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否極泰來


    雲殊這幾日苦思中興大計,但覺元人勢大,自己流落海上,除了這個成日哭泣的小皇帝,再無半點兒複國之望。他想遍三墳五典也找不到半點法子,幾個晝夜不眠不休,不覺心力交瘁。他本也是聰明人,此刻沉溺興複之念,時候一長,神誌漸漸不清,忽聽迅雷疾風,波濤呼嘯,又覺船隻搖晃不定,頓時心想:“上天要亡我大宋麽?”一念及此,胸中所積怨恨湧了上來,不由神昏智亂,抱著趙昺衝出艙外,嗬天罵地,如顛如狂。


    他心神雖亂,武功仍在,哈裏斯拳風及體,立刻知覺,本能晃身讓過要害,肩胛迎上拳頭,一陣撕裂劇痛,雲殊吐出一口鮮血,回掌擊向哈裏斯。哈裏斯極是乖覺,一招得手,東竄西跳,攻一招,退兩步,邊鬥邊逃,想引得雲殊內傷發作。


    阿灘抓住趙昺,隻覺大功告成,不由得仰天怪笑。趙昺又驚又怕,趁他分心,一口咬中阿灘手臂,隻覺口齒疼痛,幾欲斷折。阿灘見他膽敢反抗,眼露凶光,正想給這小娃兒一些厲害,忽覺背後傳來風聲,轉身一瞧,卻是花曉霜。


    阿灘從沒將她放在眼裏,將趙昺身子當胸舉起,笑道:“想要麽?給你吧!”手臂一伸,直送過來,花曉霜不疑有他,喜道:“多謝大師父。”伸手便接,誰料阿灘右手將趙昺一晃,吸引花曉霜眼神,左手疾出,將她右手脈門扣了個正著,得意笑道:“我放大線釣長魚。”


    他漢語粗通,卻愛學著賣弄,花曉霜被他使詐一扣,頓覺半身**,沒了氣力,聽了這話,忍不住糾正:“說錯啦,該是放長線釣大魚……”阿灘怪眼一翻,手掌用勁,叱道:“胡說!哪裏有錯?你是條又短又小的魚,不算長魚,也不算大魚。”


    花曉霜被他扣得腕骨欲裂,忍不住運功抵禦。阿灘正自得意,忽覺一絲酸溜溜、冷颼颼的寒流循著“勞宮”穴直透上來。他心生詫異,運勁捏緊,不料寒流更甚,一股麻軟順著手臂向上蔓延,整條手臂漸漸無力。


    阿灘大叫一聲:“古怪!”慌忙回勁抵禦寒流,花曉霜覺出他手掌鬆脫,急忙抽手脫身。阿灘覺察其意,奮力扣緊,花曉霜把心一橫,心想你不放我,我也狠狠抓你。其時阿灘的勁力弱了許多,花曉霜手掌猝翻,將他手腕扣牢,掌心“勞宮”穴對準阿灘的“內關”穴。


    “內關”穴為“手厥陰心包經”的要穴。花曉霜內勁所至,阿灘隻覺寒流由一絲化作一股,循“手厥陰心包經”上行。如果他機靈少許,運勁拋開花曉霜也罷了,可他堂堂密宗高手,又豈能在內力上輸給嬌弱女子?當即憋足一口氣,一味運功抵禦,可那寒流不是尋常內勁,陰冷綿密,有形無質,化解不掉,抵禦不了。片刻間,一條膀子失去知覺,寒流仍是綿綿密密,不絕湧向別處。


    阿灘又驚又怕,呲牙大叫:“小人賤!”右手放落趙昺,一掌拍向花曉霜,此刻他大半內力用以抵禦古怪冷流,這掌去得甚緩。花曉霜見狀,慌亂間左掌迎出,“撲”,兩人雙掌抵在一處。花曉霜吃力不住,倒退兩步,還沒站穩,又覺出阿灘右掌內勁湧來,無奈隻好運功抵擋。阿灘正喜占得上風,忽覺掌心一涼,一道寒流又鑽進來,三焦一脈酸軟無力,忙將內勁撤回抵禦。花曉霜見他麵容扭曲,眼露凶光,口鼻氣息濁重,不由心中害怕,不敢與他對視,閉兩眼隻顧運功。誰料她運功越緊一分,阿灘便覺那股寒流粗大強悍更增一分。一炷香的工夫,凶僧已是臉色青灰,冷汗涔涔,一雙腿抖得如同篩糠,口中大叫:“小人賤,小人賤……”


    花曉霜隻覺對方內勁越來越弱,漸漸被自己壓服,心中好不驚奇,心想這和尚貌似凶狠,其實本事稀鬆平常,忽聽叫罵,睜眼問道:“大師父,你……你說什麽?”阿灘三十六顆大牙捉對兒廝殺,雙膝一軟,跪地叫道:“小人賤……啊……小人賤……啊喲……”他原本想罵“小賤人”,出口之時卻叫錯了。


    花曉霜心想:“這大師父也真奇怪,下跪不說,還自責為小人……”她皺眉沉吟,恍然有悟,歎道:“大師父,你要棄惡從善是不是?但要懺悔,也該跪拜佛祖,不該跪我,更不要一味責罵自己。唉,佛門寬大,回頭是岸,隻要改過自新,佛祖也會寬宥你的……”她一心勸慰,阿灘卻當她勝券在握,有意取笑,眉間怒氣更濃,高叫道:“放你屁!哎喲,小人賤……哎喲……你使毒暗算佛爺,好漢的不算……”花曉霜詫道:“我怎會用毒?柳姊姊說了,我們是女子,好漢的不算……”她膽小心細,是以始終戒備,說話時也運功不懈,話未說完,阿灘兩眼翻白,輕哼一聲,軟軟癱在地上。


    此時風浪漸歇,東天露出微光,花曉霜定神瞧去,阿灘偌大身軀團作一堆,麵色灰敗,氣息有進無出。花曉霜見他身罹奇毒,好不驚疑,探他脈門,不由驚叫一聲:“九陰毒!”放開阿灘,後退兩步,攤開手掌一看,掌心兩個紫黑圓斑已成淡紅。


    花曉霜恍然大悟,二人拚鬥之機,她不覺用上了“轉陰易陽術”,將“九陰毒”逼到掌心。按理說,她習練未久,功力尚淺,雖將“九陰毒”聚於一處,可也無力排出,須以生人活畜為媒,循其經脈,轉嫁陰毒。中毒的人畜自然非死即傷,阿灘的修為不足以抗衡“九陰毒”,與她拚鬥內力,自是飛蛾投火、自尋死路。


    花曉霜精通黃歧之術,心中雪亮。她天生異體,不經意間練成了極厲害的毒掌功夫,一時望著掌心紅斑,欲哭無淚。趙昺見她勝了,一頭撲來,歡喜叫道:“阿姨!”花曉霜渾身一顫,錯步後退,趙昺身子虛弱,不禁一跤摔倒,哭了起來。


    花曉霜大感歉然,取出“金風玉露丸”給阿灘服了一粒,然後蹲下來,向趙昺道:“來,乖乖摟住我脖子,我抱你起來。”趙昺見她雙手縮在袖裏,始終不肯拿出,心中大為奇怪,隻好依言抹淚,伸臂環住她的脖子。


    花曉霜直起腰來,一雙手掌始終不與他身子相接,心中好不苦惱:“師父千叮萬囑,讓我不可使毒傷人,不料我竟練成毒掌。我身為醫者,卻變成了使毒害人的大禍害,這麽活著,還不如死了……”悔恨交加,呆怔無語。


    趙昺循她目光看著阿灘,佩服道:“阿姨好厲害!”花曉霜搖頭苦笑,舉目看去,雲殊襟上鮮血淋漓,傷勢不輕。再看另一方,花生步步進逼,賀陀羅節節後退,柳鶯鶯則施展小巧功夫,閃轉騰挪,伺機傷敵。花曉霜見二人竟占上風,心頭十分高興。


    花生與賀陀羅鬥了一百來招,忽覺賀陀羅勁力轉弱,不如方才難敵。柳鶯鶯不覺心喜:“這惡人年歲大了,敵不過小和尚年少力強。”隻見賀陀羅向著船尾不住退卻,不知不覺,退至船舷。花生氣勢如虹,招招緊逼,忽地身形一斂,雙拳猛然揮出,正是“大金剛神力”中“一合相”。


    “一合相”指代世界萬物之合,出手時聚集渾身之力,有著無畏無懼、無堅不摧的大威力。但因威力太大,易發難收,倘若修為不到,一招不能傷敵,反而容易為敵所乘。


    花生使出這招,心中卻很迷惘,但覺出手太過容易,不似出自本意,倒像是被賀陀羅牽扯出來。他勁力才吐,賀陀羅身形如蛇,扭動數下,讓過來拳,右手搭上花生手臂,借力便旋。這一招既快且巧,隻聽賀陀羅大喝一聲:“下去!”花生向前一躥,失聲慘呼,頭在下,腳在上,一股腦兒栽下海去。


    賀陀羅一擊得手,縱聲長笑。他鬥了一時,發現小和尚勁力收放不得自如,是故賣個破綻,引出這招“一合相”,借力打力,將花生丟下海去。


    這兩下劇變橫生,柳鶯鶯瞧得呆了。賀陀羅一聲笑罷,縱身上來,三招不到,將她一指點倒。柳鶯鶯數日來心力交瘁,一想落入這大惡人手裏,不知還要遭受何種汙辱,頓覺天旋地轉,幾乎昏了過去。


    賀陀羅點倒柳鶯鶯,眼見哈裏斯與雲殊鬥得正急,當下一手叉腰,笑道:“我的兒,你來照看這女子,讓灑家來侍候雲大將軍。”大步跨上,替下哈裏斯,雲殊武功本就遜他一截,此時受了內傷,更加不是對手。賀陀羅三招兩式,逼得他縛手縛腳,退讓不迭。


    哈裏斯躍至一旁,見柳鶯鶯神色委頓,但雲鬢花顏,秀麗不減,軟綿綿地躺在那處,臥雲散雪,更堪憐惜。哈裏斯隻覺嗓子發幹,舔了舔嘴唇,獰笑著逼上。柳鶯鶯被他一雙怪眼看得心驚,欲要咬舌自盡,苦於穴道被製,提不起半分氣力,一時驚怒萬分,幾乎昏了過去,忽聽有人叫道:“柳姊姊……”


    柳鶯鶯心頭一震,側目看去,花曉霜神色驚惶,抱著趙昺奔了過來。哈裏斯不見阿灘,心下詫異:“難不成大喇嘛不濟事,被這小姑娘鬥倒了?大喇嘛武功不在我之下,這小姑娘定有什麽出奇手段。宗師說得好:贏一百次不打緊,輸一回也嫌多。”當下揪住柳鶯鶯秀發,陰笑道:“你敢過來,大爺一掌把她拍爛!”


    花曉霜看了看哈裏斯,又看看柳鶯鶯,說道:“我們一個換一個,你放開柳姊姊,抓我好了。”柳鶯鶯心中一酸:“傻丫頭,你胡說什麽,什麽一個換一個?早知如此,我何苦為你操心,蹈海自盡,豈不幹淨……”哈裏斯綠眼珠一轉,笑道:“也好,你伸手過來。”花曉霜望了柳鶯鶯一眼,放下趙昺,伸過手去。哈裏斯瞧她瘦嶙嶙的胳膊,心想這女人長得倒不壞,隻是瘦了些兒,不過捉一個是捉,捉兩個也是捉,隻要是漂亮女人,老爺絕不嫌多。想著歪嘴一笑,試著抬起手來。


    花曉霜人雖善良,卻不蠢笨。這些日子與奸惡之徒共處一船,耳濡目染,警醒不少,這時一心搭救柳鶯鶯,暗將“轉陰易陽術”運起,心想:“我先毒壞了你,再把你醫好。”但此舉大違本性,伸手時已是淚光蒙蒙。趙昺站在一旁,急得大叫:“阿姨,別聽壞人的話,他要害你!”


    哈裏斯應聲一笑,正要抓出,忽聽奪得一聲異響,他爪子猛收,神色驚疑,卻聽又是一響。哈裏斯顧不得曉霜,跳到舷邊,往下一望,哈哈笑道:“好禿驢,有你的!”柳鶯鶯被他揪住長發,頭臉探出船舷,定睛一看,心生狂喜。隻見花生渾身精濕,十個指頭插入船板,勢如一隻壁虎,摳著船板爬了上來。


    原來花生落水,眼看沒頂,不自禁手舞足蹈,忽然間,指間觸著船底。他神功所至,十指不輸百煉鋼劍,就勢扣住船板,屏息絕氣,從艙底一路爬了上來。哈裏斯雖然驚訝,居高臨下,也不畏懼。正思對策,忽見海水中露出幾隻灰黑溜光的大魚背脊,時隱時現,其中一條昂起頭,露出小眼利齒,忽地高高躍起,張嘴咬向花生雙腳。花生急忙縮腿,大魚咬中一隻破鞋,嘩啦跌落海裏。花生腳趾上皮破血流,嚇得四肢發軟,上升之勢為之一緩。


    哈裏斯認出鯊魚,心頭大樂,忽有所覺,回頭喝道:“小娘皮,滾開些!”花曉霜正想搶奪柳鶯鶯,被他一喝,又無奈止步,暗恨自己手腳笨拙。哈裏斯舉目四顧,忽見不遠處擱了一隻大鐵錨,重逾百斤,連著粗大鐵索。他搶過抓起,向柳鶯鶯瞟了一眼,陰笑道:“美人兒,瞧我打這光頭壁虎下海喂魚……”他哈哈一笑,將柳鶯鶯放在身邊,雙手把住鐵索,奮力將鐵錨掄了個圓,向花生急掃過去。


    柳鶯鶯不忍看見花生慘象,不覺將眼一閉,還沒聽見慘叫,忽覺頭頂逆風刮來,激得頭皮生痛,跟著就聽哈裏斯長聲慘叫,嘩的一聲,似有重物落水。


    柳鶯鶯心中大奇,偷眼看去,這一瞧,花生好端端貼在船上,哈裏斯卻口吐鮮血,正在水中撲騰。柳鶯鶯驚喜交集,可又十分不解。原來哈裏斯拿鐵錨打向花生,花生眼看避不過,把心一橫,右手扳住艙壁,眼看鐵錨來勢,左手一撥。鐵錨來勢雖急,可又怎麽敵得過“大金剛神力”?忽地變了走向,竟如怪蟒掉頭,反掃回來,哈裏斯始料不及,挨個正著。


    這邊賀陀羅占盡上風,一連三掌,打得雲殊口吐鮮血,委頓難起。他連敗三大高手,正覺得意,忽聽兒子慘叫,掉頭看來,恰見哈裏斯中錨落海。慌忙棄了雲殊,搶上前去,但卻慢了一步,探首瞧去,更覺駭然,隻見數頭大鯊魚如車輻繞輳,圍著哈裏斯團團亂轉。哈裏斯內傷沉重,勉力出拳震開鯊魚,卻難致其死命。鯊魚稍一後退,忽又擁上,其中一條趁亂鑽入水中。哈裏斯顧得上不顧其下,右腿忽地劇痛,號叫一聲,幾乎昏了過去。


    賀陀羅眼看海水變紅,心中驚怒,抓裂一塊船板,衝鯊魚呼地擲出。木塊帶上他的內勁,威力不下鉛錠鐵石,將一條鯊魚打得頭開腦裂,沉入海底。賀陀羅一擊得手,雙手此起彼落,抓下木板,連環擲出,將水上水下鯊魚一一擊斃。因為海中魚群豐茂,大群鯊魚聚在附近攝食,嗅得血氣,紛紛湧來,或是吞噬同類,或是直奔哈裏斯。賀陀羅抓起木塊不斷擊殺,鯊群卻是越殺越多。哈裏斯半死半活,沉向海底。賀陀羅心如火焚,手中擊殺群鯊,口中以大秦話向著兒子連聲怒喝,以示鼓勵。


    花生得此良機,手足並用爬上甲板。賀陀羅忙於救人,顧不得理他。花曉霜抱過柳鶯鶯,伸手解穴,但賀陀羅的點穴法自成一統,她連試數次,均是徒勞,隻好放下。眼看賀陀羅惶急模樣,心生惻隱,叫道:“前輩,你幹嗎不用鐵錨拉他起來?”柳鶯鶯見賀陀羅父子吃虧,眉開眼笑,好不歡喜,忽聽花曉霜這一聲,幾乎氣得穴道為之暢通。


    賀陀羅得此點醒,心想灑家糊塗,一手抓起鐵錨,用力擲出,高叫:“接好!”哈裏斯神智還未全滅,應聲抱住鐵錨。賀陀羅振手將他拽起,卻見哈裏斯右腿齊根而斷,傷口參差不齊,鮮血絲絲滲出。此時危險一去,哈裏斯神誌鬆弛,隻覺奇痛鑽心,哼了兩聲,昏死過去。


    賀陀羅皺了皺眉,將哈裏斯平平放下,撕下衣衫給他包紮。花曉霜忽說道:“這樣止血於一時,長久下去,身子勢必膿腫死壞,況且他內傷很重,處置不當,終究難活。”賀陀羅本就懊惱,聽了這話,將手中布條一扔,臉上騰起一股青氣,目光掃過眾人,厲聲道:“誰打他下去的?”


    花生被他看得心虛,腦袋向後一縮。賀陀羅峻聲道:“小和尚,是你嗎?”花生不會撒謊,隻得道:“他先用鐵錨打俺。”柳鶯鶯口不能言,見他如此老實,心裏急得要死。賀陀羅看了花生半晌,仰天一笑,點頭道:“小和尚敢作敢當,很好很好!”他摘下“般若鋒”,“小和尚,來,接我十招,我饒你不死!”


    柳鶯鶯見他眼裏殺氣濃重,這十招必然招招奪命,此刻技不如人,縱有通天計謀,也是無從施展,一時心亂如麻。花生還沒答話,忽聽花曉霜道:“前輩,你殺光了我們,也救不得你的兒子。”賀陀羅哼了一聲,冷笑道:“他這個樣子,活了死了有什麽分別嗎?”


    花曉霜搖頭道:“好死不如賴活!”頓了一頓,低聲道,“但若……但若你再傷人,我寧死也不救他!”她萬般無奈,才出此要挾,話一出口,口中說不出的苦澀。哈裏斯蒙矓中聽到二人的對話,奮起精神,**道:“宗師……我不想死……”賀陀羅本想殺光眾人給哈裏斯報仇,再給他一掌,了其殘生,聽他一叫,心頭微微一軟,沉默時許,忽道:“女大夫,灑家問你一句,這傷到底有治無治?”說罷定定看著花曉霜,隻待她說個不字,便大開殺戒。


    花曉霜沉吟道:“腿是治不好了,但我盡力一試,或許保住性命……”話音未落,手腕已被賀陀羅扣住。花曉霜心頭一驚,使出“轉陰易陽術”。賀陀羅隻覺掌下寒流湧動,心中暗凜。他內力高絕,略提真氣,“九陰毒”就如石沉大海,消失無蹤,便冷笑道:“也罷,若是救活我兒子,灑家一高興,饒你幾個性命。哼,若有三長兩短……”眸子精光四射,掃過眾人,緩緩道,“灑家自有法子,叫你們生死兩難!”抱起哈裏斯,將花曉霜拽入艙中。阿灘寒毒稍減,隻怕落單受辱,也站起來跟了進去。


    花生呆呆望著四人,身子一動不動。柳鶯鶯受製的穴道稍有鬆動,一口氣衝上喉頭:“花生……你抱了昺兒,攙我去艙邊去。”花生神不守舍,依言將二人帶到艙邊,跟著又望著船板發怔。柳鶯鶯情知大敵當前,時光寶貴,趁賀陀羅心意未變,抱元守一,運氣衝穴。趙昺驚疲交加,呆坐一陣就迷糊睡去。


    花曉霜看過哈裏斯傷勢,將水煮沸,清洗傷口,又想起行李中尚有配好的金創藥,取來與他外敷包紮。哈裏斯腿傷稍好,內傷又發,咳血不止。花曉霜道:“前輩,令郎內腑受損,要醫本也不難,可少了幾樣藥材。”賀陀羅冷道:“不論你用何種辦法,總之治得不好,灑家自有說法。”說著從背後取下“般若鋒”,花曉霜心頭一驚,隻當他要出手傷人,卻見他好似閨中女子,對著鋥亮的刀脊左看右看,將蓬亂的頭發捋順,再將臉上數根胡須一一拔去,接下來左瞧右看,嘴角露出一絲笑意,淡然道:“小丫頭,你瞧我是不是年輕了許多?”


    花曉霜一怔,未及答話,阿灘早已賠笑道:“少說年輕十歲。”賀陀羅斜眼瞥他,目有怒意。阿灘心中咯噔一下,忙道:“不對,再仔細瞧來,年輕三十歲也不止!”賀陀羅這才心滿意足,笑道:“過譽了,能年輕二十歲就差不多了。”阿灘連聲諾諾,心頭卻罵個不停:“不要臉的老羅刹,又老又醜,還要強扮小年輕!”


    花曉霜沉吟道:“沒有適合藥材,便尋個物事,權且替代一下。”賀陀羅道:“什麽物事?”花曉霜道:“昺兒的小便。”賀陀羅跳了起來,怒道:“豈有此理,你要我兒吃尿?”花曉霜歎道:“先生別惱,現今船在海上,藥材缺乏,隻好就地取材。童子尿既名輪回酒,又稱還元湯,能醫吐血咳血、跌打損傷!”賀陀羅神色狐疑,打量她一番,看她是否故意設套,讓自己受辱。但見她始終神態從容,不由冷哼一聲,走出艙外,伸手便抓趙昺。花生看見,高叫一聲:“老頭兒,你做什麽?”伸臂便擋。賀陀羅生平最恨他人稱呼這個“老”字,花生當眾叫出,大幹其忌,當即左手一縮,引得花生心神懈怠,右手忽出,一個巴掌抽在他臉上。花生雖有神力護身,也是頭昏眼黑,口裏腥鹹,吐出一口血沫。


    賀陀羅提過趙昺,轉入艙中,提了個瓦缽喝道:“把尿撒在這裏。”趙昺似醒非醒,揉著雙眼懵懂不解。賀陀羅焦躁起來,喝道:“聽到沒有?”趙昺撇著小嘴要哭,卻挨了一記嘴巴。賀陀羅揪住他,撕掉褲子,催動內力,要逼他尿出來。誰知趙昺驚懼已極,不待他內力催至,早已屎尿齊流,盡都滾進缽裏。賀陀羅忙道:“慢來,慢來,隻許拉尿,不許拉屎。”情急下伸手去捂,白白摸了一手臭屎。阿灘從旁看見,盡管有傷在身,也忍不住咧嘴直笑。


    賀陀羅側目怒視,阿灘慌忙低下頭去。賀陀羅將缽中屎尿傾入海裏,怒道:“再來!”揪住趙昺,還想逼出幾滴尿水,誰知趙昺越是驚恐,越是撒不出來。賀陀羅見他眼淚流了不少,尿水卻沒落一滴,方知此事急切不得,罵了兩句,拿了飲食過來,讓趙昺美美吃了一頓,好說歹說,總算哄出一泡童便。花曉霜配藥給哈裏斯服下,過了半個時辰,咳血症果然好轉。賀陀羅暗暗稱奇:“人尿也能入藥?這中土醫術有些門道。嗯,灑家想要駐顏長生,還得向她請教請教。”打定主意,臉色和緩許多。


    花曉霜胸中光風霽月,恩怨不縈於懷,見哈裏斯痛苦難忍,動了醫者心腸,全力照拂,隻求減其痛苦。賀陀羅見兒子氣色好轉,脈象漸和,不禁歎道:“女大夫,多虧你了。”阿灘從旁見了,哀求道:“女大夫,你大量大人,也給咱解解毒。”


    花曉霜以“九陰毒掌”傷了他,心懷愧疚,聞聲道:“你伸手過來。”阿灘略一猶豫,伸過手腕,花曉霜把脈片刻,覺出“九陰毒”遊走不定,不似自身頑固糾結,想了想說:“我說個法門,你學著慢慢化解好了。”當下將“轉陰易陽術”截取一段說出。這門心法暗合中土醫、道兩家至微妙理,阿灘一個吐蕃番僧,怎能明白其中精義?聽了一遍,心中始終糊裏糊塗。


    賀陀羅忽道:“這門心法裏,似乎含有極高明的內功。”他一派宗師,又通漢學,一聽會意,花曉霜道:“不錯,這本是道家的修仙秘法,也有醫家的養生之道。”賀陀羅雙目一亮,拍掌笑道:“灑家對這道家仙法仰慕已久,不知女大夫可否指點一二?”花曉霜全無機心,便道:“好是好,先得給他解毒才是。”賀陀羅道:“他學的是吐蕃的密宗內功,傳自天竺,與灑家的瑜珈術一脈相承,與中土內功截然不同,你說了他也不懂。這樣好了,灑家把道理說與你聽,你斟酌斟酌,再作計較。”當下危襟正坐,將天竺脈理從頭說來。


    天竺脈理源自婆羅門教,與中土脈理大相徑庭。中土脈理不離十四經脈,奇經八脈,天竺脈理卻有三輪七脈之說。三脈是三條氣脈,即中脈、左脈及右脈;七輪為頂輪、眉間輪、喉輪、心輪、臍輪、海底輪、梵穴輪,自成一體,別有微妙。花曉霜脈理之精,當世少有,一邊聽賀陀羅講述,一邊與中土脈理印證,不明之處,出口詢問。賀陀羅一則要學道家長生之術,想探曉霜口風,二是有意賣弄,故而並不藏私。放眼天下,天竺內功之精,無人能出賀陀羅之右,抑且他為求駐顏長生之法,精研天竺醫學,見識高明。花曉霜聽他一席話,獲益良多,暗歎中土之外,竟有如此博大的醫理。


    柳鶯鶯運功良久,衝透穴道,睜眼一瞧,卻見花生蹲在那裏隻顧發呆,便叫了聲:“花生……”花生回頭望她一眼,環眼裏流出淚水。柳鶯鶯一愣,忽見小和尚雙手按地,光頭向下一磕,砰的一聲,將船板頂了個窟窿,跟著向左一跳,以頭搶地,又撞了個窟窿。隻聽悶響不絕,船板上多了五六個窟窿。花生一麵以頭搶地,一麵號啕大哭。柳鶯鶯看得詫異,忙道:“你幹什麽?把船撞碎了,大夥兒都要去喂鯊魚!”


    花生渾身激靈,停下來說道:“俺沒用,救不得曉霜……”柳鶯鶯跳起來,給他光頭上狠狠一記,叱道:“你不去救,怎知救不得?”花生道:“俺打不過老頭兒!”柳鶯鶯心頭一沉:“白發老賊確是不好對付。”一時也想不出什麽法子,轉眼望去,雲殊麵如金紙,靠在艙邊喘氣。


    柳鶯鶯見他如此模樣,心頭一酸,走上前去,澀聲道:“你暗算梁蕭的時候,想到如今麽?你對我有恩不錯,但……但你殺了梁蕭,這個仇非報不可……”將心一橫,抬起掌來。雲殊慘然一笑,歎道:“國破家滅,孑然一身,生有何歡,死何足懼?”柳鶯鶯見他意興蕭索,心中也是淒涼,終於收掌歎道:“眼下大海茫茫,我不殺你,老天爺也會殺你。”走回花生麵前,說道,“花生,你怕不怕死?”花生道:“怕!”柳鶯鶯秀眉一挑,怒道:“你想不想救曉霜?”花生道:“想。”


    柳鶯鶯沒好氣說:“你又怕死,又要救人,天下哪有這樣的道理?事到如今,隻有與白發老鬼拚個死活,你害怕就不用跟來。”轉身向艙中走去,雲殊忽地睜眼,澀聲說道:“柳姑娘,我傷勢好轉,或許可以助你一臂……”柳鶯鶯呸了一聲,揚聲說道:“我寧死不要你幫!”雲殊瞧她身影沒入艙內,心如刀割,掙了一下,終究無法起身,不由闔上雙目,淚水滾滾而落。


    柳鶯鶯走到艙前,忽聽賀陀羅與花曉霜說話,心頭微微一緊:“小和尚嚇破了膽,現今隻有靠我了。”


    賀陀羅正與花曉霜談說七輪中的喉輪,隻聽他道:“喉輪有十六脈,若不幹淨,心中不安,必然煩惱多病,所以瑜伽術中須用白布清洗食道。”花曉霜道:“這法子太蠻橫,實非常人所能忍受。不過,中土有個治瘧疾的法子,用鮮葛根去皮後,由口腔通入食道,瘧疾便好。這二法出處不同,道理卻一樣……”正說間,忽見賀陀羅白眉一挑,望著艙門冷笑道:“你來做什麽?”花曉霜掉頭看去,柳鶯鶯緊咬銀牙,麵龐寒霜,俏生生立在門前,淡淡地道:“廢話,自然是來要人!”


    賀陀羅起身笑道:“你多少斤兩,也敢來惹我?不是看你嬌花嫩朵的人兒,灑家早將你拍死了!”他望著柳鶯鶯,色心大動,眉間透出淫邪之氣。花曉霜急道:“柳姊姊,我很好,你快走,你鬥不過他。”柳鶯鶯白她一眼,冷笑道:“你肯一個換一個,卻要我不講義氣?”花曉霜心頭一慟,淚水湧出雙目,柳鶯鶯厲聲道:“不許哭,讓敵人笑話!”


    賀陀羅笑道:“也好,你來了,就留下,陪灑家玩玩兒。”柳鶯鶯見他直勾勾看著自己,不由倒退兩步。賀陀羅見狀,心中又癢又熱,笑著一拳送出,柳鶯鶯揮掌抵擋。賀陀羅意在活捉,手掌猝翻,扣向她的脈門。柳鶯鶯身子低伏,向右躥出,揮掌劈他肩膊。賀陀羅左肩微沉,小臂如蛇圈出,閃電般搭上柳鶯鶯的手臂。柳鶯鶯縮手不及,頓覺賀陀羅的內勁如毒蛇狂舞,直透過來。


    花曉霜見狀,合身撲上。賀陀羅左手運功逼住柳鶯鶯,身子稍側,右掌勾出,又將花曉霜的雙掌格住,蛇勁吐出。花曉霜隻覺數十條小蛇順著手臂鑽入身子,翻江倒海,無比難受。賀陀羅笑道:“女大夫,這就是我天竺內功中的‘軍荼利’了,滋味如何?”正得意,忽覺一道寒流若有若無,透過真氣傳來,不覺一驚:“這是什麽武功?”猝喝一聲,內力急吐,將花曉霜震倒在地。


    柳鶯鶯被賀陀羅蛇勁催逼,香汗淋漓,眼看不支,忽覺肩頭被人輕擊一拳。柳鶯鶯不覺有異,賀陀羅卻感一股大力透過柳鶯鶯手臂直撞過來,不由渾身一震。那人一拳方落,二拳又至,挨到第三掌,賀陀羅虎口劇痛,撒手喝道:“小賊禿,你來得好!”


    柳鶯鶯回頭看去,花生兩眼瞪圓,一抖手中鐵錨,嘩啦作響,戟指賀陀羅道:“你……你欺負曉霜,又欺負柳姑娘,是個大大的壞人,俺……俺要與你拚了!”柳鶯鶯聽他一番豪言壯語說得結結巴巴,又好氣又好笑,心想小和尚笨嘴笨舌,倒還蠻講義氣。她微微一笑,說道:“花生,一起上。”花生一點頭,右手鐵錨忽舉,三個鐵鉤挾著厲風,向賀陀羅劈頭抓到。賀陀羅見他來勢洶洶,不敢硬接,縱身後躍。花生左手一振,錨後的粗大鐵鏈如怪蟒出洞,向賀陀羅橫掃過去。


    這鐵錨落入他手,成了一件極厲害的兵器,或以錨抓,或以鏈掃,剛柔並濟,舞得滿室生風。柳鶯鶯喜道:“小和尚,你怎麽想到這個法子?”花生道:“不是俺想的,是門前的相公想的。”柳鶯鶯知他說的相公就是雲殊,不由暗暗歎了口氣。


    花生身負“大金剛神力”,兵刃越沉,威力越大。賀陀羅被他一輪急攻,居然無法還手,他心叫不妙,掣出“般若鋒”,掌中寒光吞吐,攪起滿天飛雪。他二人出手奇快,鐵錨黑沉巨大,“般若鋒”光亮靈巧,遠遠看去,好比一朵烏雲裹了一輪秋月,徘徊盤旋,流轉不定。烏雲雖然濃重,明月卻時隱時現,始終不被遮蔽。


    柳鶯鶯見二人鬥得甚急,低身躥出,扶起花曉霜。阿灘見狀心驚,一把抓住趙昺,厲聲道:“你過來,我捏他死!”柳鶯鶯投鼠忌器,與他勢成僵持。忽聽呼啦一聲,花生收勢不住,一錨打碎牆壁,與賀陀羅鬥到船頭露天處。柳鶯鶯關心勝負,拋下趙昺,攙著花曉霜出艙觀戰。


    花生仗著兵刃出奇,初時占了上風,但賀陀羅穩住陣腳,盡出其能,團團銀光繞身而飛,般若鋒不僅以雙手施展,更以頭頸胸腹駕馭。這是“大自在天之舞”的妙處。賀陀羅將“古瑜伽”練到出神入化,渾身筋骨肌肉伸縮自在,神意所至,便與雙手無異,故而常人用手運用兵刃,賀陀羅偏能用腿足、頭頸、肘腋、胸腹等處運轉“般若鋒”。鬥到間深處,忽聽他叫一聲:“著!”花生腿上中招,皮破血流。


    柳鶯鶯見花生吃虧,心急搶上,賀陀羅手臂一掄,“般若鋒”旋到肩上。柳鶯鶯眼前白光忽閃,頭頂倏涼,烏髻散落,驚出她一身冷汗。賀陀羅笑道:“這回是頭發,下次可是麵皮,灑家若在你小臉上劃兩個大叉,可是不大好看。”說笑間,花生又中三下,鮮血星星點點飛濺而出,隨他身形轉動,在甲板上劃出圈圈血痕。


    花生大睜環眼,咬牙苦戰,出力沉猛如故,鐵錨的章法卻有些亂了。柳鶯鶯心想:“小和尚不怕死,我怕什麽?”正要撲上,耳邊忽地傳來一聲長嘯,好似猿啼空山,又如龍吟瀚宇,直欲搖動雲根,穿裂金石。


    柳鶯鶯聽見嘯聲,心口好似中了一拳,頭腦一眩,愣在當場,就在這時,就聽花曉霜“啊”的一聲驚叫起來,柳鶯鶯忙道:“曉霜,你……你也聽到了什麽?”


    花曉霜血湧雙頰,顫聲叫道:“是……是他,是他……”柳鶯鶯這才確信,循聲望去,遠方浮起一頭小島也似的巨鯨,分水破浪,迤邐而來。鯨上影影綽綽,似乎有人,那人披頭散發,忽地叉手按腰,向天再嘯,嘯聲雄渾已極,勢如風行海上。


    柳鶯鶯瞧得眼中一熱,沒來由渾身虛軟。花曉霜慌忙將她扶住,急道:“姊姊,你……你受傷了?”柳鶯鶯心中空落落的,不知是悲是喜,有氣沒力地說:“曉霜,你看仔細些,真……真的是他?”嗓子發顫,幾不成聲。


    花曉霜喜極而泣,笑臉如花,淚水卻順頰滾落,用力點頭說:“是他,是他!”柳鶯鶯道:“不是做夢?”花曉霜搖了搖頭,含淚笑道:“不是夢!”掐了掐她如雪皓腕,輕聲問:“痛不痛啊?”


    柳鶯鶯一呆,摟緊花曉霜,咯咯笑道:“我就知道,小色鬼……小色鬼他不會死的……”話未說完,想起這些天所受的委屈,嗓子一堵,淚如走珠,點點滴在花曉霜的臉上頸上。


    梁蕭受傷落海,一時昏了過去。不知過了多久,方才悠悠醒轉,睜眼一望,已是紅日平西,霞光滿天。


    他還在人間,大為吃驚。掙紮欲起,卻覺百骸欲散,一提真氣,丹田空空如也,隻得閉上雙目,會聚精神,重引水火,再養龍虎,從無到有地會聚真氣。過了三炷香的工夫,一股冷氣自後腰“鳩尾”處升起,一團熱氣於“神闕”穴緩緩湧動,兩道微弱真氣順脈流走,每經傷處,都如利刃剜割。


    折騰了小半個時辰,梁蕭聚攏真氣,轉了一個大周天,精力稍複。睜眼一看,天光已斂,暮色晦暗,東方疏疏落落點著數粒寒星。


    他掙紮坐起,咳出兩口淤血,咳嗽牽動掌傷,痛得越發厲害,伸手一摸,竟被雲殊打斷了兩根肋骨。他一邊摸索著接好斷骨,一邊尋思:“我不是落海了麽?”伸手摸去,坐下的土地光滑綿軟,隨著手指微微陷落。正在驚疑,忽聽啾的一聲,“土地”沉入海中。


    梁蕭還沒明白過來,身子隨之入水,鹹苦的海水向眼耳口鼻洶湧灌來。梁蕭心中靈光乍閃:“不好,這在巨鯨背上!”想通此節,急急扣住鯨背,一動也不敢動。


    巨鯨越潛越深,帶起一股絕大潛流,帶得梁蕭東搖西晃,他十指插入鯨背,拚死趴著不放。他在華山練成龜息法,在水下也能支撐一時,鯨魚被他附身,如芒在背,非但一味深潛,更在海中翻轉起來。


    梁蕭心知大海微茫,不見盡頭,這巨鯨便如海中的一葉孤舟,若是被它甩開,自己非死不可。他一邊默運龜息法,一邊穩住身形,抵禦海底潛流。那潛流洶湧澎湃,衝得他數次脫手。可危急之時,往往能夠發揮出超人潛力,梁蕭也不知哪兒來的氣力,每次脫手,又爬上鯨背。


    這麽上上下下,一人一鯨糾纏了七八個回合。梁蕭終究傷重,力難支撐,但覺耳鳴心跳,經脈欲裂,腦海中一個念頭若斷若續:“我……不能死……鶯鶯……曉霜……危險……不能死……不能死……”想到二女身處險境,求生之念又起,雙手如鋼鉤利刃,死死扣住鯨背。


    人力終是渺小,梁蕭意誌再強也難抗衡怒海狂濤。不一會兒,身子發輕,從鯨背上漂浮起來,知覺點滴喪失,海水源源灌入口鼻。就在這瀕死邊緣,忽聽巨鯨發聲尖嘯,梁蕭身子一沉,再次浮上海麵。


    他僥幸脫險,半昏半醒,雙手漸漸鬆開,身子仿佛成了空殼,再無半分血肉。過了良久,梁蕭嗆出一灘海水,模糊中看到一個女子的背影,似曉霜、似鶯鶯、又似阿雪,縹縹緲緲、若霧若煙,伸手摸去,卻又遙不可及。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忽覺臉上一熱,梁蕭猝然驚醒,但覺溫熱的水流淌過麵頰。他勉力張眼,借著星輝,隻見巨鯨的背上噴起高高的水柱,過了好一會兒才矮下去。


    梁蕭的臉上又癢又麻,情知這水柱內含毒質,急忙閃開,將水拭去。回想那陣幻覺,花、柳二女身處險境,自己卻陷在這裏,不覺萬分揪心。他極目眺望,靛墨似的大海起伏不盡,天地寥廓,唯有巨鯨的擺鰭聲嘩嘩傳來。梁蕭瞧著星光大海,枯坐良久,不覺眼眶已濕,心想:“但有一線生死,我也不可輕易言死,直待再與她們相見……”


    這一次,巨鯨在海上漂浮許久,直待東方發白,也未潛下。梁蕭行功一夜,真氣終於凝聚,他掙紮起身,饑渴難耐,忽見前方凸起一物,定神望去,竟是一條人頭大小的章魚,八條軟足牢牢吸住鯨背,靜悄悄地就像一團肉瘤。


    梁蕭心想:“還有個搭便船的?”爬上去伸手一拽,竟未拽動,又費了一番工夫,才把章魚扯落。撕了一半,連肉帶汁一並吃了。他饑渴稍減,尋思這軟東西無爪無牙,怎麽貼得這樣緊湊?細看章魚軟足,上麵布滿細小的吸盤,不由心頭一動:“鯨背光滑,若用‘吸字訣’,以內力附著其上,也許更為省力。”想罷脫去上衣,裹住半個章魚,負在背上,繼而正麵朝下,手掌小腹貫入內力,如同一大二小三個吸盤,牢牢吸住光滑的鯨背。不一會兒,巨鯨又發一聲鳴叫,向著深海潛去。


    梁蕭已有防範,不再慌亂,施行龜息妙術,隨那巨鯨潛行。過了兩個時辰,巨鯨重又升起。梁蕭渾身酥軟,恨不能一頭躺倒,再不起來,但又不知巨鯨何時潛沒,唯有強打精神,將剩下的半隻章魚吃了,閉目運功不輟。


    如此沉浮不定,又過一日。梁蕭發覺巨鯨潛行,實為就食。這條怪魚也不知活了幾百幾千年,體形壯如山巒,不離不棄,追逐一個龐大魚群。它潛行掠食之時,隻須搖動嘴邊長須,就可將無數海魚趕入口中。梁蕭在海中無法張眼,但知覺極靈,逢有海魚經過,出手便抓。第一日便擒了四條大魚,每條腹內都有黑色魚卵,鮮美異常,梁蕭吃在肚裏,但覺遍體陽和,精力大漲。


    又過兩日,梁蕭附身鯨背,漸自習慣,海麵上以常法吐納,入水則倚仗龜息。即使如此,仍是驚險,那頭巨鯨興之所至,往往潛得極深,深海中水壓奇大,逼得他血氣沸騰,隻憑極強的求生欲念,始終忍受下來。但每經曆過一次,上到海麵,梁蕭都覺渾身癱軟,仿佛大病一場。


    這麽日夜不眠,梁蕭的真氣不但未見衰竭,反而更趨渾厚。三日不到,掌傷康複,氣脈流暢勝於往昔。不過六日光景,他體內的真氣越積越厚,凝若實質,粒粒如珠。這情形前所未有,梁蕭百思不解,唯有暗暗稱奇。


    這一日,巨鯨潛入海中,梁蕭如常伏在它的背上。忽聽一陣怪異聲響順著水流悠悠飄來,若合符節,仿佛一段樂曲。忽而雄壯激昂,忽而宛轉低沉,時如雷霆轟鳴,時如流水潺潺,變化莫測,不似人間之樂。許多音調,梁蕭有生以來也從未聽過,不覺暗生好奇,傾聽半晌,發現這樂聲竟是巨鯨所發。不多時,鯨歌漸漸寬宏奔放,透出莫名歡欣。


    梁蕭沉浸其中,周身的氣血不知不覺隨那樂聲運行,忽而如沸如怒,忽而若有若無。氣血一亂,龜息法也被擾亂,梁蕭連嗆了兩口海水,醒悟過來,慌忙收斂心神,回複原狀。


    巨鯨一路高歌,直到浮上海麵。梁蕭盤坐運氣也幾度被它帶岔呼吸,側耳傾聽半晌,心頭微微一動,想起那日在臨安郊外,自己被釋天風的鼾聲引亂呼吸的事兒。


    梁蕭心思跳脫,登時異想天開:“釋島主的呼吸導引出‘乘風蹈海’的內功心法,我且試試,這巨鯨的呼吸引得出什麽?”好奇心起,也不顧身在難中,放鬆周身真氣,任其所之。不一會,真氣被那鯨歌引得異動起來,東躥一下,西鑽一下,不消片刻工夫,內髒筋骨,肌膚毛發,無一不被真氣充盈。


    練了四個時辰,巨鯨再度下沉。梁蕭收斂神意,渾身真氣溶溶泄泄,仿佛取之不盡、用之不竭。此番入水,潛行兩個時辰,浮上水麵之際,他也不覺太過疲憊。


    巨鯨不知為何,沉浮之際始終放歌不絕。梁蕭一旦浮上水麵,再又依它旋律,閉目練功。時候一久,他發覺這鯨歌並非渾然一體,而是分作十三段,周而複始,循環不絕。自家真氣隨之運轉,也生出十三種變化。初時梁蕭唯有身處海麵才能修練這路內功,練至後來,便至深海之中也能習練無礙。


    如此練了三晝夜,到了第四日夜中,梁蕭隻覺體內真氣起伏,勢如大海洶湧,不吐不快,忍不住出掌擊魚。往時海魚須到一尺之內他才能出手擊打,怎料如今手掌一揮,便帶起一股激流,將六尺外一條大魚震昏。梁蕭連出六掌,震昏六條海魚,最遠直達一丈開外。此時忽聽鯨歌停止,巨鯨悄悄浮上海麵。


    梁蕭坐起身,體內的真氣混沌如一,無分陰陽,而神意所至,又可陰陽化生。他怔忡一下,跳起來仰天大笑。原來,他受鯨歌導引,數日中運轉乾坤,晝夜苦練,竟被他另辟蹊徑,練出了一門前所未有的絕世內功。


    梁蕭狂喜一陣,又想:“我隨巨鯨掙紮求生,龜息不輟,故有精進,再得鯨歌中的奇妙音律導引,終究大成。這門內功源自《紫府元宗》,成於大海長鯨,鯨歌乃巨鯨之息,不妨叫作‘鯨息功’吧。”想到此處,他站起身來眺望碧海,忽又喜悅煙消,悲從中來:“身處這汪洋大海,就算天下無敵又有什麽用處?”


    自傷自憐之際,忽聽數聲鳴叫,與巨鯨叫聲相類,隻是細弱許多。梁蕭好奇望去,巨鯨一旁浮起兩個圓頭圓腦的小鯨,拱著巨鯨身子,狀甚親昵。梁蕭恍然大悟:“鯨大嬸唱歌是因為要生娃娃,無怪歌聲裏總有一股勃勃生意。”看著兩頭小鯨,梁蕭童心大起,俯身輕撫小鯨背脊。兩頭小鯨在他身邊轉來轉去,似在與他嬉戲。


    過了兩個時辰,巨鯨下沉,梁蕭練成“鯨息功”,與巨鯨呼吸相合,隨其所之,不覺疲累。過了一陣,突然知覺,身邊的海流忽冷忽熱,變化微妙。以前他專注自保,無暇分心別顧,如今內功增長,是以發覺。梁蕭心中驚訝,用心體會海流的冷暖變化,漸漸明白:“這大海看似渾然如一,其實也如人體一樣,內中的海流有陰陽之分。《紫府元宗》上說:‘宇宙之初,天地本無,無中生有,始有混沌,混沌中開,陰陽乃成。’看來無論天地也好,人體也罷,乃至於蒼茫大海,全都不離陰陽之理。”想到此處,身邊陰陽海流奔騰沉降,激蕩衝突,端地變化無窮。梁蕭心頭忽動,生出一個模糊念頭。


    不及細想,巨鯨又升上海麵,搖頭擺尾一番。忽聽小鯨發出鳴叫,梁蕭聽出叫聲中充滿驚惶。凝神四顧,遠處一隻細長灰鰭破水而來,小鯨挨著巨鯨團團亂轉,鳴聲更響更急。巨鯨也洪聲鳴叫,似在威懾敵人。那灰鰭卻不停止,瞬息逼近,忽地升起一張生滿利齒的巨口,向小鯨咬過來。梁蕭揮掌拍出,掌風所及,那頭灰皮鯊魚拋出海麵,跌了數丈方才落下,尾鰭一擺,又從海底撲來。


    梁蕭心知母鯨龐大,運轉不靈,鯊魚靈活迅疾,奈何不了巨鯨,要吃兩頭初生小鯨綽綽有餘。一時不及多想,縱身入水,循著水響,一把抓向灰鯊肚皮。他內力精進,手勁大得出奇,這一抓不弱於鋼爪利刃。灰鯊肚皮裂開,肚腸齊流。鯊魚性最貪吃,不知痛楚,灰鯊嗅到血腥,忘乎敵我,掉頭將自家肚腸一一吞下。梁蕭聽說過啖睛的猛將,沒見過自殘的怪魚。正自心驚,忽聽右方水響,眯眼一瞧,一頭極大的鯊魚刺斜裏衝來。梁蕭正要出掌,卻見大鯊並不理睬這邊,火紮紮直撲那頭灰鯊,噬咬其內髒。不一時,四麵八方鑽出十多頭鯊魚,一起噬咬灰鯊,灰鯊四分五裂,頃刻一命嗚呼。


    梁蕭沒料到引來這麽多鯊魚,駭然無及,心知它們噬完同類,小鯨勢難幸免。他靈機一動,不退反進,撮指成刀,又將一頭鯊魚的肚皮劃破。兩頭鯊魚撲了上來,梁蕭揮掌震開,縮到巨鯨身下。不出他所料,鯊魚肚皮開花,鯊群一擁而上,大快朵頤。梁蕭趁其不備,將其一一抓傷,隻看群鯊相殘,咬得血水翻騰。梁蕭匿在巨鯨身下護著小鯨,見有新來鯊魚便給它一爪,數十頭惡鯊彼此混戰,不到半個時辰,盡數支離破碎。


    梁蕭殲滅鯊群,浮上海麵,兩頭小鯨一左一右,圓腦袋與他輕輕觸碰,發出細微叫聲。他爬上鯨背,眼看群鯊殘軀,心子突突直跳,尋思怪魚吞噬同類,凶殘世所罕見,可轉念又想,“人與人何嚐不是同類相殘,比這怪魚有過之而無不及。”回想征戰殘酷,長長歎了一口氣。


    巨鯨母子鳴聲交替,此起彼伏,似若相互問答。不一陣,巨鯨潛入水中,繼續前行,行了大半個時辰,忽地湧出海麵。隻聽三頭鯨魚同時鳴叫,梁蕭抬頭望去,遙見一角船影,模模糊糊,若隱若現。這一看,梁蕭狂喜不禁,一跳而起,高叫:“鯨大嬸,你要帶我回船麽?”話一出口,又覺荒誕,自嘲道,“大鯨無知之物,豈會報恩,不過湊巧罷了。”


    他為這一天早有準備,所吃的大魚都留下魚鰾,泄去空氣,藏在身上,多日來已積下數以十個,本想積滿數百,將來遇見陸地,吹漲起來,結成一葉小舟,橫渡大海。此時全數取出,一一吹漲,掛在腰間。


    原來,巨鯨追逐魚群,與大船同處一道陰流,相距並不太遠。魚鰾才吹得十來個,巨鯨離船更加近了。梁蕭極目眺望,船頭諸人打鬥正烈,花生落在下風,焦急之餘,不由縱聲長嘯。


    賀陀羅聽到嘯聲,偷眼看去,心子打了個突:“見鬼了麽?”心下一慌,“般若鋒”稍微散亂。花生精神為之一振,鐵錨左右揮舞,將他逼退數步。賀陀羅又驚又怒:“萬不可讓他二人聯手,先殺和尚,再殺梁蕭。”計較已定,殺手迭出,花生躲閃不及,右臂挨了一下,創口深可見骨。花生慘哼一聲,鐵錨嗆啷墮地。二女見狀,不由齊聲驚呼。


    梁蕭遠遠瞧見,心中一急,等不及巨鯨駛近,手一揮,一隻魚鰾被掌風激飛,他縱身踏上,飄落海麵,足下乍沉乍浮,向前滑出丈許。同時拋出第二隻魚鰾,飛身踏上。這麽反複再三,頃刻行出二十餘丈。


    這一路“乘風蹈海”,梁蕭向日無以施展,此時功力大增,一旦使出,恍若鷗飛燕翔,完全不費氣力。他長發飛揚,踏浪而行,形如蓬萊仙人橫渡滄海。頃刻迫近船頭,身形微晃,眾人眼前一花,他已搶到花生之前,左掌一拂,激得“般若鋒”歪斜尺許,右掌一沉,拍向賀陀羅胸腹。


    他騎鯨過海,踏浪而來,奇中見奇,先聲奪人。賀陀羅先已怯了三分,見他掌來,絲毫不敢大意,沉身運掌,全力迎出。二掌相接,兩人同是一晃。賀陀羅騰地跳開丈餘,冷笑道:“平章精進神速,可喜可賀!”


    梁蕭心知麵上與他扯直,實則占了出其不意的便宜,論及真實功力,仍遜此人一籌,於是微微一笑,說道:“承讓承讓,如蒙不棄,不才還想領教幾招!”


    賀陀羅與花生鬥了一場,氣力消耗甚劇,梁蕭的武功又憑空高出一截,此消彼長,勝算大減。他心中胡思亂想,麵上陰笑道:“來日方長,平章大人也不急在一時。”匆匆轉身,步入艙內。


    梁蕭一招驚退賀陀羅,轉身望去,大海茫茫,巨鯨母子不知去向。他心神一黯,轉眼看向柳鶯鶯與花曉霜。柳鶯鶯似哭似笑,小嘴一扁,忽地衝上前來,雙拳雨點般落在他身上。梁蕭任她捶打,反手將她摟入懷裏,柳鶯鶯不覺喜極而泣。


    花曉霜望著二人,呆了呆,默默拉過花生,給他包紮傷口。梁蕭瞧她一眼,含笑道:“曉霜,還好麽?”花曉霜笑了笑,默默點頭。柳鶯鶯推開梁蕭,將淚一抹,笑道:“曉霜過來,他害你哭得那麽傷心,打他三百拳出氣!”梁蕭死裏逃生,得見二女,心頭一片火熱,聞言攤手笑道:“曉霜若要打,三萬拳我也不怕。”花曉霜卻笑道:“蕭哥哥回來,我歡喜還來不及,怎麽會打他呢?”柳鶯鶯笑道:“好呀,你這麽一說,越發襯得我不講理了。”花曉霜抿嘴直笑。


    梁蕭見她二人眉眼來去,盡是親密之意,心中疑竇叢生,不知這對冤家何時變得如此友善。略一默然,轉身看著雲殊,冷冷道:“一掌之賜,不敢或忘。梁某不慣陰謀暗算,你起來接我一掌!”雲殊咬牙扶著艙壁,抖索索站了起來。


    柳鶯鶯心頭一沉,正想阻止,梁蕭忽道:“你受傷了?”他微一沉吟,搖頭道,“你有傷,我無傷,現今傷你,不算好漢。”


    柳鶯鶯鬆了一口氣,雲殊卻覺一股怒血湧上頭頂,厲聲道:“誰要你做好人?我打你落海,你也不用假惺惺裝什麽好漢,雲某性命在此,你拿去便是!”合身一撲,向梁蕭衝去,不想足下一絆,跌得滿口是血。


    梁蕭也不瞧他一眼,扶起花生徑自離去。柳鶯鶯歎了口氣,將雲殊攙入艙中坐下。雲殊本已灰心之極,受她一攙,心酸眼熱,禁不住涕淚交流。


    柳鶯鶯見他哭得傷心,也不由微微心酸,說道:“曉霜,你看看他好麽?”花曉霜俯身給他把脈片刻,說道:“傷勢不輕,但他內功深厚,服些丹藥,調息兩天便好。”又從錦囊中取了一隻玉瓶,倒出幾粒丹藥,遞在雲殊手中。雲殊已平靜下來,閉著雙目,臉上掛淚,胸中急劇起伏。


    柳鶯鶯苦笑一下,挽著花曉霜來到梁蕭身邊,問起他死裏逃生的事。梁蕭照實說了,眾人無不稱奇。柳鶯鶯聽到妙處,眉飛色舞,而後不待梁蕭講完,又連說帶笑,將船上的遭遇唧唧咯咯訴說一遍。她口齒伶俐,說到驚險處,不免加油添醋,大大渲染,聽得梁蕭張眼握拳,緊張不迭。最後聽說花生為救曉霜,與賀陀羅惡戰,梁蕭大為感動,站起身來,衝花生一揖到地,歎道:“大恩不言謝,花生兄弟,將來但有所遣,赴湯蹈火,梁某在所不辭。”花生不料他來這一下,慌忙閃開,雙手連擺,不知說什麽才好。


    柳鶯鶯笑道:“梁蕭,你隻管胡說八道,沒得嚇壞了小和尚。”梁蕭道:“這不是胡說。他屢屢救護你與曉霜,我做牛做馬,不足為報。”


    柳鶯鶯聽得這話,胸中酥暖,歎道:“你呀,一派胡言。你給小和尚做牛做馬,豈不存心叫我跟你沒臉?”梁蕭道:“那你說怎麽辦?”柳鶯鶯妙目一轉,笑道:“你叫他花生兄弟,依我看,你二人結成兄弟豈不更好?”花曉霜拍手笑道:“姊姊這法子好!”


    梁蕭點了點頭,挽住花生,皺眉道:“可惜沒有線香犧牲。”柳鶯鶯取出匕首,在船板上刮下三堆木屑,說道:“別人撮土為香,我們撮木為香。”梁蕭一笑,向花生說道:“我生平自以為是,看得上的人少之又少,更遑論義結金蘭、同生共死了!”說到這裏,他想起往事,歎了一聲,又道,“早先有個結義妹子,可惜被我連累慘死,梁蕭未能以死相謝,內心十分遺憾。我與你萍水相逢,性子也不投契,隻不過,你雖貪杯好吃,人卻真情實性。世間貴重者莫過於真心二字,我很喜歡。從前梁蕭沒有兄弟,自你花生以後,想來也不會再有了。”拉著花生跪倒在地,朗聲道,“四維八方,皇天後土,梁蕭今日與花生結為兄弟,不求同年同月生,但求同年同月死。今日之後,共當患難,共享歡樂,如違此誓,死無葬身之地。”


    花生不知何為結拜,聽得糊裏糊塗。柳鶯鶯瞧得生氣,從後麵給他一腳,嗔怪道:“你瞪眼做什麽?梁蕭說的話,你也照說一遍。”花生哦了一聲,梁蕭那些文縐縐的話他聽不大懂,胡亂念道:“蛇尾巴黃,黃舔猴兔,梁蕭……”柳鶯鶯忍不住又踢他,怒道:“他說梁蕭與花生,你該說花生與梁蕭。”花生無奈,隻得道:“花生與梁蕭結為兄弟,但求同年同月生,不求同年同月死……”話未說完,屁股上又挨了一腳,隻聽柳鶯鶯怒道:“念反了,重念!”


    花生哭喪起臉,一個字也吐不出來,梁蕭擺手笑道:“罷了罷了,繁文縟節都免了。花生,你多大年紀?”花生抓了抓光頭,歎道:“好像十六,又像十七,俺記不清了。”柳鶯鶯冷笑道:“吃肉喝酒你倒記得清楚。”梁蕭笑道:“算你十七,我也虛長你兩歲,我是哥哥,你是兄弟。”說罷拉著花生拜了三拜,一同站起,心想:“我自負聰明,先結交了一個傻妹子,現在又結交了一個傻兄弟。”想起阿雪,心中哀慟不盡。


    別後重逢,眾人說笑不倦,柳鶯鶯不厭其煩,將什麽是結拜兄弟給花生說了兩遍。花生終於明白過來,諾諾連聲,也很歡喜。梁蕭問起花曉霜給哈裏斯治病一節,聽說哈裏斯喝尿,不由笑道:“老子憋了好大一泡仙尿,不知哈裏斯還要不要喝?他若喝得完,保他再長出一條腿來。”柳鶯鶯啐道:“不要臉,老大的人還充童子。”梁蕭瞅她一眼,笑道:“奇怪,你怎知我不是童子?”柳鶯鶯忽地醒悟,紅著臉罵道:“下流鬼!不與你說了。”


    梁蕭見花曉霜遠遠坐著,要麽有問便答,要麽隻是微笑,心想久別重逢,她怎麽變得生分了。柳鶯鶯也看在眼裏,心想:“這丫頭也真傻。她那日對我說的話,竟然當了真啦。”笑容一斂,輕輕歎了口氣。


    梁蕭歇息片刻,起身說道:“昺兒還在賀陀羅手裏,我要救他出來。”柳鶯鶯道:“老賊武功太高,既要勝他,又不傷昺兒,可是極難。”梁蕭笑道:“有什麽難的!”對著眾人低語兩句,柳鶯鶯拍手直笑:“你這小色鬼,鬼點子就是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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