設計院在老城區一條小巷子裏,兩旁餐飲店、按摩店、日用品店、衣帽店林立,行道樹係著繩子,掛著各式各樣的小商品,地攤擺滿街沿,塑料凳子隨處散放,攔路做著買賣,叫賣與還價之聲不絕於耳。國慶中秋雙節前屬旺季,節日氣氛帶動了交易,人流車流橫亙在前,誌成的車子開得磕磕絆絆,到了約定的時間,還沒有看到設計院那個古舊的鐵門。


    芳芳打來電話,“慢點開,不要急。我在大門口等你。慢點啊。”


    誌成心裏有點窩火,沒好氣地說:“我急什麽呀,不就送個禮嗎?分別是你在急。”說完把手機往副駕駛一扔,不管芳芳的反應。


    芳芳一直在說,設計院的人員分流方案早前兩個月前就確定了初稿,她的崗位前途莫測,列在分流人員名單的可能性超過50%,但不知為何,最終結果遲遲沒有公布。芳芳每天愁眉不展,唉聲歎氣。誌成問領導有沒有找她談話,如果要下崗分流甚至辭退,總該同當事人提前溝通一下吧。


    誌成說:“按勞動法,經濟裁員要提前向員工說明情況,聽取意見後,再向勞動行政部門報告 ,方可裁員。設計院沒有經過這些程序,也敢裁員?”


    芳芳一聽這話,騰地火冒三丈:“王誌成,你日子過得太好了!不關心我就不說了,天天在辦公室開會、看報表,社會上的常識都沒有了,叫我怎麽說你呢。要開掉一個人,哪按什麽勞動合同法辦事?你那說法,簡直是脫了褲子放屁。開人簡單得很——公司立馬不給你派活,定個最低生活費,僅比最低工資標準高一丟丟,拖著三兩個月才發到你銀行卡上,家裏上有老下有小的,誰熬得住?設計公司馬上要開人了,一派風平浪靜,該續簽的勞動合同照樣續簽。到時候員工要走,算主動辭職,把你逼走了,公司一分錢賠償金都不會出的。書呆子啊,王誌成你就是書呆子。”


    這樣的對話,從五月份以來,搞了好幾回,每次鬧得氣鼓氣脹,不歡而散。芳芳最後說開了:“怎麽著,你也應該到設計院找找我的頭兒,提前打個預防針吧。真把我給開了,上哪兒重新找工作?賴在設計院,錢少就錢少,至少可以養活自己。我失業了,一個家全靠你啦,真讓我們一起受窮?到時你沒有怨言才怪!”


    誌成說同設計院領導不熟,打過交道的設計院副院長洪升,兼著集成分院的院長,並不分管芳芳所在的土建分院。芳芳又罵:“ 你好歹是信建公司的財務副總,對人說起體體麵麵的,可這體麵有什麽用?找個人還難啦?你給個單子給洪升,本來就有照顧設計院的意思,不找他找誰?不錯,洪升不直接管我,設計院的班子成員,難道不可以帶個話?你死腦筋啦?”


    誌成想說他給的單子太小,不是上千萬上億的項目,填不滿設計院饑餓的胃口。聲音哽在喉嚨裏,半天沒有吐出來,一說芳芳還會炸。


    心裏不管有多少個不情願,為了芳芳還得開口求人,而且芳芳說得有道理,求人根本上是為了誌成自己。誌成打了幾次電話給洪升,洪升每次先等誌成說個夠,然後以歎氣回應。洪升說設計院自從離開了省裏信建公司的大體係,像被遺棄的嬰孩,失去了庇佑,眼見得活不下去;沒有了以前的保護和傾斜政策,設計院和一眾社會上的公司平等競爭,處於倒死不活的狀態;他沒有分管芳芳,就算管著,這次人力資源的優化調整,也愛莫能助,因為名單是集體討論定的。


    隔幾天,誌成賠著笑臉重新電話,提起去年搞共享中心的“谘詢”項目,千辛萬苦維護著設計院的利益。如此三次,洪升才略有鬆口,說法改成“最好找找蘇副院長,我做不了主的”。說了這一句,趕緊補上一句:“需要你自己去找,我帶不了話。開會時說了,優化人員是設計院的重要決策,經營班子成員帶頭維護,不唱反調。”


    蘇副院長叫蘇烽火,同洪升一樣是副院長,兼著土建分院的院長。洪升相當於一點忙不幫,把皮球踢給了另一個人。


    誌成眼見無望,學著芳芳一樣來了火氣:“洪院長,開會的時候,你就不能提一下,我夫人這種情況,應該照顧?一來我們兩口子都在信建係裏,二來我好歹是設計院的客戶,單子不大也算客戶,以後有單子還可以考慮給你們。決策不就是找到理由嗎?但凡你提一下,芳芳會安全很多,我會感激不盡。”


    洪升電話那頭語無倫次,尷尬地解釋:“你這種情況設計院有好幾個,考慮不完呀。一把手定了,不好提。”


    誌成隻得改弦更張,毛遂自薦去找蘇烽火。斷斷續續撥了半天電話,直到中午,蘇烽火仿佛自睡夢中醒來,電話回過來,高傲地問:“誰啊?幹嘛打這麽多次電話?是詐騙騷擾電話我舉報你。”誌成早作了一番心理建設,不能計較對方態度,輕言好語作了一番自我介紹,心裏擔心蘇烽火擺出架子,說員工太多了,不認識芳芳,更不知道芳芳有個在省公司財務部工作的副總老公,自己被懟了該如何繼續。


    還好,蘇烽火承認耳聞過誌成。誌成鬆了一口氣,但蘇烽火的拒絕更直接更生猛,把誌成給的任務推得幹幹淨淨,“王總,失敬失敬。你這事情太難搞 ,我莫得辦法辦。土建分院沒有單子,活不下去了。舉個例子,前兩年高原市分公司的監控點項目,我們再三爭取,匯報信建公司,讓設計院搞一個設計施工一體化承包,就是通常所說的epc。可是信建公司非要搞招標。這一招標,把我們徹底搞掉了。我們價格是高一點,可穩當啊,原來同你們在一起的,相互知根知底,價格高點有什麽關係呢?我們沒有中標不要緊,可你看看,監控點項目搞出了職務犯罪案,讓我們去做,肯定不會發生這樣的情況。算了,不提了,招標的事,說起來全是淚。哎呀,沒有單子,我這個院長的帽子戴不穩,今天睡下去,明天起床來,說不定就被取掉了!我現在是泥菩薩過河,自身難保——實話告訴你,我已經準備請辭職了。你家李芳芳是去是留,恐怕不經我手上辦理了。對不起,愛莫能助!”


    誌成說黨國的事情,怎麽離得開蘇院長這樣的精英。電話那邊就稱有事,急急忙忙掐斷了。


    八月份,盤算了兩次,誌成同芳芳通了氣,看樣子分流名單中八成有芳芳,一旦公布,更不可能挽回。必須防患於未然,於是籌劃一番,鼓足了勇氣,踩著下班時間點,跑到設計院去攔兩位副院長,邀請到旁邊飯店吃個便飯。攔人前,誌成先打了電話又發了短信,均受拒絕,警告誌成不要行動。見到誌成來了,如避瘟疫。不到下班時間,洪升消失得無影無蹤,不理會誌成的追擊電話;蘇烽火加班遲走,讓誌成幹等了一陣,夾著公文包自顧自走了,誌成在身後怎麽叫也不應承,誌成覺得再多叫兩聲,會讓設計院裏的人誤認為是來催賬的了。誌成同他們兩位過從很淺,不好拉拉扯扯的上強度,隻得放任自流,毫無辦法。


    誌成去請副院長時,芳芳在飯館那邊接應,見誌成一個人疲遝地走來會合,明白事情不順,趕緊退了訂的座位和下的菜單,故作輕鬆地來拉他胳膊,“算了,不吃飯,我們還省錢呐。”飯館方麵不滿,說幾個菜已經備下食材了,不能退,退掉有賠償,芳芳大著嗓門爭吵。吵了幾句,芳芳眼眶有點濕潤了,臉色一片灰黑。誌成攔路請人不成,自尊心上過不去,本有些火氣要向芳芳發,像埋在火山口下麵抑製不住噴發的岩漿,看到芳芳為了幾個菜錢爭吵,強忍住了脾氣,和顏悅色地說:“我們倆自己吃,吃不完打包回家。” 心裏不由心痛起芳芳來。這幾個月自己忙著手上的事,對她的事情,終究用心不夠,工作以來自己順順當當,夫人相反,境遇不好,恐怕很難真正體會她的心境。


    小飯館扔出幾個飯盒的時候,芳芳的眼淚流了下來。誌成說:“你不是說,我們比一般人好些嗎?流眼淚幹嘛。”


    “你的工作穩定就好。我真怕沒有工作。”芳芳擦著眼角說。


    今天去見設計院的一把手蔣俊傑,誌成估摸不會吃閉門羹,心裏稍稍安穩。這是黃蓄英出麵的結果。九月份,芳芳對自己態度越來越好,但心情越來越壞顯而易見;對自己說話字斟句酌,對女兒狂風暴雨。誌成終於想到,讓黃蓄英出麵給設計院打個招呼,代表財務部的“官方”意見,給些壓力。前天上班,誌成跑到黃蓄英在辦公室,吞吞吐吐講完情況,黃蓄英著急地說:“為什麽不早說?工作這樣的大事,耽誤不得。真定了名單才麻煩哩!”當著誌成的麵,黃蓄英抓起座機就打,好像在處理自己親屬的工作一般,誌成霎時非常感動。


    黃蓄英在電話裏,對蔣俊傑粗聲粗氣:“蔣總,怎麽搞的?財務部副總的家屬不能照顧?普通的員工家屬,我就不說了,可誌成是我的左右兩臂啊。我就不相信,你設計院非要動芳芳,不動她,或者少動一個,對設計院有多大影響?哪怕你現在歸北京直管了,我們還是一如既往的支持你們,簽合同、付資金,哪次跑慢了?就拿誌成來說,去年搞共享中心給了一個五十萬的谘詢項目,你們忘了,還是嫌小了?我知道,上市以後,你們對信建的工程、維護、it部門有意見,說他們不念舊情,曾經在一個戰壕裏摸爬滾打全記不起了,我且不說對不對,就算你們說得對,這賬也不要算到我們財務頭上啊,冤有頭債有主…….”


    誌成聽黃蓄英在電話裏吼叫,印象裏從來沒有見過。黃蓄英變得親切起來,變成了可以信賴的大姐,她鬆馳的脖頸肉,變成慈祥與和善的象征。


    黃蓄英放了電話對誌成說:“蔣俊傑說他不清楚情況。我不知真話還是假話。他說馬上去了解一下。我想,這事打了電話還不夠,要辦妥帖,盡快當麵找將俊傑再說說,如果他沒有鬆口,我替你去找徐度總幹涉幹涉。”


    誌成帶了禮物,將就昨天錢進給的野山參,又掏錢買了月餅和茶葉,準備了三份放在後備箱裏。終於到了設計院門口,芳芳跑出來接管了車子。設計院的停車場太小,不提前安排接應,車子停不下。設計院每三個月抓一次鬮,官兵平等,抓到停車位的,可以到院子裏停車九十天,沒有抓到的,哪怕你是設計院的正職院長,車子來了照樣被攔在院外。芳芳坐地鐵上下班,其實別無選擇,錢進說要給個電動車開,分明沒有做足功課,而且芳芳當務之急是保住工作,開車這檔子事遙遠得很。


    交鑰匙的時候,誌成指指後備箱,芳芳會意說:“我先搬到工位上,找機會送到領導的手上。”


    黃蓄英打了電話,待遇果然不同,洪升和蘇烽火迎到樓下,財務經理小李在兩人背後,怯生生地叫一聲“王總好”,他們三人陪著去蔣俊辦公室。


    上電梯前,洪升拉了拉誌成的胳膊,眼光遊離地看向地麵,“王總,有個情況呢,我想想......還是要告訴你,你不要生氣......\"。後麵的話像舊式錄音機卡住了帶子,半天沒有出來。誌成預感“有妖”,嘴上說道:“ 我們兩兄弟間,生什麽氣?”


    洪升沒有回避蘇烽火和小李,“那就好。按我們設計院的安排,我電話過省公司各個部門的頭兒,問在此次分流工作中,有沒有家屬需要照顧的......”


    誌成“哦”了一聲,“黃總你問了?”


    “不,財務部我問了向總。平時我們同他聯係多,開會見得也多,所以找的他。他說沒有。”


    “怎麽可能,他又不是不知道我家芳芳在設計院 。”誌成心裏一緊。


    “可能......可能他搞忘了。我電話完,設計院才定的名單。設計院還要仰仗著省公司,我們動人,一定是深思熟慮的......”


    誌成胸膛裏像火山的岩漿,突突地跳動,幾乎噴薄而出。


    洪升說完,抬頭看看誌成的臉色,說:“一會兒見到蔣總,別提這個。一方麵他專注技術,另一方麵他怪執行不力,一定要批我們。我們把芳芳的工作,處理好。你別怪我,事情過去了,結果好就是了。”


    誌成嘴角一陣抽動,想起其中所受的折騰,拳頭緊捏,想砸向某人。


    電梯停著等待,蘇烽火輕輕推了推失神的誌成,“蔣總等著呢。”


    未進辦公室,一股茶葉香氣鑽進了誌成的鼻孔。蔣俊傑迎了出來,握手變成了拉手,請誌成喝茶。


    誌成在電梯裏極快地恢複了臉色。他想談正事,喝了一杯茶,急於說明來意。蔣俊傑搶在他的前頭說:“王總,聽說你是財會方麵的權威,有問題要想請教你,正好你上門來傳經送寶。”


    蔣俊傑執掌設計院多年,走南闖北,同集團和多個省的領導來往密切,有一年拿過錦城市的十大科技風雲人物,在行業外名頭不小。進門看到蔣俊傑,腦門平闊,發際線很高,一根根的立發豎著,整齊地向腦後倒去,智慧逼人的風格撲麵而來。誌成幾乎沒有同他麵對麵交涉和討論過問題,一聽請教二字,身體不由感覺僵硬,連說:“不敢不敢”。


    “有三個問題,一是怎麽國外項目賺到外匯弄回國內,二是工程建設的內部定額如何建立,三是銷售前期費用怎麽處理更恰當。”


    誌成哆嗦了一下,“蔣總,你這課題太高端了,我恐怕回答不了。”在信建公司,財務實務裏沒有這些這些課題啊。


    蔣俊傑似乎真對這些課題感興趣,沒有理會誌成的回答,一副沉思狀,繼續說:“集團同我們講,東邊不亮西邊亮,國內設計市場增長不足,必須到國外開拓市場,尤其是中東、非洲。這戰略我讚成。我已經搞了幾個項目,資金墊了兩個億了,三年多時間裏,隻有錢出去,沒有錢回來,設計院哪架得住這種“抽血式”的發展啊,比不得信建公司資金雄厚啊。國外項目團隊說賺了,報表數據相當精彩,一問賺的錢呢,說弄不回來,實在要回來,有一個途徑要走地下錢莊。我的財務搞不懂這個。王總,這課題太複雜了,風險大,所以想請教你。”


    誌成隻有附和,“是是,現金為王嘛 。”財務經理小李咬著嘴唇,沒有說話。


    “內部定額的問題,同樣急迫。每次或招標或比選或談判,甲方宣布我們命中之時,就是項目經理和財務部必定幹架之日。財務說,項目有利潤,要交給公司,項目經理爭辯說,做不出利潤,不願意做,硬要我接,隻會給一個虧損的結果。爭來爭去,最後搞成什麽樣呢,財務不管三七二十一,先對項目扒層皮,留個15%的毛利率,項目經理必須接住,搞成一刀切了。我時常想,這樣也太粗放了……”


    誌成聽得一愣一愣的,看看洪升和蘇烽火,他倆若無其事,誌成不敢亂接話。


    告別的時候,誌成試圖提起芳芳的工作,不能正事不說就回去了呀。蔣俊傑看他欲言又止,馬上回應道:“你夫人的工作,我們會考慮的。設計院在信建那邊有什麽打單付款之類的事情,我們少不得麻煩你,相互支持嘛。隻是你要保密,我這裏員工家屬在信建公司的,有好幾個,全部找上門來,抵擋不住!”


    誌成心裏一塊石頭落地,頭腦裏一輕鬆,思維活躍起來。記起剛才說蔣俊傑說有三個問題,可分明隻說了兩個問題。在辦公室門口同蔣俊??握別,問道:“蔣總,銷售前期費用那個問題,你說一下,我回去想想,三個問題一起匯報我的看法。”


    蔣俊擺擺手,“那個問題太敏感了,以後有機會詳細說。”


    誌成忽然覺得有點對不起設計院,人家承諾了芳芳工作穩當,自己對著三個專業問題,卻一個沒有回答上。誌成懷疑,最後一個問題,是蔣俊??看到前兩題沒有主意,不相信他的能力和經驗,弄得不想多說了。


    “蔣總,設計院有沒有項目,想到省裏拿政府補貼?”不知怎麽,愧疚之中,錢進和文雪茹的身影連著互稱同學的聲音,從頭腦中冒了出來,誌成抓著蔣俊傑即將鬆開的手,忙亂地問道。


    “當然想啊,你有特殊的渠道?”蔣俊傑眼睛猛地一亮。


    跟在蔣俊身後,沉默寡言的洪升和蘇烽火,兩雙眼睛同樣亮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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