聞。


    隻要一收到視頻 ,江大強必定得意地轉給誌成,請誌成同賞,附加著一個要求——要一同點讚自己的藝術情人,甚至要求誌成幫助寫點詩詞讚美一下,當然用江大強的名義。誌成被逼無奈,嘔心瀝血,七拚八湊,寫了幾句扔給他。他馬上轉給巧,說是自己的創作。那是一首叫《鷓鴣天》的詞牌,描寫美女煮茶彈琴的意境,對莫巧玉比較應景。


    詞裏寫道:


    “黑發垂肩玉耳環,酒窩深淺展顏間。


    輕呼兄長鶯聲似,偶灑淚珠花朵憐。


    展詩卷,調箏弦,煮茶香漫小窗前。


    相思多少來還去,常把塵緣作仙緣。”


    江大強轉告說巧喜歡得不了,對他增加了一層崇拜,為此專門請了誌成吃飯。太陽從西邊出來了,江大強請跟班吃飯,誌成從未享受過的待遇,以至於後來碰到巧姐姐,誌成恨不能告訴她,那首《鷓鴣天》是自己的大作。


    有一次,視頻剛轉過來,江誌強不在辦公室,轉過來以後,立馬打電話催看。誌成點開一看,這次沒有唱民歌,唱的是一段歌劇,字幕上標出來稱叫《梅娘曲》。江誌強說,這是“巧“的藝術新突破,要請誌成弟這位詩人點評一下,最好再寫一首古詩,他會轉給自己的“巧”,古詩必須寫漂亮點。


    視頻裏的女人,穿著素色的旗袍,天鵝頸樣的脖子上係著白色的圍巾,象五四女青年一樣的打扮,聲音一會兒尖厲,一會兒淒婉,或直白地叫喊著“哥哥,你別忘了我呀”,或直接地告訴“我為你違背了爹娘”。誌成聽著聽著,心裏升出一股不祥之兆的感覺,直覺告訴他,江大強和莫巧玉要玩完。


    古詩一個字也沒有寫出來,江誌強對他一頓臭罵,說關鍵時候怎麽不來點靈感,讓做大哥的很沒有麵子。


    莫巧玉在涪江市公司當財務部副經理,最初叫“副主任”,後來當了財務經理,叫”主任“。涪江離錦城市很遠,當年沒有開通高鐵,江大強同莫巧玉的約會,隻能利用開會住賓館之機,不能放過任何一次會議時間。通常由莫巧玉先來後走,在會上待足時間。而江大強這邊,每回會議還沒到報到時間,就急急地趕到會上,會議已經結束,還窩在賓館裏賴著不撤。


    且不說會議不是每月每周有,短短的會議時間,哪夠澆滅兩個人的熊熊愛火啊?因此江大強還要利用周末,開車去涪江,周五晚上或周六一早出發,往往在周末淩晨才趕回錦城市,在周一上班時間直接跑回辦公室。那兩年,誌成說江誌強真是猛男,隻恐怕他精力耗散,半路出了什麽安全事故,江誌強卻說 “牡丹花下死,作鬼也風流”。


    作為跟班,誌成常替江大強打掩護,不僅給公司編造點事由請假,還要負責給家裏扯謊不點卯。江大強的夫人認識誌成,一直認定誌成是一位誠實可靠的兄弟,隻要江大強說同誌成在一起,夫人必定深信不疑。反倒弄得誌成心裏充滿了罪惡感。


    這樣躲躲藏藏了兩年,江大強這邊波瀾不驚,莫巧玉的先生偏偏先發現了端倪。幸虧電話號碼記在心裏,信息隨看隨刪,否則早被抓了現行。江大強停止了往涪城市跑,電話漸漸稀少。在辦公室,對著誌成唉聲歎氣,人瘦了好大一圈。


    盼了好久,莫巧玉來錦城開會,收拾好去見她,半途折了回來。誌成看江大強愁眉不展,忙問原因。江大強說了原因,莫巧玉的先生陪著來開會,一路押著莫巧玉,寸步不離,會議一完,馬上要回涪江市。老公已經有了把柄,隻差對應到江大強這個具體的人了。


    誌成自告奮勇去會議賓館打探信息。打莫巧玉電話,莫巧玉沒有接,跑到會議上,莫巧玉穿著一襲黑衣,一改往日衣著的鮮豔亮麗,嚴肅莊重像一具棺材盒子。誌成等到會議間隙,在茶點時間湊上去,打算說點什麽,莫巧玉輕輕擺擺手,略略呶呶嘴唇,眼淚泉水一般汩汩地流了出來。誌成順著呶嘴方向一看,一個大塊頭男人,比江誌強大兩圈的高個子,正帶著墨鏡掃視自己,黑鏡後麵分明鼓起一雙憤怒的眼睛。誌成被嚇得手上的茶點差點掉到地上,馬上落荒而逃。


    莫巧玉的老公放出話來,知道奸夫是省公司的某個人,要來錦城算賬。那哥們兒做鋼材生意的,非常有錢,據說黑白兩道有不少朋友,可以斷人手杆腳杆,江誌大被嚇得不輕。江誌強說那段時間,自己如驚弓之鳥,一怕心公司裏有人知道,二怕黑社會打上門來,每天進出公司門口,不住地看身後有無“尾巴”。


    後來知道,最後是莫巧玉苦苦哀求老公不要再查,發了毒誓,下了保證,辭去工作,不再上班,還換了手機,中止了同外界的全部聯係,真正斷絕了同江大強的一切往來,才平息這一場人生的風暴。


    失去了同莫巧玉的聯係,江大強傷傷心心哭了一場 ,誌成從來沒有看到善於講段子的強哥哭泣,如今反成了別人口中的段子,沒有一句話能勸住他。向陽早幾年當上了財務副總,江大強本就失落,無心在公司裏幹,拿貴西話說“上班在劃船”,根本不用心了,加上情場失意,萌生去意。管鋒到財務部隻一年,江大強就開始籌劃辭職,他對誌成說,“不幹了,在公司幹了這麽多年,連個喜歡的女人都保不住,算了,出去拉個山頭自己幹吧。” 誌成說:“強哥,你不要這麽想,你不在信建幹,怎麽認識得到你的巧呢?你走了,公司裏就沒有你這樣的好哥哥了。”去意已決,誌成莫法。


    曆史又在自己身上重演?誌成失眠了。


    淩晨五點,誌成看遍認識顏如玉以來的微信,快一年了,長長的對話,有白天有晚上的,有私事有公事的。誌成最後決定還是回複一下,寫了幾個字:“我失眠了!”


    微信一發出,誌成就後悔了,如果顏如玉反感他的舉動,不是在自取自辱嗎?


    誌成幻想著顏如玉能馬上回複。毫無希望的等待中,眼皮沉重起來。一覺睡到了八點鍾,手機鬧鍾如同陣陣狂風驟雨,好不容易喚醒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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