鬆田陣平的焦急被打斷,情緒因為視覺采集到的一切變得空白。


    他看到了那個被三個同期圍著的陌生又熟悉的男孩。


    ……他和幾個同期摯友都深入參與了與那個組織的隱秘戰役。


    但鬆田陣平並不擅長潛入與偽裝,在這場對局中,他是一個技術型角色。主要為一些不方便官方出麵的行動提供技術上的場外援助。


    因此他真正接觸到的【酒廠】的陰暗麵其實並不多。


    他隻是大致知道那個幽靈小鬼作為實驗體的糟糕處境,閱讀過相關的資料,也曾因此憤怒和痛恨。


    但現在才發現,自己其實一直沒有切身直麵過這種殘酷。


    直到今天。


    作為一個從業多年的警察,他見過不止一次的慘烈傷害案現場。


    因此早在得知小鳥遊樹的特殊體質與處境時,他就已經有了預期——


    ——殺不死的能力、超凡的恢複力,鬆田陣平不難想象這樣的實驗體會被怎樣對待。


    所以看見一個傷痕累累,仿佛一陣風就能吹走的小鳥遊樹時,他理應有了心理準備。


    ——本應該是這樣的才對。


    鬆田陣平心不在焉地聽著萩原研二解釋著麵前這個淒慘小鳥遊樹的來曆,腦子裏卻亂哄哄地沒有聽進任何東西。


    等他反應過來的時候,手已經撫上了小鳥遊樹右眼上的金屬圓蓋。


    “小陣平你幹什麽!”


    “鬆田這個不能拆啊!”


    “喂!卷毛混蛋!”


    被好友們的驚呼叫回神,他才反應過來自己正在幹什麽。


    “……這是……什麽?”鬆田陣平聽見自己喃喃地問。


    被他的大手覆蓋住半張臉的小鳥遊樹反射性地又往降穀零懷裏縮了縮。


    以保護姿態摟著小鳥遊樹的降穀零伸手,扣住了鬆田陣平的手腕,緩緩地將那隻伸出的手壓下,聲音裏的殺意凍得小樹打了個寒顫:


    “這就是那個腦機。”


    小鳥遊樹抬頭,僅剩的左眼有些驚異地望了眼降穀零,口中發出一聲困惑的“啊”。


    降穀零小麥色的手掌輕撫著他光溜溜的小腦袋,槍繭劃得他的那些傷疤癢癢的。


    小鳥遊樹甩了甩腦袋,轉頭又望向一旁的諸伏景光,發現他也一副對自己右眼上的東西了解頗深的樣子。


    ……不愧是來自未來的臥底先生們……


    本來還想找個借口隱瞞一下的……


    小鳥遊樹有些泄氣地放棄了掩藏自己身上的這些“小毛病”,渾身放鬆了靠在降穀零身上,偷偷用餘光打量著鬆田陣平。


    陣平君的麵色好差……看起來就像要立刻把自己腦子裏的那個裝置拆掉一樣。


    小鳥遊樹被自己突然冒出的想法嚇得哆嗦了一下。


    眼前不由得又冒出那些瘋狂的研究員 強行將鐵盒子塞進他腦子的場景,又不知為何想起了陣平君流暢地拆卸炸彈的畫麵,二者逐漸重疊……


    陣平君的那句“我隻需要三分鍾就能拆掉。”反複在腦海回蕩著。


    不要拆掉我……


    不……不能這麽想陣平君……雖然這是未來的陣平君,但因為都是陣平君,所以應該也做不出這種事的……吧?


    雖然這樣安慰著自己,但小鳥遊樹還是嚇得伸手拍在了湊近觀察他的鬆田陣平臉上。


    ……不對!他的思維怎麽又被突然冒出來的陣平君帶偏了……!


    現在的重點是,他需要情報啊!


    ——*


    關於組織內部的詳情,鬆田陣平並不清楚。所以當降穀零和萩原研二向小鳥遊樹口述情報時,幫不上太大的忙的他從臥室裏退了出來。


    廚房裏傳來諸伏景光煮粥的聲音,鬆田陣平想去陽台抽支煙,但走到陽台之後,又後知後覺地為“自己居然什麽忙都幫不上”這件事感到煩躁,嘖了一聲後轉身去了廚房。


    景老爺正忙著淘洗白米,又從櫥櫃裏掏出了裝著蝦皮的袋子。聽到他走近的動靜,頭也不回地吩咐道:


    “煮粥的陶鍋很久沒用過了,應該有些積灰,你去把它清洗一下吧。”


    又接著說:“它就在那個櫃子下麵,就是你腳邊的那個。”


    鬆田陣平默默不言語,隻是按照這位友人的吩咐做。


    他打開櫃子看到了最裏麵放著的陶鍋,又一件件移開擋在外麵的瓶瓶罐罐,終於將鍋拿了出來,發出了一係列乒鈴乓啷的聲音。


    這讓他更加煩躁,再次嘖了一聲。


    諸伏景光回頭望了他一眼,什麽話都沒說,隻是默默接過他洗好的鍋,又放入白米和蝦皮,注滿水,蓋上蓋子再打開火。


    火燃起來之後,在等待水開的這段時間裏,兩個人又陷入了無事可做的狀態。


    於是諸伏景光和鬆田陣平就這麽站在廚房裏不動了,像是除了站著以外什麽也不會的兩尊雕塑。


    過了好久,久到鍋裏的水已經燒開,諸伏景光才又伸手將大火轉成小火。


    他沒有回頭,但知道鬆田陣平仍站在自己身後,於是說:


    “……很無力吧。”


    又是沉默。諸伏景光突然聽到背後傳來火機打火的哢噠聲,緊接著尼古丁的氣息飄散了過來。


    諸伏景光聽到鬆田陣平吸了一口氣,又長長地吐出。於是灰白的煙霧被吹到了他的身側。


    身後鬆田的聲音有些喑啞:“你說得對……”他說。


    然後諸伏景光聽到拖鞋踩踏的啪嗒聲,鬆田向前幾步站到了他的身邊,和他一起盯著陶鍋鍋蓋的小孔裏正往外冒的水汽:“……我沒想到是那樣的。”


    諸伏景光知道他在說什麽。親眼見到幼馴染的顱骨裏有一塊冰冷無機物的那種感覺他剛剛也體會到了。


    但他還是問:“你沒看過之前萩原拿回來的那份情報嗎?”


    “報告裏寫了。我看了。我知道那是腦機。”鬆田陣平深吸了口氣,“但我沒想到真的看見它的時候……


    ……對比起來那份情報裏的描述就像一個蒼白的玩笑。”


    這話有點怪,但是諸伏景光仍然理解了鬆田的意思。


    因為他也確實……很難描述那一瞬間的心情。


    憤怒?仇恨?


    是的。當然是憤怒,是恨的的。


    可是那一切都過去了。組織已經消失了,他們的小樹完好的重生了。現在才因為見到了他過去的慘狀而去憤怒這件事,去仇恨已經不存在的組織,難道不會有些太遲了嗎?


    ……以至於,當諸伏景光再想起小樹完好無損回來時他心中的狂喜,現在的內心竟然會因此升起強烈的愧疚。


    ——那個時候,為什麽沒有感到憤怒呢?


    ——那個完好的,或者說看起來完好的小鳥遊樹,他所經曆的那十幾年痛苦,竟然就在那一刻,被那些喜悅和慶幸輕飄飄的揭過了嗎?


    鬆田陣平有些頹然:“我現在好像理解了一些……不,人與人之間,果然還是沒法徹底相互理解的。”


    “你理解了什麽?”諸伏景光沒理會他後半句的感慨,抓住他的前半句繼續問。


    “……我本來想說,我理解了,hagi剛剛變成幽靈回來那幾年,他那種情緒,那種急迫又驚惶的感覺,那些陷入噩夢的掙紮,到底是怎麽一回事了。”


    “我一開始問他為什麽,他沒有告訴我。直到後來,我們都把話說開了,他才給我講述了一些他在那個實驗室裏看到的東西。”


    “那個時候,我確實震驚又憤怒……但我的情緒也僅限於此了。我的憤怒和hagi比起來,真的是完全算不了什麽。”鬆田陣平說,


    “hagi所見的一切,那個小鬼所經曆的一切,讓我後知後覺的痛苦和怒火都顯得有些太膚淺了。”


    “也別如此貶低自己的情緒啊,鬆田。”諸伏景光打開了抽油煙機,在鬆田陣平有些驚愕的目光裏伸手,從他手中的煙盒裏也拿出一支煙。


    抽煙是他在組織裏染上的習慣。雖然因為家裏多了一個長不大的幼馴染督促他戒煙,但現在這種情況果然還是無論如何也想來上一支。


    於是吞雲吐霧的人從一個變成了兩個。


    廚房裏煙霧飄散著,又很快的被抽油煙機吸走。


    諸伏景光歎了一口氣:“雖然那麽勸你,但我其實覺得你說得對。


    我也是今天才發現,自己對小樹來說真是一個糟糕的朋友啊,鬆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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