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


    京大逸夫樓,虞鳶推門走出時,看到外頭如瀑的刺目陽光,稍微眯了下眼。


    現在早已是暑假期間了,大部分學生都已經回家,隻除去她們這些還留在學校上小學期的,逸夫樓外頭的林蔭道遠沒有往日那麽擁擠,少有的靜謐,甚至可以聽到隱約悠長的蟬鳴。


    “我他媽居然還能活著從這教室裏出來。”感受到外頭熱辣的空氣,申知楠擦了一把額角。


    她們選的是個加拿大教授的課,京大小學期都是全英文授課,申知楠的拓撲學本來就學得不好,這下還變成了全英文的,那些奇奇怪怪的專有名詞和數學符號,每次上課都聽得她生不如死,無數次後悔為啥要跟著虞鳶一起選這門課。


    畢竟小學期也不強製要求選本專業的課程,她之後早不準備繼續讀數學相關方向了,所以早知如此,選個西方電影學研究他不香嘛,看兩大周電影就完事。


    虞鳶笑,“筆記我都已經整理好了,這門結課不難的,教授之前課上提到過的論文方向我都記下了,回去給你,你有喜歡的,可以挑一個做,不懂的再問我。”


    申知楠眼睛一亮,差點沒跳起來摟住她,“愛你寶貝,你想喝啥奶茶?算之後的谘詢費。”


    虞鳶彎唇,“你好好寫,我請你吧,昨天剛拿了工資。”


    倆人順著林蔭道往宿舍方向走,京大校園裏走兩步就是一個咖啡館和奶茶店,她們在平時經常喝的一家門口停下。


    申知楠點了抹茶奶蓋,虞鳶點了金桔檸檬,倆人一起站在遮陽傘下等。


    京大校園很是精致,暑假人不多,查完高考成績後,提前來谘詢的學生就格外明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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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剛十八的少年少女,看著也一臉青澀,和已經在校園裏浸淫了幾年的師兄師姐區別很大,一眼就能區分出。


    “你看,那個肯定是小師弟。”申知楠指著不遠處一個低頭看手機的男生。


    申知楠笑嘻嘻,“是先來看學校吧,我看他八成要迷路。”


    果然,視線從手機屏幕移開,這個小男生一臉猶猶豫豫的往她們方向走來了,申知楠得意洋洋,對虞鳶眯眨了下眼。


    虞鳶溫和的給他指了路,申知楠看著他離開的背影,“今年份的學弟學妹馬上又要來了啊。”


    虞鳶臉上還餘著淺淺的笑,“嗯。”


    “鳶鳶,我記得你弟今年也是高考不是?”申知楠忽然想到,隨口問,“現在成績早出來了吧,考怎麽樣啊”


    虞鳶腳步慢了一點。


    申知楠沒留意到,“就你們家基因,也考個我們學校?”


    她想起虞鳶上學期喪心病狂的績點,猛吸了一口奶茶,惡狠狠咬著管子。


    虞鳶沒回答。


    她低著頭,唇微微抿起,神色幾分複雜。


    申知楠有些意外,“啊?”


    “他不是很喜歡讀書。”虞鳶搖了搖頭,輕聲說。


    她有雙深茶色眸子,瞳孔剔透,肌膚雪白,黛眉櫻口,申知楠現在還記得大一剛報到時,九月的日子,微風,虞鳶站在宿舍門口,抱著書,黑發被風微微揚起,有些羞澀的衝她們笑時的模樣。


    仙女下凡了。


    當時,申知楠心裏就隻有這個想法。


    清秀稚拙的美,眉眼宛如工筆畫一般,四分清麗,兩分穠豔,再加上四分書卷氣,本來該矛盾的氣質,在她身上卻分外調和。


    這兩年相處下來,虞鳶生活裏是個極好相與的人,申知楠很少見到她露出這種表情。


    申知楠知道虞鳶家裏似乎有個弟弟,她偶然提起過他們小時候的事情,但是都沒有再詳談。


    兩年下來,申知楠也沒見她和這個弟弟聯係過,打電話發短信都沒有,畢竟也算是家人,想起來也有些奇怪。


    不過畢竟是別人家事,姐姐優秀,家裏有個不成器的弟弟,這種組合申知楠也見過不少,也就不再多問了。


    話題就這麽拐了過去。


    虞鳶住在青藤園,宿舍四人間,今年不上小學期的已經回家了,申知楠是本地人,隻有虞鳶一個南方人,千裏迢迢來到這處北方城市上大學。


    小學期課程對她不難,上學期的家教課也已經結束,所以這段時間過得分外輕鬆,交完結課論文,她還留出時間收拾好了行李,隨即買了第二天的機票。


    申知楠論文也弄出來了,歡喜的出去嗨了一天,晚上回來倒頭就睡,睡得人事不知。


    宿舍隻剩倆人,沒有平時那麽熱鬧。


    第二天要早起,虞鳶十點就洗漱完上了床,正準備斷網睡覺時,手機忽然震了震,跳出了一個呲牙咧嘴的小狐狸頭像。


    夏夏夏夏:鳶妹妹!今年暑假還回嗎?


    虞鳶半直起身:回的,大概明天下午三點到家,我本來準備明天再給你打電話的。


    夏夏夏夏:我以為你不回了呢,那明天來我家玩啊!我在家都快發黴了,許遇冬這屁崽子考完了成天在家,那死樣子我看到就想打!


    虞鳶,“……”


    她隻能裝作沒聽到後半截,“後天見?明天我打算和家人吃飯。”


    和許奪夏約好時間,她很快入睡。


    第二天,飛機在陵城機場降落。


    濕漉漉的梅雨季節已經過去了,街道小巷都是燥熱的風,闊別了這麽久,虞鳶拖著行李箱,恍然看著街道,才終於有種終於回到了家的實感。


    虞楚生今年帶畢業班,學校還在補課。


    虞鳶提前查了本地天氣預報,這天陵城實在太熱,氣溫直逼四十度,她不想讓沈琴頂著這種大太陽來機場接她,就沒提前打電話給家裏。


    她從小性格獨立,很多事情,都是自己一手操持好,不怎麽需要家裏操心,出機場後,虞鳶自己打了個車,直奔自家。


    沈琴見到她時果然驚喜,“你回家怎麽不和家裏說一聲?”


    她心疼女兒,忙打開門叫她進去,“臉都曬紅了。”


    沈琴忙裏忙外,給她拿毛巾和涼茶。


    “媽,我想先去洗個澡。”虞鳶喝了幾口放涼的烏龍茶,舒暢了很多,但是頭發和背脊都汗濕了,她不喜歡這種感覺。


    洗過澡,虞鳶濕著頭發從浴室出來,眉眼清麗文靜,比起離家前似乎有些變化,又說不上來是哪裏。


    沈琴端詳著久違的女兒,聲音裏掩不住的歡喜,“鳶寶,這次在家待多久?”


    虞鳶,“這次開學事情比較多,我準備八月中就回學校。”


    沈琴,“這麽早?你爸今年帶畢業班,就八月底幾天假,本來我還想全家一起出去旅遊的。”


    眼看現在七月已經過半了,虞鳶這次在家都待不了一個月。


    虞鳶,“等寒假或者明年,到時候我帶你和爸爸出去玩。”


    倆人聊著閑話,虞鳶在沙發上坐下,目光掃過客廳,陳設沒怎麽變,直到看到客廳裏擺相框的位置,她擦著濕頭發的手頓了一頓。


    最中間的部分是一張合影。


    她記得以前這兒放的不是這張。


    照片正中,穿裙子的小女孩眉清目秀,神態文靜,依稀可以看出虞鳶現在的模樣,她左側是還年輕漂亮的沈琴。


    而右邊……


    是個奶團子一樣的小男孩,軟乎乎的包子臉,黑漆漆的眼睛,穿著幹淨的短褲白襪,比她還矮出一些,生得粉雕玉琢,眉目簡直精致到雌雄莫辨的地步。


    他牢牢牽著她的手,占據了離她最近的位置,無比依賴,又暗暗占有的姿態。


    不過,即使對著鏡頭,他也是不怎麽高興的神色,大眼睛毫無表情的盯著鏡頭,似乎很勉強拍下這照片。


    虞鳶沒來得及離開視線,沈琴也看到了。


    她笑了,“前幾天大掃除剛翻出來的,以前出去春遊的照片,你和星朝那時候都還才那麽一點點大。”


    那時候,無論做什麽,謝星朝都是一定要站在虞鳶旁邊最近位置的,不讓的話,他就暗暗鬧別扭。


    他那時候剛來虞家沒多久,已經開始成天粘著她了。


    沈琴說,“星朝今年高考,那孩子還記得我們,考完還上門過一次。”


    “可惜你那時候沒在家,幾年不見,那孩子變化太大了,我差點都沒認出來,長得比你爸還高了,俊得很。”


    “他爸爸特別客氣,請和你爸吃飯,說是當年多虧了我們照拂,我說星朝不難帶,乖又省心,他們每年還給那麽多寄養費,我們都不好意思了。”


    虞鳶垂著眼睫,抿了一口涼茶。


    ……很乖,很省心。


    女孩纖細的手指滑動了手機屏幕。


    謝星朝。


    她手機裏存了這個號碼,名下的短信和通訊記錄全都是一片空白。


    畢竟,他在她的生活裏消失已經太久,隻是她習慣性的,把自己舊手機裏的通訊信息都轉移了過來。


    小時候,第一次見到謝星朝那天,虞鳶現在還記得。


    遭遇那場意外後,他忽然就說不出話來了,醫院診斷出來他身體哪裏都沒有問題,隻是因為精神受到巨大刺激而驟然產生的心因性失語。


    這病說不好持續多久,沒準第二天就好了,也沒準接下來一輩子都這樣了。


    謝星朝的媽媽溫韻去得早,謝崗又常年在國外,沒幾天著家。


    他暫時休學在家,每周還需要去三次醫院診療,年齡小,不能說話,兼之脾氣乖戾無常,保姆根本無法照顧得來,謝崗為之苦惱得抓心撓肺。


    沈琴是溫韻在陵城大學的同學兼舍友,當年最要好的閨蜜,又是陵城醫院的護士,虞楚生是高中老師,虞家一家人都是溫和耐心的性子。


    出於這層關係,沈琴擔心好友留下的孩子,虞家夫婦上門來探望過好幾次。


    謝崗當時也是抱著試一試的心態,才試著拜托虞家暫時照看兒子幾天。


    不料,這一照看,就是這麽幾年。


    虞鳶比他大了快三歲,上四年級,那時已經有個小姐姐模樣了,她是真的把他當自己的弟弟疼愛,他也從一開始的抵觸到了後頭的依賴,變得越來越黏著她。


    平時虞鳶還要去上學,她耐心的告訴他,他也能理解,就默不作聲的在家等她。


    等她快回來的時間,就在家門口等她,熟悉了虞家環境後,他甚至還會去小區門口等。


    乖乖的,悄無聲息,像個小狗狗,眼睛濕漉漉的,等著主人回家。


    虞鳶現在還記得,有一次,她約好放學去好朋友家寫作業,忘了告訴謝星朝。


    他一人在家,等到月上枝頭也不見她回來,不聲不響的,就獨自跑了出去找她,怎麽拉都不回,還摔了一跤,把額頭摔出了大片的淤腫,他皮膚極白,那塊淤腫看著便格外嚇人,嚇得沈琴立馬叫虞楚生去接她回家。


    他說不出話,也拒絕和別人溝通。


    等虞鳶回來了,看到她,小團子立馬不哭了,隻是長睫上還掛著淚珠,一隻小手默默攥著她的衣袖,就怎麽也不鬆開了。


    虞鳶當時歲數小,這一刻心軟得一塌糊塗,愧疚又後悔,從此更是對他加倍的關心。


    再後來,謝家把謝星朝轉學到了她的學校,每天和虞鳶一起上學放學。


    虞鳶原本是獨生女,從小卻意外的有孩子親和力,謝星朝那時喜歡她,依賴她,她自然也就對他好,完全把他當成了自家的一份子。


    虞鳶放下手機。


    都是過去的事了,兩人緣分可能也就止於此了。


    他長大了,再不需要她這個姐姐了。


    熱辣的夏天陽光裏。


    球場旁,少年坐在斑駁樹影裏,一雙筆直的長腿隨意伸著,夏季的午後格外讓人犯困,也或許是因為緊繃努力了太久,他竟然不知不覺中,在這個地方睡著了。


    長長的睫毛垂落下,在蒼白的臉上落下淡淡的陰影,少年有張漂亮得驚人的臉,閉著眼時,除去唇色略顯淡薄,完美到甚至有幾分像精工細製的偶人。


    猝然從夢裏醒來時,他黑眸裏還帶著尚未清醒的朦朧與困倦。


    他看著眼前,似乎在看著一個人,沉浸在一段記憶裏。


    “阿朝?”有人小心翼翼叫了聲。


    他們從沒見到他露出這種表情,不如說,他情緒很少擺在臉上,他們都了解他是什麽人,當一個平時的混世魔王露出種溫純而無防備的模樣時,隻會讓人身上起雞皮疙瘩。


    “做了個夢。”少年聲音還帶著鼻音,半垂著眼,臉上神情還沒褪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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