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小蔥站起身,在婪夜驚訝的目光中走進了那道門。


    婪夜在她身後低聲詢問暮雲卿:“究竟是怎麽回事?”


    暮雲卿腦子裏掰不過來,隻一臉迷惘地瞪著那扇開了又合的竹門,沒有答話。


    ……


    茶小蔥捧著折心柳行至綠蘿仙子身旁,抬頭看時,不禁微愣。


    仙子的長發如錦緞低垂,隻是片刻,她已經換了一身如雪白衣,垂散的發鬢上,由一貼花黃換成了一朵白花。竟是一身孝服!


    “坐。”薛宮瑜素手纖纖,指向一側的方凳,淡淡地看她一眼,目光又回到桌上。


    茶小蔥應聲,忐忑坐下,卻見薛宮瑜麵前放了一幅畫,畫中繪有一男子容顏溫美如良玉,正自啟唇含笑,他青袍似流雲曳地,滿身書卷氣令人無端生出幾分親近。有種感覺,似曾相識。但茶小蔥仔細看了幾遍,確定自己並不識得此人,然而……卷側的題字卻熟悉的很——那本秘籍至今還被暮雲卿隨身攜帶,其中筆跡,她又怎麽會不記得?


    薛宮瑜扶了扶鬢邊白花,一臉平靜:“你看到我這一身打扮是不是感到很奇怪?”


    茶小蔥張了張口,卻不知道怎麽說。薜宮瑜身上沒有淩瑛的冷漠與犀利,她舉止溫婉,目光澄淨,如同茶小蔥之前推測,是個極好相與的人。她在綠蘿靈山的生活很簡單,簡單到幾乎接近於逃避。也不知道以前發生過什麽事,令一個如此溫柔善良的人狠得下心來記恨他人。


    手指輕輕撫過畫中人的臉,薜宮瑜笑了:“我曾答應過他,如果他去了,我便為他守孝三年。”


    “他便是萬俟常清?”萬俟常清?牛仵作?這分明是兩個完全不同的人。


    卷上人影是細毫白描勾勒而成,以茶小蔥那雙看慣照片的眼睛,根本看不出所謂的神韻,她看了一次又一次,仍舊認為這分明是兩個不同的人。她有些疑惑,反倒是折心柳發出瑩綠的木靈之氣,興奮到顫抖。


    “不錯,他便是萬俟常清。”其實不用綠蘿仙子親自開口,折心柳的表現也能令她明白三分,薜宮瑜看向茶小蔥緩緩地道,“看來你真的不認識他。”薛宮瑜長了一張溫柔嫻雅的臉,身上卻繼承了禦華派上下一慣的犀利與清貴,雖然兩種氣質相悖,卻未令人感到有何突兀。


    “我隻知道寫那行小詩的人是個小鎮義莊裏的仵作。”茶小蔥盯著桌上那行小詩,欲言又止。


    “你想問我為什麽恨端極派?恨林蠟竹?”薛宮瑜的聲音很輕,目光又回到了那幅畫像上,像是怎麽也看不夠似的,“我叫你進來說這些,並非是原諒,就像你……此時此刻一樣也原諒不了我師弟打你的那一掌。原諒,要是時間……”每個人都有雙重標準,對自己放得寬看得開,對他人卻是未必。


    茶小蔥被她點醒,頓時有點赧然:“是晚輩唐突。”


    薜宮瑜歎了口氣:“為同門,你做得很好,我曾經也像你一樣,為了師門拚盡一切,甚至為了活命為了生存,不惜自毀清白。但是後來,我卻發現,有些事有些人根本就不值得我如此犧牲,我薜宮瑜還留著個禦華派綠蘿仙子的名頭,其實在心中早已沒有了師門的位置,前半生我惦記著一個男人,後半生我惦記著另一個,等到回過頭一看,嗬嗬,什麽都沒有了。”


    茶小蔥想了想,道:“端極派與禦華派不一樣,禦華派裏邊有很多問題……”


    “嗬……曾經的禦華派與現在的端極派有何區別?我曾以為修仙問道便能遠離塵囂,擺脫世俗煩惱,卻不料這一生來,愁緒隻多不少,誰曾想到,人一沾著這個權字,就會變。作為過來人,我隻希望你一腔熱血未嚐付諸東流。”薛宮瑜有一張年輕的臉,料想她修成仙體之時的年紀比淩仙子還要小些,這樣的容顏搭配著這樣滄桑的語調,不免令茶小蔥心中惻然。


    想問,卻什麽也問不出口,想反駁,卻又不知從何駁起……權力的誘惑之大,茶小蔥又豈會不知?她的無聲沉默給了薛宮瑜更多的時間去思考。自從薛宮瑜離開禦華派,便再也無人敢於這樣與她說話,有時候師兄會來看她,但更多的時候,兩人都隻是對麵無言,連一句“近來可好”說起來都像是虛偽。久了,她竟隻好避而不見。


    她一直在等一句話,卻怎麽也等不到。


    “隻有一次機會。”薛宮瑜從沉湎中回過神來,“要想取得仙子露,你隻有一次機會,我無法做到大度,僅此一次,算是答謝你替我帶來常清的消息。”


    “前輩。”茶小蔥抬頭與薛宮瑜目光相對,卻見薜仙子臉上緩緩淌下兩行清淚。


    “如果連恨也沒有,我這樣活著又能有什麽意思?”


    茶小蔥是現代人,對傳統的貞操觀念難以理解,但看薛宮瑜此時的眼神,與那些電視劇裏的深閨怨婦又有何異……茶小蔥想勸勸她,卻覺得這一道觀念上的鴻溝是造成她們之間溝通的主要障礙,她自不會說“你還年輕,還很漂亮,你還可以找十個八個男人愛一場”,這種如梗在喉的感覺非常不好。


    她低頭看看桌上的畫卷,什麽也沒說,起身走了出去。


    薜宮瑜看著茶小蔥的背影,突然笑了笑,她肩膀聳動,居然笑得令人毛骨悚然,她一邊笑一邊喃喃地道:“林蠟竹,你老是做錯事,卻不知道是有意還是無意,嗬嗬嗬嗬……”


    低婉的音色如同夜梟的淒鳴。


    其實早要茶小蔥進門之前,她便看見了小蔥腳踝上的紅線,隻是這紅線似斷似續,跟那時幾乎一模一樣。她心中有痛,卻又產生了更多報複的快感。


    茶小蔥去的時間不長,婪夜與暮雲卿兩人卻等得心焦,直到看見她無恙而歸,才將懸起的心放回肚子。但看著茶小蔥那張凝重的臉,兩人又不覺緊張起來。


    “綠蘿仙子答應給我們一次機會。”茶小蔥很想問問關於綠蘿仙子與萬俟常清的那些過往,但想起在人家的地盤上八卦甚為不妥,隻好按下心來,將薜宮瑜的要求重複一了遍,“但是你們兩人當中,我隻能選一人入陣。”


    婪夜與暮雲卿相互看了一眼,暮雲卿突然握緊了長劍。


    “你們倆商量一下。”茶小蔥知道關鍵時候婪夜比較管用,但她看見暮雲卿繃緊的神經,突然很不想令他失望。


    婪夜眯起眼睛,不置可否。


    暮雲卿權衡片刻,才道:“婪夜公子見識多廣,由他陪著較為妥當。我在這兒等你們就好。”


    跟著,他看了看手裏的長劍,無聲地低下了頭。


    劍無劍靈,如何能保護身邊的人?這種時候,他隻能退讓。


    “既然如此,本公子便勉為其難陪你走一趟。”狐狸一昂首,卻遭來茶小蔥一記白眼。


    茶小蔥轉頭對暮雲卿一笑:“乖乖等著,我們很快就會回來。”


    一轉身,拖著婪夜向仙子泉走去。


    ……


    磨蹭了很久,此時已過晌午,山上日頭正烈,耀得人幾乎睜不開眼。


    婪夜好奇想問茶小蔥是怎麽樣取得這個機會的,但支瑤與支琴的出現打消了他這個念頭。


    挑眉看了茶小蔥一眼,他隻暗歎她選對了人。論對敵經驗,婪夜自不在話下,但更重要的是,他的狐火與木係法術相克。這樣一來,勝算也就大了許多。


    “仙子吩咐,若能贏了我們,你們便可取得仙子露;如果輸了,便請自覺下山。”


    兩名小仙將規則說清,稍稍退後,與兩人拉開了一小段距離,這樣做顯然是為了防止近身格鬥。近身格鬥主要拚力道,她倆如果被婪夜纏住,估計會輸得很慘。支瑤與支琴可是親眼見到婪夜硬擋下了薜仙子一記棘流破。


    婪夜靠近茶小蔥,低聲問道:“臭道士給的符紙還有多少?”


    “還有兩道火係法符,兩道六界遁隱符。”


    看來返香對薜宮瑜非常了解,給出的符紙也是經過深思熟慮的。隻是……茶小蔥覺得他好像太過小氣了一點,才七道符,很快就被用光了。


    婪夜點了點頭,之前與兩條水蟒仙獸糾纏時,茶小蔥用掉了一張六界遁隱符,兩張火係法符,現在隻剩下四張,雖然這樣用起來有點不順手,但對付這兩個小丫頭,卻已經足夠。


    “火係法符歸你,六界遁隱符歸我,分工合作,相信不用盞茶工夫就能解決她們。”


    婪夜不是托大,雖然支瑤與支琴兩個丫頭的修為都在他與茶小蔥之上,但是好在有他的狐火可以撐住。茶小蔥不選暮雲卿,而選了他,也算叫做運氣。


    念及風沉的安危,茶小蔥也不想節外生枝,聽婪夜言之有理,她便收起與他較勁的無聊心思,立即點頭同意了布署,將符紙分配妥當。


    ……


    暮雲卿此時站在院中,隻覺得時間漫長。


    自他離開羽族之後便一直與茶小蔥朝夕相對,分開的時候很少,日子一久,早就習慣了呆在她身邊。眼下她突然離開,暮雲卿隻覺得心中空落落的。


    他看著父親留下來的逐日劍,將手緊了緊,再鬆開時,掌心已硌出了劍鞘上的花紋。


    午間的太陽,令他渾身燥熱難當,可是那顆心卻是冷的。


    他立於院中,一舉一動都被薜宮瑜看在眼底。此時的暮雲卿,彼時的萬俟常清;此時的茶小蔥,彼時的自己……記憶如潮水般湧來,卻擋不住她心中的恨與痛。


    “小蔥……師門真有你想得那麽好麽?你畢竟還年輕,不懂得同時被那麽多人背叛的可怕。”


    她還不習慣鬢邊的白花,總不自禁要去摸一摸,著白衣還是著碧衣對她來說不再重要,因為再沒有人懂得欣賞……當年那個溫文俊逸的男子已經不在了。


    暮雲卿的臉上有了一點濕濕的汗意,但他站在原地一動不動,仿佛變成了一尊秀美的白玉雕像……


    不知過了多久,支瑤與支琴一臉狼狽地跑進了院子,看見一臉呆滯的暮雲卿,不由一愣。


    綠蘿仙子的聲音從屋中傳來:“那麽快就輸了?”


    兩名小仙慌亂伏地,口中稱罪:“是小仙不力,令仙子失望。”


    暮雲卿木然轉頭,看見支瑤與支琴之後,心思才有一絲蠢動,待聽見綠蘿仙子的話才突然反應過來,竟什麽也沒說,拔腿往仙子泉邊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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