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不聽細細打量著麵前女人得模樣,心頭古怪的感覺愈發明顯。


    這人明顯就是有所隱瞞,她心中有預感,自己想知道的答案,定然可以在艾春華的口中尋到。


    隻不過,究竟如何才能讓此人心甘情願的開口,倒是個不小的難題。


    就在簡不聽已經做好了今日一無所獲、日後三顧茅廬的準備時,一個沙啞而年邁的女聲從昏暗的隔間內傳了出來。


    “春華,將那小姑娘帶進來,讓我見見……”


    簡不聽頓時一愣,隨即很快回過神來,心下不禁隱隱有些預感,或許今日並非白來一趟。


    簡不聽到百興時已經過了七點半了,原以為這昏暗的內室並無旁人。


    沒想到,原來她以為此行錯過了的那位老師,竟然也還在這兒,隻不過興許是想小憩片刻,因此並未開燈而已。


    “吵到您了?”艾春華聞言放輕了聲音站起了身,徑自走進了隔間的內室,還不忘順手將燈打開。


    “年紀大了,睡覺輕,不礙事。”艾春華動作麻利得調整了艾灸用的儀器,隨即將室內的老婦人扶了起來,讓她坐起了身,還貼心的在她身後塞了一個軟和蓬鬆的靠枕。


    若是簡不聽此時看著艾春華,大概會大吃一驚,因為此時,艾春華的眼睛是睜著的,並非如之前雙目緊閉的模樣,隻不過,那雙眼睛,是駭人的白瞳。


    做好這一切後,艾春華又低聲說了句:“是來打聽那人的事兒的,您要見她?”


    “讓她進來吧,我想跟她聊聊。”婦人笑的慈眉善目,言語滿是堅定溫和。


    隨即,艾春華也不曾多做阻攔,而是揚聲喚道:“簡姑娘,你進來吧!”


    聞言,正守在門口的簡不聽便抬步走了進來。


    內室的老婦人滿頭銀發,許是因為年紀大了,她的身子微微有些發福,倒是襯得那張臉宛如銀盤,連皺紋瞧著都比同齡婦人淺顯了不少。


    與簿巳發給簡不聽的照片相比,當事人的模樣看起來氣質更加親和溫柔。


    算算年紀,她大概已經七十多歲了,可看起來卻一點兒不像,那雙眼睛半點不曾渾濁,透亮得宛如琉璃珠子似的。


    她便是明瀟口中,那個帶著杜湘簾去夜市吃飯的盲校女老師——袁珠盈。


    “小姑娘,坐,我隻是想問你一個問題,還希望你能老實回答我。”袁珠盈沒給簡不聽客套的機會,笑吟吟得直接開了口。


    “您請問。”簡不聽就近尋了個按摩床坐下,手裏還攥著艾春華遞給她得礦泉水瓶,態度坦然又大方。


    “你今日前來,是私事,還是公事?”袁珠盈那模樣宛如閑話家常,卻莫名讓簡不聽覺得極為鄭重。


    她似乎是很認真、且很在意這件事。


    簡不聽見狀,態度也端正了起來,掩去了唇角笑意,認真回應道:“目前還是私事,但是此事牽扯極大,日後很可能會成為公事。”


    由於調查到的資料和線索還不曾完全提交到官家麵前,她現在其實算是以個人的身份在進行調查,可日後這些資料移交到市局之後,官家究竟是否會徹查明、杜兩家的陳年往事,還未可知。


    袁珠盈聞言歎了口氣,微微點了點頭,那神色有些古怪,似是釋然,似是感歎。


    許久,她終於再度開了口:“其實當年,湘蓮被送到學院的時候,可以稱得上是‘千瘡百孔’。”


    沙啞的聲音帶著難以磨滅的歲月痕跡,逐漸將人帶到了過去的故事裏。


    那時的袁珠盈才畢業,之所以選擇了盲人學校並非是她自願,而是當時政府對盲校教師的補助福利最好,不但同樣能評教師職稱且條件更為寬泛、競爭對手更少、所需負責的學生更少,且在盲校混夠一定年限的教學資曆後,托些關係便能進入京城最好的小學做科任老師。


    說白了就是為了混資曆。


    那時候不如現在,全國的盲校不過就那麽幾家,有能力讓孩子讀盲校、願意讓孩子讀盲校的家庭並不算多,甚至很多普通人都沒聽說過竟然還有殘障學校這種地方,學校裏的學生也多半來自些相對富裕的人家。


    因此,整個學校大大小小的學生加一塊也不過就幾百號人。


    所以,盡管按理說,盲校的學生需要比普通學校的學生更費心,可相對的,盲校學生人少,因此,跟普通學校的壓力比起來,可能還要更小一些。


    畢竟以袁珠盈的學曆和背景,又沒關係又沒錢,是很難直接進入旁人擠破頭都想進的、福利待遇極好的京都公立第一小學的。


    至少……當初的袁珠盈是這麽以為的。


    現在仔細想想,她其實就是被騙上那個崗位的。


    她開始想象得實在太美好了,以至於被現實的巴掌扇了個猝不及防,那時,現實才真正的開始給她上了一課,指名道姓的告訴了她,天底下從來沒有捷徑可言。


    杜湘簾和艾春華是她帶過的第一批學生。


    她原以為,帶盲校的孩子,隻要自己學會盲文就可以了。


    可後來她才發現,自己到底有多天真。


    那些孩子們不是全都是徹底的盲人,有些孩子是如杜湘簾這般,出了意外,雙眼便徹底盲了;有些孩子雙眼異於常人,但是勉強可以視物;還有些孩子是因為生了某種疾病,而慢慢失去視力的;也有些孩子隻是天生弱視,能勉強看見但是卻看不清晰……


    杜湘簾是當初,最讓她費心的孩子。


    小丫頭被送到盲校的時候,不過是普通小朋友一二年級的模樣,性子安靜內斂,平日裏不愛理人,甚至特別害怕與人接觸。


    那時候,年紀小的孩子都是由生活老師負責幫他們洗澡的,可她偏偏不肯讓別人碰她,甚至畏懼別人的觸碰到了會瑟瑟發抖的程度。


    直到有一天,她在浴室裏因為低血糖而突然昏倒,袁珠盈才發現,她為什麽那麽害怕被人觸碰。


    “那孩子的大腿內側,有一個早已痊愈但是落下疤痕了的齒痕。”袁珠盈眼裏滿是憐憫和痛心,顯然盡管時隔多年,她仍然難以忘懷自己看到那一幕時那震驚、愕然的心情,“那是人的齒痕。”


    盡管沒能得到證實,但是她大概已經猜到了故事的開頭。


    難以避免的,她對那個孩子的關注就更多了些。


    興許是因為同情,也興許當時還抱著不切實際的就此“混資曆”的幻想,她甚至還自學了不少心理學書籍,滿心想著要把當下的工作做好。


    孩子們要逐漸學會使用盲杖,可那並不是一個很輕鬆的事兒。


    盲杖的本身是有些重量的,再加上每個人每天滑動揮舞盲杖幾乎數萬次,那幾乎就是他們的眼,他們的腳,也是他們的手。


    因此,因為手臂太酸而痛苦的孩子們很多,可其中有些孩子痛苦的時候卻連眼淚都流不出來。


    杜湘簾當時年紀雖然並不是學校裏最小的那個,可是身量卻是最矮的。


    她是突然盲的,比天生視障的孩子們更加難以適應這樣的生活。


    所以最初時,她曾摔倒過無數次,袁珠盈也因此總是對她更照應一些。


    杜湘簾無疑是乖巧的,就像是個瓷娃娃似的,將自己結結實實得關在了壁龕裏,隔離了別人,也封閉了自己。


    艾春華那時候,其實眼睛還能看的清楚。


    她性子外向又活潑,整日裏火急火燎的,像是個小炮仗,恨不得讓人拿繩子拴住才能老實,與如今的模樣幾乎天差地別。


    與杜湘簾同住一室,杜湘簾的事,她自然是比誰都清楚。


    開始的時候,她就像個小向陽花似的,整日裏勸杜湘簾放鬆心情,在這裏大家都一樣,沒有誰會瞧不起誰,大家都是個瞎子,怕什麽呢?好好學習過好以後的日子才是最重要的。


    可杜湘簾哪裏能聽得進去?她就像是個被繭牢牢束縛的蟬蛹,拒絕所有的善意和光芒。


    甚至在某日,朝著喋喋不休的艾春華和不時柔聲幫腔的袁珠盈徹底爆發了出來:“你至少隻是有些夜盲而已,平時眼睛還看得見,我們根本不一樣,你憑什麽站在高處對我指指點點?!至少……你的身體還是幹淨的……沒有被人……強暴過……”


    “至於老師……你連經曆都不曾經曆過,又怎麽會懂……怎麽會懂……”


    那是袁珠盈第一次聽到那個聲音軟軟怯怯的小姑娘,聲音那麽尖利的哀嚎。


    她突然覺得慚愧和心痛,杜湘簾崩潰的模樣仿佛是一把吹毛可斷的利刃,結結實實得捅在了她的心口似的。


    被縫合的歪七扭八的傷口再度被殘酷的扒開,露出內裏腐朽糜爛的血肉,赤裸裸的被擺在了她們麵前。


    “可是,我寧願自己是你。”艾春華此言一出,倒是杜湘簾和袁珠盈都愣住了。


    艾春華的眼睛,得的是一種遺傳疾病,名叫“視網膜色素變性”,那時的她正如杜湘簾所說,不過是有些夜盲症,其餘的與普通人別無二致。


    可是,這個病是沒救的。


    她的眼睛會逐漸視野缺損,會繼發性視神經萎縮,會引起並發症,最終會徹底失明。


    若是保養的好些,她徹底暗無天日的日子可能就會晚到幾天,可是卻完全難以避免。


    她的未來注定是一片黑暗的。


    她每天都在戰戰兢兢,害怕自己的眼睛一覺醒來就徹底看不見了,日日都覺得痛苦,總覺得自己今天的視力似乎比昨日要差上一些。


    她得眼睜睜的看著自己一步一步走進深淵,卻連反抗都做不到。


    這種頭上懸著一把鍘刀完全不知道哪天會死的感覺,實在是太痛苦了,反倒不如幹脆利落些,讓她徹底失了光明為好。


    杜湘簾的眼睛,至少還能做眼角膜移植手術,人生百年,哪裏就遇不到一個合適的角膜了?


    可艾春華的病,是眼底的病變,壓根藥石無醫。


    所以,她之所以沒有選擇普校,而是來了視障學校,就是在為自己灰暗的未來做準備。


    對艾春華來說,貞潔哪有什麽重要的?那又不是杜湘簾的錯,比起那些東西,自由、生命和光明更為可貴得多。


    沉默了許久,杜湘簾才終於開了口:“我被鄰居家的哥哥強暴了,不止一次,是我自己親手脫的裙子。”


    這個故事,跟簡不聽聽到的版本,完全不一樣。


    那時候的杜湘簾,是家中唯一的孩子,雖然養在父母身邊,但是他們整日忙店鋪的事情,更多的時候便是讓她跟隔壁家的明瀟一起玩,或者是留她自己在家裏玩玩具。


    小朋友最是喜歡熱鬧的,自己哪裏閑得住?因此,她便往明家跑的越來越勤快了些。


    一來二去的,跟明軒也熟了起來。


    開始的時候,她隻當明軒是爸爸媽媽口中那個乖巧上進、成績優秀的鄰居家哥哥,是那個爸爸媽媽讓她學習的好榜樣,所以對待明軒特別親近,每次見了都會很禮貌的打招呼。


    後來,明瀟不在家的日子開始變得多了起來。


    不是去幫爸爸買煙了,就是去幫媽媽買醬油了,明軒便開始笑吟吟得讓她去自己房間等。


    初始的時候,隻是單純的等明瀟回來。


    後來,卻逐漸演變成了,脫了衣服讓他抱一抱,他就將漂亮的玩具娃娃送給她。


    一次,兩次,三次……


    她和明軒哥哥開始有著兩個人共同的秘密。


    當初的甲醇的確是明瀟放的,隻不過,做出這個遊戲提議的人卻是明軒,甚至還是他將那所謂的“白酒”交給明瀟的。


    原本他主要想害的人其實是明瀟,杜湘簾不過是順帶被牽連了罷了。


    理由也很簡單,明家兩個兒子,雖然明軒更為出眾,可年紀小的明瀟卻更受父母關注,明軒心生嫉妒,覺得憤憤不平——既然那麽喜歡父母的關注……那就讓他們永遠挪不開眼好了。


    隻是沒想到,明瀟因為自小豐腴,喝“交杯酒”的時候胳膊太短,等杜湘簾喝完了才開始喝,結果被杜湘簾痛苦的反應嚇得將被掉包的甲醇噴出去了大半,這才沒有釀成同樣的慘禍。


    在送醫進行搶救後,護士幫忙換病號服的時候,看到了杜湘簾大腿內側結痂的齒痕,頓時感覺事情不對,聯係了杜湘簾的父母之後,他們才發現女兒到底經曆了什麽。


    “可是怎麽沒有人告訴我呢?女孩子的裙子是不能隨便脫得,那裏也是不能被人隨便碰的……他們什麽都沒有說過,為什麽就要罵我惡心呢?”


    袁珠盈始終記得,那時的小姑娘,聲音哽咽滿腹不解得緩緩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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