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日早膳之後,太後的儀仗隊伍便逶迤出了宮門,離京往西山而去。西山溫泉宮依山而建,因山寺陡峭,幾乎是百步一景,明明這裏細瀑飛濺,鳳尾森森,走過瀑水前的相連石橋,又是參天古木,雲霧繚繞……以往每次進了山總是流連忘返。


    車行差不多兩個時辰便到了西山溫泉宮門口,進宮之後便是寬敞的停車坪,我撩開轎簾一看,寶馬香車已經停好了十幾輛,沈家內眷看到太後的儀仗一到,便在二門口內齊齊跪迎下去。芳飛姑姑扶著太後下了轎車,太後看見跪著的這一片錦衣羅緞的女眷虛抬了一下手,便有太監喊了一聲:“跪安。”待眾女眷起身之後,太後含笑道:“沈老夫人身子骨可好?”穿著誥命服的沈老夫人便上前了一步:“太後金安,老身一向安好,這可是借太後的福。”我一邊聽著官中客套話,一邊用眼睛餘光尋找沈青彥在不在其中。


    這時太監袁公公上前說道:“午膳時間已到,宴席已經備下,太後可要此時用膳?”太後對著沈老夫人笑道:“這一路車馬坐得骨頭緊,咱們不如走動走動等一柱香後再開席。”袁公公便退了下去。


    溫泉宮宮殿錯落有致,有幾個宮殿裏麵挖修了大小不一的溫泉池,宮裏四散種著的桃梨杏各種花樹下已經落英繽紛,枝條上稀疏的長出細嫩的新葉。


    太後走在前麵溫和的向沈老夫人問道:“怎麽沒有看到你家沈將軍?”沈夫人向前一步回話:“沒有太後召見,犬子不敢擅入。”“那就快快傳進來。”我那一點點指望沈真彥沒有來的願望破滅了。秦公公在一旁聽了一溜煙的跑出去傳口諭。不消片刻,秦公公便領著一位著寶藍長衫,白底皂靴,束金冠的青年公子遠遠的就過來了。我站在太後身邊頭皮發硬,隻努力讓自己眼觀鼻鼻觀心,冷冰冰的低眉垂目。


    “臣沈真彥拜見太後, 太後金安。”說完沈真彥雙膝跪下磕了一個頭。“平身!大公子快上前一步,讓哀家好好看看,上次見你這都是幾年前的事了。”沈真彥起了身,上前兩步 ,目不斜視的站在太後麵前。他越是靠近越是覺得一股英氣逼人,氣宇超凡。太後笑得眉目舒展,上下打量著誇讚道:“好兒郎,沈家的好兒郎,國之棟梁。”沈老夫人便在一旁含著笑謙虛的回了一句:“這是太後垂愛了。”太後轉過頭對一旁的沈老夫人說:“咱們先開席,邊吃邊聊,沈大將軍從邊關回來,一定有非常精彩的過往,哀家可是有好多年沒有聽到過肅北那邊的風土人情了。”眾人便往開始向奏樂的暢春園走去,此刻絲竹聲聲伴著暖陽和風,瞬間覺得身心十分暢快。


    眾人在宴席上坐下之後,向太後敬了酒,便是歌舞上來,眾人方開始動箸飲用,一曲我朝“國風”之後,太後揮了手,站一旁的秦公公唱了一句“樂止。”殿上瞬間安靜了下來。太後對著沈真彥溫和的說道:“沈將軍與沈國公這些年駐守肅北,勞苦功高,皇上很是誇讚沈家世代乃忠良之臣。”沈真彥並沈家眾女眷便紛紛站了起來齊齊回話:“謝皇上,謝太後。”太後便向眾人壓了壓手,“今日宴席,大家都坐著說話,跟哀家也親近些,不用站起來回話。”一邊繼續向沈真彥笑道:“沈將軍常年在肅北,我朝邊關與西域相通,哀家正想聽聽這些與咱們中朝不同的趣聞。”沈真彥軍姿端正,側了身向著太後說:“臣去年到嘉門關巡軍確實遇到一件趣事。”眾人都聚精會神的聽他講下去:“去年五月的一天晚上,臣見月光甚好,便想著到城門上去賞賞月,果然見邊關沙漠在月光下似那工筆畫一般線條分明十分明亮 ,沙丘起伏蜿蜒到天邊。此時已近三更,圓月當頭,臣看見一個和尚背著包裹,拚命的朝關外路上奔跑。這嘉門關跟咱們京城的城門不一樣,百十丈長三十丈高跟個盾牌一般矗立在那裏。全靠城門上的守軍防著人繞著從旁邊偷跑出去。臣身旁一位守城門的士兵便取了箭嗖的一聲,這第一箭射在和尚的左腳邊,那和尚頓了一頓,又接著跑,士兵便又朝他嗖的射了第二箭,此箭落在他右腳邊,這和尚便停了下來,一動不動,然後再輕腳輕手的往前走,於是士兵取了一支帶響炮的箭“ 砰”的一聲射在了他的腳後跟。那和尚變這才老實了,這時候士兵便向他喊話“回來”,臣也一同去看他們審這個和尚何事要拚命奔跑出關,這和尚說鳩摩羅法師在龜尺國說法,他申請了幾次出關文書,都沒有批準這才不得已偷跑出去。臣曾經有令:凡是對已經偷跑出關者先射三箭以示警示,若再不回頭者方才射殺。”眾人聽得聚精會神,太後也聽得津津有味。“這鳩摩羅法師確實是西方天竺國最有名氣的了,前幾年有兩個西域的小國家為了爭奪鳩摩羅法師去講經竟然打了一仗。”太後點點頭:“先帝年輕的時候,本也想著請鳩摩羅法師到中朝來傳法。”沈真彥便起身離席,身後沈府的丫鬟遞給了他一隻小盒子,他送到太後跟前,秦公公便接了過來,“臣也想著這鳩摩羅法師難得離我朝這麽近便派了官員去問安,並帶去了兩串佛珠請他開光,一串蜜蠟的孝敬了臣的祖母,這一串最上等的羊脂白玉佛珠臣帶來送給太後。”秦公公剛打開了盒子,紫紅色絲緞上一串凝如油脂光彩潤澤的十八子佛珠,太後眼睛便亮了,這羊脂白玉雖然不錯,但我朝曆代皇帝有西域高僧開光的佛珠卻寥寥可數,“阿彌陀佛,哀家看著這佛珠,眼睛真是清亮了許多。”真不愧是豪門世家,進貢的這寶貝才叫別具一格。太後將十八子羊脂白玉拿在手上,輕輕的靡摸,看得出來十分的稱心如意。這時沈夫人說了一句:“既然太後這麽喜歡聽你這些趣聞,那你就接著再說些。”


    太後嗬嗬的笑著,“接著說接著說。”沈真彥鞠了一躬,“臣領旨。”便回到了席位上繼續講下去:臣今年到玉門鎮辦事,此地跟高成國相交,是兩邊百姓交易的重鎮。


    聽到高成國,我心裏真是百味交集。先帝康合十三年,北戎名將鄂多奇襲高成國,三日破城 ,揮師南下,高成國夾在肅北遼北之中,我朝兩邊大軍來不及支援,以致造成了梁元國曆代最恥辱的元合京難。先帝匆忙中南下避難來不及將還在祁夷山練功的二皇子信王帶走,待二皇子趕回京中之時北戎已經功下京城,眾侍衛盡皆戰死才將二皇子和乳姆送至我家……我突然一個激靈,連忙止住回憶,繼續聽沈真彥講下去:臣在回軍營中的路上突然看到軍中所用的信號彈在遠處連發了三次,臣知道就是最緊急狀態,便帶著隨身隊伍拚命趕過去,幸好這一帶全是草原,臣不過半個時辰便趕到了……這哪裏有什麽軍情?看到騎在馬上十幾個人的裝束,便知道是高成國的皇族,被100多隻餓狼給圍住了,那帶頭的是隻白毛狼王,這草原上的狼群若是白毛狼王那確實是非常凶狠,他們手中的箭已經射完,馬匹竟紛紛嚇軟了腿原地一動不動,這時候,白毛狼王突然躍起,直衝其中一位紅色服裝的女子撲去,臣正好搭了箭不想真射中了狼王的眼睛……你可真謙虛,我在心裏嘀咕了一下,你這百戰將軍射隻狼王,也叫幸好射中,不過沈真彥這故事也確實好聽,我便不再胡思亂想,接著聽下去……臣沈家軍與遼北信王跟高成國商議過,但凡有敵軍來犯或者重大意外,便使用我朝軍中信號彈,我軍營救就比那飛書傳信還要快得多。那百十來頭餓狼見狼王帶傷而逃,便忽啦一聲紛紛散去,獲救的這十幾位高成國皇族便上前來答謝。太後聽到這裏才緊張的鬆了一口氣。這時候沈夫人接過了話頭:“太後,這奇就奇在高成國的風俗 ,那獲救的紅衣女子是高成國的二公主 ,吾兒真彥將他們送回到安全地方便以為這事就過去了,沒想到過了幾日高成國的大王子親自上門道謝。”太後嗬嗬的笑道:“他們還算知理啊,這也是應該的。”“若隻是這樣還好, 妾身萬萬沒有想到的是,這大王子竟是替他這被救下的妹妹來提親 ,說他們草原部落的風俗就是英雄救美必嫁。”我在一旁聽得差點忍不住要笑,太後麵上卻微微起了變化,誰都知道沈家雖為忠臣但是也算是異性諸侯獨霸一方,這再跟兵力不多卻英勇善戰的草原部落結姻 ,實力就更是朝廷忌憚。沈夫人繼續說道:“我家老爺那是絕不同意,真彥也沒看上這位公主。”太後說到:“既是你家不同意,那拒絕便是了。”沈夫人回道:“高成國大王子也隻是登門拜訪提說此事,雖然我家老爺明明白白拒絕,但大王子說這聯姻之事我們草原部落隻要女子願意,那便不會放棄。大王子還說,等到這春季邊貿過後他就帶妹妹上京,向皇上遞交國書聯姻。” 太後年紀雖大了,偏偏一雙眼睛清澈明亮,她轉而看住了沈真彥,沈真彥立馬離席,走到太後麵前跪下“臣不娶她。”此時沈家眾女眷也紛紛站了起來,異口同聲的說道:“請太後做主。”芳飛姑姑和我站在太後的右下邊,她用最低的聲音跟我說道:“今年可是有閏二月,人人都這麽怕嫁娶。”我真想翻姑姑一個白眼。


    太後忙向大家壓了壓手:“都坐下都坐下。哀家知道了,這事哀家會跟皇上說,什麽大不了的都別放心上。”然後太後起了身:“今日起的早,又趕了半日的路程,這酒一喝,實在困乏的很,哀家先去歇息歇息,你們自行玩耍,那溫泉池你們喜歡哪個便泡哪個。”眾人皆言“恭送皇後”。


    我是不貼身伺候太後的,看芳飛姑姑陪著太後進了寢宮,我站在庭院邊的石榴樹下發呆,想著自己是去到處走走,還是就在這裏曬曬太陽? 這是一個丫鬟模樣的小姑娘走到我身邊輕聲的說道:“魚大人,我們家沈公子說那天的馬車你知道去哪裏了嗎?”我還沒有反應過來,這小丫鬟又說:“公子說了他在後山觀雲亭等大人不見不散。”說完便飛快的走了。這些天非常淩亂的思緒突然亮了,想著那件事既然發生了,就一定躲不掉後麵接下來的進攻,既然沈真彥願意踩進這一趟渾水,也未必不是一件好事。我小心的避開眾人自往後山的觀雲亭去了。


    “下官見過沈將軍。”此刻我的態度已然非常溫和。他寶藍色的身影襯托在身後雲霧翻騰中真有說不出來的俊逸,說實話,這些年我陪著太後幾乎見過了京中皇親國戚各個公侯家的貴公子,但長得像沈真彥這般有著邊關陽光既貴氣看上去很有些雅正之風的倒也比不出來幾個。“下官不知道將軍為何對那天的事這樣好奇。”他唇角笑得很含蓄:“你看著比前幾天清瘦了些。”“將軍,有話請直說。”他目光柔和,沒有在殿上那般威儀:“我知道宮裏人出宮采辦或者辦事都是少府跟車馬局租賃的車馬,那兩個賊人離了藥房,卻拚命往城外奔去,姑娘可是疏忽了這一點。”我回宮後也想過這一點,車馬局丟失了這一輛馬車,自然是要來問少府,這事確實是這些天令我愁眉不展,對著他我卻冷冷的回道:“那又怎麽樣?或許這兩個人已將車馬還回去了。”他不覺得笑了,我看著他的笑容心裏更惱了。“那姑娘可知你那解毒的方子,若是在其他藥房去開,這兩個賊人是被用毒,跟那刀傷槍傷一樣是要向官府報備歸入案宗的。”這個倒是我不知道,我背上立刻熱了起來。“姑娘當日穿著這一身官服,若一旦查起來那也是很容易的。”此時我知道不服軟是不行的了,便向沈真彥屈膝福了一福:“下官這裏謝謝將軍,不知將軍是可是為下官善了後?”“姑娘不必介意,我那日正巧到藥房查賬,我一見到你跟兩個長相不善之人解毒便知事有蹊蹺,待你們走後,我便令侍衛向那兩賊人追去,到了郊外就抓了起來審問,侍衛回來說了兩賊去道觀做的首尾。”我好像又受得了驚嚇,自以為天衣無縫,不想螳螂捕蟬這隻麻雀在後,我隻得聽他很穩重的繼續說下去:“我想著這事兒絕非江洋大盜單獨作案這麽簡單,我便做了主將這兩賊就地正法,另外將馬車趕回來送到車馬局,說今日沈府與宮裏一起辦事來還馬車,侍衛還去本該那日送姑娘辦事的那位馬車夫家裏看了一下,果然被迷暈在床上。”“你將他倆……殺了……”我驚得吞吞吐吐,“綁架本朝女官本就是死罪,他倆若口風不緊,或者日後被他背後的雇主捉住了出來說個什麽,一樣會害了姑娘。”我長長的籲了一口氣,這幾日心中的陰霾焦慮終於去了大半,“將軍分析得對,下官在宮中即便有些仇怨,但能夠這樣準確的環環相扣的要致下官於死地,那一定是針對慈吟宮,下官不過是個開頭。”


    “所以你說我這可是好奇?”沈真彥笑了笑:“不過確實也有些好奇,姑娘能夠周旋並且控製這兩個賊人,可見不是一個凡人。”“在宮裏做事自然不是尋常千金小姐那般嬌弱。在大人眼中下官可是如男子一般。”“真彥隻是想說姑娘不是庸脂俗粉。臣效忠皇上太後,自然也會護皇上太後身邊人周全。”我突然覺得自己怎麽有些小家子氣,便沉默不語。


    “姑娘頭上有一隻枯枝掛上了。”我忙用手去摸了一下,剛剛來的路上,確實被一支枯竹掛了頭發,隻是用手扯斷了它沒在意。我正在用手試著摸,沈真彥上前了一步,抬手拉開了我的手指,把這小段枯枝給拿了下來。我一時怔住了反應不上……從小到大,從來沒有青年男子這麽近的靠近過我,我甚至能感覺到他掌間的熱氣在撥開我的發絲的時候透了進來,他周身散發出來的純陽之氣給了我一種溫暖的感覺。他微微攏了一下我的頭發方才退了兩步站好。午後的陽光從茂密的楠竹葉中透過來灑在身上,崖外翻滾的雲氣也漸漸的淡了。我覺得整個人愈發暖和起來,從身體四肢到麵龐微微的熱,我抬眼看他含著笑,輪廓清晰的五官比先前更有容光,我們就這樣靜靜的站著,暮春時節山風雖然依舊有兩分寒氣,吹拂而過又好像特別清爽。將軍身經百戰看慣生死,我久居宮中早已經磨得性情涼薄,我們之間不需要說些詩情畫意的言辭,似從心裏已經升出了熟悉的認知……我突然莫名其妙的咳嗽起來,一邊咳嗽一邊不打招呼很沒有禮貌的往回奔跑,奔跑中我清清醒醒的問自己:“魚欣魚欣,你在幹什麽,你現在還是罪臣之女,你還有太多的事情要去做……你隻是需要他幫助你,你在想什麽……”他並沒有追上來,我跑到可以看見宮殿的時候才上氣不接下氣的停下來,慢慢向太後的寢宮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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