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灃果然死在了來年開春,那個草長鶯飛、桃姿杏影的時節。


    父皇口諭,國失肱骨,輟朝一日。


    並命他去太常第代為吊唁。


    那日,他看到父皇轉身拭了拭淚,口裏喃喃道:“走了啊,易卿……”


    ……


    其實,易灃私下派人送過一封信到東宮。


    此人極其謹小慎微,哪怕臨終托孤也是一口一個犬子。


    生怕這信萬一泄露出去,易禾會遭滅頂之災。


    幸好他能看懂。


    易禾出身士族,她身為易家獨子,仿佛隻有入仕這一條路可選。


    若不入仕,她在外頭受了欺辱,自己在深宮裏又如何知道呢?


    即便知道,又如何名正言順地幫襯呢?


    思來想去,他尋了大中正來。


    “你給易禾撰個品評簿,品階不需太高。”


    大中正搖搖頭:“此人居喪無禮,守孝一年就聲色犬馬、醉酒狎妓,家世雖然尚可,但德行怕是入不了品。”


    他當時說:朕會勒令他痛改前非。


    大中正不應:怕前朝置喙。


    他又說:給個虛職散官便罷。


    大中正仍不應:堵不上朝臣的嘴。


    他怒上心來,將手邊的一堆奏章劈頭蓋臉砸在大中正身上。


    “朕是給你下旨,你當朕給你商量。”


    “你擔心堵不上朝臣的嘴,就來堵朕的嘴。”


    “四世三公在你嘴裏隻是尚可,你給朕擺什麽狗日的譜。家世定上上,行狀定中上,現在就寫。”


    “寫完去中門給朕跪足兩個時辰。”


    “跪三日,滾。”


    大中正灰溜溜地謝了恩退了。


    自此之後他才知道,做什麽仁君,給他們臉了。


    ……


    易灃臨終前最後一次麵聖時跟父皇說過,太子仁愛,殿下忠義。


    唉。


    司馬策苦笑一聲。


    王弟仍然忠義,可這些年下去,自己卻無仁愛了。


    “陛下,該午歇了。”


    婁中貴一聲低語,司馬策恍過神來。


    “不睡了,去淑妃那兒。”


    ……


    因為白青不在身邊,易禾還以為自己會處處不便。


    沒想到公西如很是妥帖。


    她手還沒摸到茶盞,熱茶已經遞了過來。


    她稍稍打了一個哈欠,窗帷便被拉上。


    甚至陛下打壞的那扇破門,也讓他叮叮當當幾下就修好了。


    這會兒衙門裏沒旁的事,易禾笑眯眯問道:“是白青去度支上任前交代過你?”


    公西如搖搖頭:“回大人,沒有。”


    “那是陛下?”


    “回大人,下官是晉王殿下調任過來的。”


    易禾恍然大悟。


    她總是忘記司馬瞻親王之尊的身份上,還有個錄尚書事的大權在握。


    調任一個六品官還是很方便的。


    其實還有一點,她沒好意思問。


    印象中,公西並非大晉的士族,世家名冊裏也找不到他們先祖的痕跡。


    也就是說,他極有可能是個庶族。


    上品無寒門,下品無世族,大晉的朝廷命官幾乎都出身世家。


    庶族也不是沒有,非得有十分的才幹和十二分的美譽才可,百年來也不過一二。


    可想而知,公西如能一路走到現在是何等艱難。


    ……


    “大人,再給下官安排些事做吧。”


    易禾聞言樂了,竟然還有嫌公務少,要求加值的。


    她隨手指了指案前的一堆禮簿。


    “背,能背多少背多少,若你還想高升,這些都是必得做的。”


    公西如也笑了,眉眼彎彎的。


    待他翻開禮簿,笑容又很快消失。


    “大人,這五禮已經如此繁複,其中吉禮下麵還有這麽多?”


    易禾笑笑:“對,有大田之禮,大封之禮,大役之禮……這還是陛下向來省事,才讓咱們少做了許多功夫。”


    公西如邊看邊點頭:“聽聞大人能過目成誦,換別人要背上兩三年。”


    易禾朝他探了探身子:“誰老在背後誇我不留名?”


    “晉王殿下。”


    “……”


    她就多餘問。


    ……


    捱到下值的前一刻,公西如還在案前用功。


    她起身正了官衣官帽,便預備著應鑼回家。


    此時白青叩門進來,他身後還跟著個石贇。


    石贇從來沒到過太常寺衙門,都是在衙門的巷口等她。


    易禾有些吃驚:“你怎麽來此處了?”


    白青行禮答話:


    “大人,聽說殿下交代,以後都讓隨侍來公房接你,你這隨侍不知路徑,下官方才在路上遇見,便引他來了。”


    石贇點頭應是。


    易禾卻瞧出些不對頭來,石贇鬢邊微散,冠是歪的,衣裳也著了塵土。


    當即問道:“你跟人打架了?”


    一句話問出來,倒叫兩個人都垂下了頭。


    那就沒錯了。


    白青哪是遇見引路,想是遇見他跟人打架了吧。


    “你膽子不小,這是太常寺的衙門,你在外頭跟人打架?”


    “是,是……”


    “別吞吞吐吐的,有話直說。”


    石贇偏頭看了眼白青,還是拿不定主意。


    白青一揖手:“還是下官說吧,方才石贇來公房的路上,聽到幾個路過的內侍議論大人是個斷袖,還欲勾引晉王殿下……”


    石贇拿胳膊蹭了蹭他:“最後一句,可以不用說的。”


    易禾微怒:“那也不能來衙門打人,雖說這些跑腿的內侍不是禦前得臉的,但終究都是陛下的人,你打他們就等於……就等於冒犯天家。”


    說罷她更有些生氣。


    這些內侍怎麽這麽愛嚼舌根,還跑到她的地盤上來嚼。


    說她是個斷袖就罷了,竟然說她勾引司馬瞻。


    打一頓都是輕的。


    石贇小心翼翼答:“是殿下允的,還在一旁看著屬下動手。”


    易禾眉頭緊蹙,怎麽還越鬧越大呢。


    “殿下如何知道?”


    “說是殿下要主持肉俎,今日特來走一次行放,碰巧遇上了。”


    “行吧。”


    司馬瞻倒是學會吃一塹長一智了。


    她煩躁地擺了擺袖子正要出門,突然覺得當著幾個屬下,她好像應當給自己澄清一番。


    都說三人成虎,眾口鑠金。


    隻這間公房內,就有四人了。


    好歹寬一寬他們的心。


    她微微咳了一聲:“本官是個斷袖不假,但是我喜歡瘦弱些的,最好跟本官個頭差不離。”


    他們都見過司馬瞻風神偉岸的身姿,總不會懷疑自己要勾引他了吧。


    卻不料。


    石贇和白青同時看向公西如。


    他們三人裏,隻有公西如稱得上瘦弱。


    正在案前用功的公西如突然抬頭。


    他神色恐懼。


    “不是啊大人,下官,下官可不是斷袖。”


    易禾臨走前覷他一眼:“你是長得挺美,想得也挺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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