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白梅含香


    梁蕭一氣奔出老遠,坐在一塊石頭上,心想:“小啞巴分明嫉妒我,怕我學了劍法,打她個落花流水。呸,不陪我練劍,誰稀罕麽?”想到這兒,仰望前方路徑,曲折幽深,直通山頂,不由動念:“山頂上必然人煙稀少,我先上去練好劍法,再找小啞巴比劍,殺她個落花流水。”


    想著展開輕身功夫,一路攀上,不到一個時辰,便已接近東峰。遙見一座八角小亭,擱在一塊岩石上方,亭角伸出懸崖,狀若飛鷹。亭旁一塊石碑,大書對弈亭三字,字旁有注:“宋太祖輸華山處”。


    梁蕭少時聽父親說過,宋太祖趙匡胤沒做皇帝時,曾在此地遇上道士陳摶。陳摶未卜先知,心知這紅臉小子來日貴不可言,便拉他下棋,並以華山賭注,說好趙匡胤輸了,來日做了皇帝,就免去華山的賦稅。趙匡胤連輸三盤,結果輸了華山。


    梁蕭想象當日趙匡胤輸了棋的倒黴樣,暗覺好笑。走入亭中,見有石桌一方,上刻縱橫棋盤,兩角各有棋子一盅,盤上也擺放黑白棋子,似為一局未完殘局。不由心想:“此地似有人來,棋子怎也不收拾幹淨?”他不通棋道,但見黑棋白子左右相圍,鬥得激烈,但激烈在何處,他卻說不上來。


    忽覺背後有人注視,梁蕭心頭一凜,回頭喝道:“誰?”身後空曠,寥無人跡。不由心想:“疑心生暗鬼麽?嗯,上山徒耗時光,這裏地勢平坦,又沒人看,正好練劍。”取出寶劍縱躍刺擊,練起“乾劍道”來。練了一會兒,轉身之際,忽覺頸後微微濕熱,似有人獸呼吸,他汗毛陡豎,回手一撈,手掌過處,空空如也。


    梁蕭略一沉思,掉過身子,背朝東方。這時午時未到,陽光自東向西照來,將他的身影投在地上。梁蕭低頭細看,地上除了自家影子,還有一條人影,儒巾長衫,身形頎長。


    梁蕭心頭劇震,厲叫:“誰?”那人見他看出端倪,笑道:“我乃罔兩。”“罔兩”一語出自《莊子·齊物》,指的是影子的影子。梁蕭不知這兩字的出處,脫口罵道:“什麽王娘?我還是李爹呢!”李你諧音,他惱恨那人戲弄,趁機占他便宜。


    那人大覺氣惱,罵道:“小子不學無術,該打!”伸手一記,打中梁蕭屁股。梁蕭臀上如被火燒,暴跳如雷,看準人影方位,反手就是一劍。那人嗤嗤一笑,人隨劍走,始終不離梁蕭身後。


    梁蕭左右開弓,劍刺手抓,好似狗兒咬尾巴,哪裏夠得著。驚怒之餘,翻滾後刺,淩空飛劈,諸般法子使過,屁也沒摸著一個,每每站定,又聽那人嗤嗤發笑。


    梁蕭怒意漸去,懼意橫生:“這人身法邪乎,莫非不是人,是山裏的精魅?”想到這兒,脊梁上躥起一股寒意,幾乎想要拔腿逃走。可轉念一想,若連對手的麵目也沒看見,豈非太過無能。他眼珠一轉,忽地縱出數丈,站在對弈亭後的岩石邊緣,背對懸崖,心想:“瞧你這次站哪兒?”


    忽聽那人笑道:“這招也不管用!”梁蕭大驚:“哎呀,他真是鬼麽?咦,別忙,我還沒退盡,後麵還有餘地?”他心知轉身觀看,那人定又轉到身後,也不轉身,反手佯刺一劍,吸引對方眼神,跟著後退一步。對方若是人類,勢必站立不住,翻到梁蕭前方,若不閃避,必被擠下懸崖。


    哪知右足跨出,一腳踏空,梁蕭心叫不好,左足欲要穩住,不料石上生苔,滑溜異常,一時站立不住,向著崖下翻落,心中大叫:“哎呀,難道是跳崖的冤鬼找替身……”念頭還沒轉完,手腕被人一把扣住,整個人懸在半空。梁蕭驚魂未定,舉目一望,一個儒生衝他微笑。儒生年約四旬,須發蓬亂,五官十分清瘦,眸子湛然有神。他的左手攥著梁蕭,右手攀著上方的岩石,五指陷入蒼苔,好似生鐵澆鑄。


    梁蕭瞧他是人類,心中稍安,想到戲弄之事,正想叫罵幾聲,下方一陣風起,山高風大,梁蕭恍如秋千晃蕩,心子也提到嗓子眼上。儒生哈哈一笑,手臂迎風一振,喝聲:“上去!”


    梁蕭耳邊風響,騰雲駕霧般翻上崖頂,還沒落地,儒生後發先至,翻身飄落。梁蕭又氣惱,又是駭服:“這人是何方神聖?”


    儒生打量他一眼,笑道:“渾小子,賭氣不是這樣賭的。落下去,隻怕摔得連罔兩……哈哈,連影子也沒有了。”梁蕭怒道:“你還有臉說,都怪你裝神弄鬼,我沒招惹你,你幹嗎來作弄人?”儒生笑道:“我在這兒下棋,誰叫你來擾我?”梁蕭啐道:“你一個人下個鬼棋?再說我上山時又沒見你。”儒生兩眼一翻,冷笑道:“我就愛一個人下棋,怎麽著啦?你上山時腳步太響,擾人清靜,害我忘了下一步的走法!我不作弄你,還有天理嗎?”


    梁蕭不通棋道,聽他說得一本正經,一時竟被唬住,便道:“好,我不擾你下棋了,我上山頂。”儒生道:“那也不行。華山一條路,你待會兒下山,我正想到緊要處,豈不又被你打擾了?”梁蕭怒火陡起,但想終是自己不對,忍氣道:“那我下山好了。”儒生冷笑道:“好啊,你害我忘了棋路,就想溜回家?”梁蕭一怔,心道:“上也不是,下也不是,這壞書生要我怎麽樣才甘心?”


    儒生瞧出他的心思,笑道:“這樣好了,你乖乖呆在這裏,一動也不許動,待我想起棋路,才許離開。記住不能亂動,若有聲響,又會擾了我的思緒,害我從頭想起。”梁蕭怒道:“這叫什麽話?你十天想不起來,我豈不要等你十天;一輩子想不起,我豈不要等你一輩子!”


    儒生笑道:“不錯!你不答應?”梁蕭氣道:“當然不答應。”儒生道:“那我隻有用強了。”作勢動手,梁蕭急退兩步,手捏劍訣,凝神以待,生怕被他逼著一動不動,站個三天三夜。


    儒生目不轉睛,盯他半晌,忽地一手叉腰,哈哈大笑,笑得滿嘴胡須顫個不停。梁蕭詫道:“你笑什麽?”儒生也不理他,前仰後合,隻是狂笑,一手按腰,一手指著梁蕭:“哈,真笨,哈哈,真笨,哈哈……”梁蕭怒道:“我怎麽笨了?”儒生笑道:“我胡說八道,你也信麽?天下哪有這種荒唐事,哈哈,笨蛋,哈哈,大笨蛋……”


    梁蕭哭笑不得,搔頭想:“我也真笨,這些渾話一拆就穿,我卻當真了?哼,這壞書生從頭到尾都在作弄人?”儒生好似一輩子也沒笑過,狂笑了一會兒,忽然抓起石桌上的圍棋子,一邊大笑,一邊脫手扔出。隻聽嗤嗤聲不絕於耳,棋子打在壁上,嵌入一寸來深,梁蕭瞧得兩眼瞪圓,心中無比震驚。


    儒生扔罷棋子,忽又暴怒起來了,狠狠瞪著梁蕭,厲聲道:“你以為我願意一個人下棋麽,你以為我願意一個人下棋麽……”他雙眼神光暴漲,森然若長槍大戟,似要將人刺穿。


    梁蕭不禁倒退半步,握緊寶劍,胸口窒悶難言,竟似喘不過氣。儒生目光一黯,忽又柔和起來,終於歎了口氣,對梁蕭招手道:“小娃兒,你過來。”梁蕭心神稍定,“呸”了一聲,道:“你叫我小娃兒,你才多大。”儒生笑道:“你瞧我麵嫩?嘿,論年紀,我做你老子的老子也差不多。”梁蕭道:“你又想作弄人?”儒生素性懶散,也不解釋,微笑說:“你才練的劍法誰教你的?”梁蕭說:“了情道長!”儒生雙眉一揚,笑道:“了情?好個了情!”


    梁蕭瞧他神色古怪,奇道:“你認得她?”儒生搖頭道:“不認得,你這路劍法我卻認識。”梁蕭一驚,又聽儒生道:“小家夥,你再從頭到尾使給我瞧瞧。”梁蕭說:“你想得美,我這歸藏劍是天下第一的劍法,怎麽能給你看到?哼,你鬼鬼祟祟,原來是想偷看我的劍法?幸虧我發現得早,幾乎就被你得逞了。”


    儒生大皺眉頭,罵道:“臭小子胡吹大氣。”身形一晃,拔起兩丈有餘,足尖在山壁一撐,忽又拔起兩丈,信手折下一枝白梅,大袖振動,悠悠飄落在地。這份輕功一露,梁蕭目定口呆。


    儒生笑道:“你說歸藏劍天下第一?哼,我用這枝梅花與你交手,你若能將枝上的花兒擊落一瓣,就算你贏!”時已深秋,可是山高風寒,梅花已然結出細小花蕾,花蕾吸透了露水,瑩潤潤十分光豔。


    梁蕭受人小看,心頭作惱,大聲說:“好,你說的。”劍光一寒,電掣刺出。儒生手中白梅跟著拂出,劍梅交錯,蓓蕾被劍風激得簌簌發抖。儒生手腕忽轉,梅枝自梁蕭的手腕上拂過。花蕾雖說柔嫩,但經儒生的雄渾內勁透入,仍叫他脈門酸軟。


    梁蕭反手急削,梅枝遠遠引開,忽又自左拂來,在他麵頰上留下一片露水。幸是花骨朵兒,若是寶劍,梁蕭的腦袋就此搬家。他心中驚亂,急忙揮劍護身。


    進進退退拆了五十多招,梁蕭使盡全力,也沒擊落一朵蓓蕾,反被儒生趁時抵隙,屢屢戲弄。又鬥幾招,白梅忽地一斜,繞到梁蕭身後,在他後頸窩裏撓了一下。梁蕭又麻又癢,“咯”地笑出聲來。這一笑間,他心念電閃:“哎喲,方才這一劍,若我以‘秋高雲淡勢’向左虛應,以‘上窮碧落勢’揮劍北指,窮酸是萬萬轉不到我的身後;再以‘八麵轉鬥勢’防身,以‘萬古一羽勢’反擊,哪有不勝的道理?梁蕭你這蠢材,怎麽就想不到?”


    他追憶前麵招數,明白了許多“乾劍道”的妙諦,興致一起,惱恨全消,心神盡被那枝千奇百幻的白梅花吸住。隻想如何虛招誘敵,如何實招進擊,如何奇正互生、虛實相應,又如何攻中帶守,防其偷襲。心手相應,生出許多奇特變化。


    又鬥數招,儒生足不抬,手不動,倒退兩丈。梁蕭一劍落空,正待追擊,忽聽那人笑道:“什麽歸藏劍,狗屁不通。窮酸肚皮餓啦,吃飯去了!你不服,明天再來。”他將梅花一扔,趿著一雙破鞋,踢踏踢踏轉過山梁走了。


    梁蕭正鬥在興頭上,對手說不打就不打,一拍屁股走人,他握著寶劍,惱羞成怒:“了情道長教的劍法很好,隻是我習練未精。哼,這人小看歸藏劍,我非用這路劍法打敗他不可。”他坐在亭中,將悟出的妙處回想了一遍,又比劃半晌,忽覺肚中咕咕作響,這才返回玄音觀用飯。


    到了觀外,啞兒正在看書,見他回來,小嘴一扁。梁蕭心中氣惱,徑自入觀。阿雪下山買了菜蔬,整治了一桌素席,見梁蕭回來,甚是歡喜,擺好桌子,張羅開飯。了情不好奢華,眼見菜肴甚多,便說:“阿雪啊,弄這麽多,吃得完嗎?”梁蕭笑道:“不多不多,道長你看我吃。”


    他跟儒生苦鬥半日,消耗極大,風卷殘雲,把飯菜掃去大半。阿雪見他吃得高興,心裏甜滋滋的,不時給他拈菜添飯。啞兒口不能言,心中卻暗罵梁蕭飯桶。


    用過飯,已是傍晚,梁蕭走到懸崖邊,遙望山下稀落燈火,想起白天與儒生交手的情形,心潮起伏,抽劍又練起來。練了一會兒,忽聽了情笑道:“梁蕭啊,你一天就明白了這麽多。”梁蕭轉身笑道:“了情道長好。”


    了情默默看他一會兒,搖頭歎道:“你這孩子真是奇才,好吧,貧道也不能慢騰騰的,來,坐這裏來。”揀了一塊大石坐下,梁蕭站在一邊。了情手說手比,在凜冽山風中,傳授心法口訣。梁蕭凝神傾聽,與白日鬥劍的情形兩相對照,時有靈感妙悟,聽得眉飛色舞,歡喜得無以複加。


    這麽一教一學,說到明月中天,了情才催促梁蕭回去睡覺。


    梁蕭休息一夜,次日用過早飯,又到對弈亭旁。那儒生早在亭中相候,見了他也不多說,笑嘻嘻折下一枝梅花與他拆招。梁蕭雖有精進,那儒生卻更加厲害。拆了數百招,梁蕭未及削落梅花,儒生又借口吃飯,撒手走了。


    梁蕭氣惱萬分,心想再拆數招,就能削落梅花,可儒生要走,也拿他沒法。轉念再想,今日又領悟了不少精義,於是拿起長劍,一招一式地揣摩起來。


    夜裏梁蕭返回道觀,了情見他精進神速,驚喜之餘,暗生疑竇,便問他白日去了哪裏。梁蕭大是羞慚,心想:“我勝不了那儒生,又怎能和了情道長交代?”於是隻說覓地練劍。了情胸中霽月光風,沒料到這少年的爭勝之心,於是也不再問,繼續傳他心法。


    到得次日,梁蕭又與儒生鬥劍,他每強一分,儒生也強一分,總不讓他打落梅花。鬥到午時,梁蕭又怏怏而回。他性情堅韌,這時一顆心放在歸藏劍上,做夢也與那儒生論劍。夢境所及,呼呼嗬嗬,手舞足蹈,幾次用力過猛,摔下床來,揉眼一瞧,明月皎皎,還在天上。


    了情見他悟性驚人,馬不停蹄將“乾劍道”心法講完,又講坤、艮、兌、坎、離、巽、震七大劍道。


    八卦中,“坤”卦為大地,“坤劍道”沉渾厚重,是極厲害的防守劍術。“艮”卦為山嶽,是以“艮劍道”雍穆雄奇。這一路劍法很少獨用,多與“兌劍道”合使,兌為沼澤,山澤相容,一正一奇,往往陷敵於無形。“坎”為天下之水,“坎劍道”也深得水性,若江若海,若湖若瀑。要知“天下莫柔弱於水,而攻堅強者莫之能勝”,這路劍法極得“弱之勝強,柔之勝剛”的妙諦,堪稱歸藏劍中最厲害的劍術。“離劍道”為火象,霸氣十足,無所遮攔,可一旦使出,便似野火燎原,勢不可擋。了情性子平和,說到這路劍法時不以為然,梁蕭卻十分喜歡,學來也最用心。


    “離劍道”教完,便是“巽劍道”。巽者風也,風乃宇宙之氣,起於青萍之末,舞於鬆柏之下。“巽劍道”變化多端,為歸藏劍之最。輕柔時有揚花拂柳、回陵衝穴之妙;癲狂起來,則有蹶石伐木、摧枯拉朽的大威力。


    最後一路是“震劍道”,“震”為雷霆霹靂,雷霆萬鈞,一瞬即逝。這路劍法也隻有一招,不出則已,出則無堅不摧。


    這天,了情傳完“震劍道”,吩咐梁蕭將“八劍道”從頭到尾使上一遍。梁蕭依言使完,見了情呆然不語,心中甚奇,問道:“了情道長,我使錯了?”了情還過神來,搖頭說:“你使得一點不錯,唉,真像是劍仙附身一樣。奇怪了,為何精進得這麽迅速?別說我講明白的地方你一一學會,我沒說到的地方,你也居然無師自通了。”一時皺著眉頭,好生不解。


    梁蕭心叫慚愧:“多虧那個儒生,若非他天天與我鬥劍,我萬不能領悟這麽多妙處。如今梅花將凋,我卻未能削落他一片花瓣。唉,他那樣的本事,才稱得上劍仙……”正在胡思亂想,忽聽了情道:“不過,梁蕭,你若以為這八劍道便是歸藏劍,那便大錯特錯了。”


    梁蕭吃驚道:“難道歸藏劍還不止於此?”了情搖頭說:“八劍道貌似厲害,也不過是歸藏劍的根本。你既然聰明,可知其理?”


    梁蕭一怔,無言以對。了情撫著手中竹蕭,笑道:“梁蕭,這一根竹簫,很容易折斷;如果八根捆在一起,你能一下子折斷麽?”梁蕭道:“用盡全力,也能折斷。”


    了情微微一笑,說道:“六十四根捆一起呢?”梁蕭一愣:“那就決計不能。”了情笑道:“是呀,八劍道也不是各自分離的竹簫,而是以《歸藏》中的先天易理捆起來的。再打個比方,八大劍道,就如宮商角徵羽五大音律,單一聽來十分乏味,一經樂師調和,便可繞梁三日,令人不知肉味。”


    梁蕭想了想,拍手笑道:“我懂了,‘乾’卦與‘坤’卦相合,乾上坤下便成天地‘泰’卦,坤上乾下則成了天地‘否’卦,如此一來,無異變出‘泰劍道’與‘否劍道’,若泰否兩卦相交,又成新卦,這麽循環衍化,便可無窮無盡。”


    了情沉默一下,歎道:“梁蕭啊,跟你說話真省事呢。許多話,起一個頭,你就全明白了。”梁蕭笑道:“都是道長教導有方!”了情白了他一眼,說道:“你這孩兒,怎麽變成馬屁精啦?”話一出口,忽覺不妥。她日日跟梁蕭說話,受他感染,言談間竟也少了許多拘束。


    梁蕭沉吟說:“劍法不比數術,後者推演變化,想也難不倒我。‘乾劍道’的路子與‘坤劍道’截然相反,坎離二劍各走極端,要將這兩路劍法融匯貫通,談何容易?”了情笑道:“這便考較人了。你就好比統帥千軍萬馬的大將軍,八劍道是你的士兵,歸藏之理是你的兵法。兵有啦,兵法有了,真正上了戰場,不按兵法,胡打蠻纏不成;光靠兵書,紙上談兵,也要吃敗仗。所以說,如何用兵法指揮士兵,發揮他們的本事,可不是一件容易事。自古以來,名將和庸才的差別可大了。”


    梁蕭聽到這裏,若有所悟,思索了一會兒,告辭了情,回房歇息去了。


    是夜朔風呼嘯,梁蕭夜中幾度被風聲驚醒。到了天明,一推門,一股寒風挾著飛雪撲來。放眼望去,山川樹木,都是瓊裝素裹,白茫茫一片,不覺心想:“好大的雪,不知那個書生會不會去?”


    他穿好衣服,頂風冒雪,爬到對弈亭,卻見亭中並無人影。不由心想:“今日雪大,他不會來了!”念頭才起,便聽踢踏聲響,轉眼一瞧,儒生一搖一晃轉過山梁,須發上掛著晶瑩的雪花,衣衫破爛單薄,許多地方露出肌膚。


    儒生的手裏提了個裝酒的紅漆葫蘆,遠遠瞧見梁蕭,喝了口酒笑道:“小娃兒,還不死心?今天又有什麽花招?”抬頭看去,一夜風雪肆虐,梅花凋殘了許多,不由歎道,“過得今日,梅花就要謝了。也罷,今日與你玩耍最後一回。”梁蕭驚道:“什麽?”儒生冷笑道:“梅花都沒了,還玩個屁?”


    梁蕭生出孤注一擲的豪氣,大聲說:“今天我一定勝你!”儒生拍手笑道:“小子誌氣不小,本事嘛,哈哈,小得很呢!”葫蘆掛在腰間,折下一枝梅花,上麵還掛著三朵白梅,他迎風一抖,抖落兩朵,僅留一朵花蕾。


    梁蕭看在眼裏,心頭罵翻了天。要知二人拚鬥,儒生須得時時護持枝頭的梅花,梅花越多,越要煞心費力。梅花再多,被梁蕭掃落一朵,就算他輸;反之梅花越少,儒生心神守一,自然省事不少。梁蕭與他鬥久了,自然明白其中的道理。眼看白梅花期將過,枝頭的梅花一天少過一天,天意如此,無可奈何,可儒生公然抖落梅花,卻是跡近無賴了。


    儒生瞧了瞧梁蕭,嘻嘻一笑,隨手斜指道:“小家夥,來啊!”他內力所至,那朵花蕾悠悠忽忽地綻放開來。就在孤梅怒放的一霎,梁蕭掌中精光迸發。一時間,風雪更緊更急。


    二人這番交手,不同以往。梁蕭一心求勝,儒生也力保晚節,是以盡管風雪怒號,兩人縱橫騰挪,激烈處尤勝往日。


    梁蕭劍走“乾劍道”,一劍刺出,倏然四散。儒生二指轉動梅枝,時東時西,隻在他劍鋒上弄影,儀態悠閑,形同玩耍。鬥到二十餘招,梁蕭變為“離劍道”,狂劈亂刺,儒生卻四方遊走,梅枝恰似貼在他的劍上,隨他任意東西。梁蕭見他如此能為,心中又驚又佩。


    數招一晃而過,梁蕭的劍勢依舊迅猛,揮劍時微微發飄,寶劍好似拿捏不住。儒生笑道:“小家夥,打不過,要丟劍認輸嗎?”


    梁蕭道:“呸,說大話也不怕閃了舌頭?”劍招猛烈中透出飄忽,劍鋒向前一送,兩寸長的一段梅枝飛了出去,在風雪中打了個旋兒,落下百丈深穀。


    這一劍幾乎將梅花擊落,正是梁蕭剛悟出的“同人劍”。易理有雲:“天與火,同人,君子以類族辨物。”天、火本為同氣,合流較易,這一路劍法三分狂烈,七分飄忽,乾上離下,勢如火從天降。


    儒生喝一聲“好”,一脫退讓之勢,梅枝破風刺來。梁蕭深知梅枝雖弱,儒生內力無匹,注入梅枝,足可穿肌洞骨,當即劍勢反複,離下乾上,變成火在天上的“大有劍”。易象曰:“火在天上,大有,君子以懲惡揚善,順天休命。”這一招懲惡揚善,自是霹靂手段,與儒生以攻對攻,不落下風。


    儒生長笑一聲,身法陡疾,四麵八方皆是人影,也不知他移身幾次,出了幾劍。隻見梅影重重,宛若層濤疊浪一般向梁蕭湧來。


    梁蕭生平從未見過這樣的劍法,隻覺目眩神馳,倉皇中,變“乾”為“坤”。“坤劍道”法後土之象,是天下少有的防守劍術。長劍左右盤旋,嗚嗚亂響,守得全身密不透風,可是“離劍道”的劍意並沒收斂,一變為“坤上離下”的“明夷劍”。意思即是,火在地下,如岩漿藏於地底,一有機會,就會噴發。


    儒生心知若讓他坤離易位,火上土下,變成“晉劍道”,野火燎原,無法收拾。於是手腕一振,梅枝飄飄,自梁蕭劍脊拂過,勢若春蠶吐絲。蠶絲柔弱,可隻要源源不絕,也能織成堅韌的蠶繭。


    不出十招,梁蕭束手束腳,“離劍道”的氣象漸漸泯滅,唯有仗著“坤劍道”苦苦支撐。儒生占了上風,笑道:“小子,今日又不成啦!認輸了吧。”梁蕭叫聲“未必”,長劍如雷電叱吒,橫天而出,竟是“震劍道”的功夫。


    儒生飄然讓過奪命一劍,看梁蕭勢子一盡,飄然掩上,梅枝一晃,點中他的“期門”穴。梁蕭回劍奇快,長劍一轉,又將要害護住,這一下又是“坤劍道”的招式。儒生瞧他變得伶俐,微微一笑,正欲破解,忽見梁蕭手臂一揚,又變雷霆之象。“震劍道”彪悍絕倫,以儒生之能,要想保住梅花,也須暫避鋒芒。


    梁蕭忽守忽攻,守了五次,也出了五劍,一劍快過一劍,頃刻間,竟將儒生逼退五步。這路劍招四分攻,六分守,坤上震下,正是歸藏劍中的“複劍道”,易理中稱複卦曰:“反複其道,七日來複。”複劍道攻守反複,共有七變。


    梁蕭變到第七變,瞪眼大喝,人劍如一,向前撲去。他孤注一擲,儒生收手不及,那朵白梅被劍風一掃,連枝帶花變為碎末。儒生不待梁蕭收手,半截殘枝搭上劍脊,一挽一收,梁蕭虎口巨震,長劍去似閃電,直奔山崖。


    這一劍不但帶了他渾身之力,更有儒生的無上神功,隻聽錚然激鳴,鉉元劍破石而入,一直沒至劍柄。


    梁蕭不及轉念,儒生收回梅枝,後躍三尺,大笑道:“小娃兒,我輸了,算你厲害。”梁蕭對他佩服得五體投地,又見他輸贏磊落,更添敬意,拱手說:“如果先生用劍,小子死了幾千回了。”他極少服人,要他貶低自己十分不易,可是一旦說出,卻是字字出自肺腑。


    儒生取下葫蘆,飲了一口酒,笑道:“小家夥你不必謙虛,眼下窮酸是比你高那麽一截,再過些年,哈,難說得很呢。”梁蕭道:“前輩武功高強,名聲一定顯赫,敢問尊姓大名?”


    儒生淡淡一笑,喝光了酒,空葫蘆係在腰間,忽地放聲高歌:“蝸角虛名,蠅頭微利,算來著甚於忙。事皆前定,誰弱誰又強。且趁閑身未老,須放我,些子疏狂。百年裏,渾教是醉,三萬六千場……”唱到這兒,身形一晃,人在山梁之後,再也不見蹤影。


    梁蕭知他神龍變化,如果要走,自己輕功再高,也瞧不見他的影子。隻好歎了一口氣,走到石壁前,欲要拔出寶劍。那劍卻似與岩壁相連,任他運盡氣力,也難拔出寸許。


    反複拔了四次,寶劍紋絲不動。梁蕭害怕用力不當,損壞劍鋒,隻好暫且作罷,尋思找來斧鑿,敲破岩石。


    走回玄音觀,風雪已息。了情正與啞兒、阿雪掃下屋頂的積雪,以防壓垮茅廬。阿雪在梯子上看見梁蕭,大老遠叫道:“哥哥。”


    了情回頭一看,皺眉說:“這麽大雪天,你上哪兒去了?”梁蕭道:“我練劍去了!”了情說:“勤奮用功是好的,但要練就在這裏練,下雪天山路陡滑,明天就不要出去了。”梁蕭聽出她話中關切,心頭感動,笑道:“了情道長,我來幫你掃雪。”了情笑笑,將掃帚遞給他,隨手拂去他肩上雪花,忽見他身上沒帶寶劍,忍不住問道:“梁蕭啊,你的劍呢?”


    梁蕭心想:“我已勝了儒生,告訴了情道長也無妨。”想了想,說道:“了情道長,天下有這麽一號人物麽?”便將儒生形貌描繪了一遍,又將鬥劍的事說了,又說,“我不是存心欺瞞,但我無法打落他手中梅花,有損‘歸藏劍’的威名,實在羞於出口。如今小勝他半招,唉,這人的武功實在高得嚇人。”


    說完這番話,他目視了情,見她臉色陰沉,不由心中忐忑,問道:“道長怪我了麽?”了情微一激靈,笑了笑說:“我怪你做什麽?唉,隻是想起了一件事。”梁蕭問道:“什麽事?”了情笑道:“啞兒年紀也不小了,呆在華山不是長久之計。嗯,我想帶她到江湖上走一走,曆練曆練。”啞兒在木梯上聽見,不覺麵有喜色。


    梁蕭笑道:“道長靜極思動了嗎?以道長的武功,定能揚名立萬,威震江湖。隻不過,又有不少人無端端要挨揍了!”他含沙射影,啞兒如何聽不出來,狠狠白他一眼,想到要與阿雪道別,又覺十分惆悵。阿雪看出她的心意,笑了笑,緊緊握住她手。


    了情苦笑道:“出家人爭什麽名利,梁蕭你又耍貧嘴。”說著向啞兒道,“你收拾一下行李,我們馬上就走。”三人同時一驚,梁蕭瞪眼道:“這樣急?待風雪過後,再走不遲。”了情笑道:“貧道素來想到便做。啞兒,你還愣著做什麽?”啞兒隻得進觀收拾,阿雪也跟去幫她。


    梁蕭見了情舉止古怪,深感不解:“她方才還好好的,怎麽突然要走。”心念電轉,生出一個可怕念頭,衝口叫道:“道長,那儒生是您仇家麽?”了情怪道:“幹嗎這樣說?”梁蕭跌足道:“我想起來了,那儒生一聽您的法號,又哭又笑,後來又罵歸藏劍狗屁不通,一定是怨恨你了。唉,都怪我一心逞強,沒有早些說起,道長匆匆要走,莫不是要躲避他?”


    了情欲言又止,終於低眉垂目,歎了一口氣。梁蕭更無疑惑,怪道:“那人若與道長有仇,為何不早來報複?以他的本領,誰能抵擋得住?”了情聽到這話,眼中也透出一絲迷茫,喃喃說:“是呀,他怎麽不早來?”


    二人各懷心思,山崖上隻聞風吹雪落,沙沙有聲。忽然間,山下一個聲音說道:“左老二,奇怪了,找遍全山都沒有。是不是有人報假信,林慧心根本不在華山。”兩人應聲一驚,梁蕭看向了情,女道士的臉色越發奇特,愁苦中透出一絲追憶,似乎想起了極遙遠的事情。


    另一個蒼勁清邁的聲音接道:“話是這麽說,可那封匿名信寫得明明白白,林慧心就在華山,應該不是空穴來風。如果不是知情人,幹嗎這麽費事,開這種無聊玩笑?”


    前一人沉聲說:“左老二,你也真是多管閑事。我們追趕明歸就是了,你找林慧心做什麽?”


    左老二說:“修老四你不知道,咱們都是待罪之身,更應揣摩上方的意思。明老大狡如狐兔,拿他不易,就算遇上了,敢問修老四,你敢跟他動手麽?”


    修老四沉默一下,歎道:“難,難。不管怎麽說,也是五六十年的交情。”


    左老二說:“這就是了。花無媸將小字輩留在宮裏做人質,卻派我們幾個老家夥來捉明歸。一讓我們與明老大自相殘殺,誰死了她都高興;二來試我們的心意,讓我們遞交投名狀,如果空手而歸,還不知道她會下什麽毒手。不過照我看,相比明老大,花無媸更恨林慧心。如果能把那女人活捉回宮,她心裏一高興,也許對我們怨恨全消了。”


    修老四恍然道:“你的意思是,用林慧心做明老大的替代物兒,搪塞那個花無媸?”


    “沒錯!”左老二話音方落,崖頂上人影兩晃,出現兩個老者。不是別人,卻是“白鶴”左元與“丹頂鶴”修穀。


    梁蕭心中納悶,不知這兩個老東西來這兒幹嗎。兩個老的見了他也是一愣,神色一半吃驚,一半失望,修穀高叫:“好小子,你還沒死啊?”


    梁蕭笑道:“修老四,我早晚得死,你嘛,想活多長就活多少長!”


    修穀一愣,點頭說:“承你吉言。”左元哼了一聲,怒道:“修老四,你挨了罵都不知道,他罵你老不死呢!”


    修穀大怒,轉眼一瞧,目光落在了情身上,呆了呆,目透喜色,叫道:“哎,真的是你!”


    了情點頭說:“修先生好,淮水一別,三十年了。”兩個老者定眼望她,臉色十分陰沉,左元揚聲說:“你怎麽做了道士?”


    了情歎道:“不錯,貧道了情。”修穀道:“了情?哼,你說了就了嗎?花無媸滿世界找你,你以為遁入玄門,就能躲得過嗎?”


    了情淡淡說:“躲得過如何,躲不過又如何?”左元冷哼道:“你頂好識相,跟我們上天機宮走一趟!”


    了情還沒回答,梁蕭大聲說:“喂,左老二,你怎麽轉了性,做了花無媸的走狗?”左元老臉發燙,怒道:“臭小子你少管閑事,這件事跟你沒關係!”


    梁蕭笑道:“天機宮是你的地盤,當然你說了算,這兒可是我的地盤,閑事我愛管就管。左老二,你不呆在天機宮享福,來這裏做什麽?”


    左元、修穀對望一眼,神色黯然,梁蕭想起之前兩人的對話,笑道:“我知道了,是不是花無媸用你們的兒孫做人質,逼你們來抓明歸?好叫你們自相殘殺,頂好三把老骨頭丟在外麵,永遠也回不了天機宮!”


    左元臉色發黑,怒道:“臭小子亂嚼舌根,老夫懶得跟你多說。了情,你走不走?你不走,別怪老夫心狠!”


    了情皺了皺眉,正想答話,梁蕭又搶著說:“左老二,換了我是你,就該挖個坑把自己埋了。瞧你那副熊樣,印堂發青,眼神發暗,一瞧就是一副死相。我算算……”他一掐指頭,煞有介事地說,“左老二、修老四,你們兩個,根本活不過今天!”


    他一味胡攪蠻纏,別說兩個老者暴跳如雷,就連了情也插不進嘴。左元忍耐不住,搶上一步,一招“磐羽掌”落向梁蕭麵門。


    梁蕭一揚手,掌風一交,使個“鄭玄轉渾天”,腳下一轉,左元站立不住,不由向右斜躥。他機變神速,借勢移步,一個馬步站穩,瞪著梁蕭,麵有詫色。


    梁蕭心叫:“老頭兒厲害!”這招出自石陣武學中的“玄易境”,玄奧異常,出其不意,可以摔倒對手。此時無功,不由收起小覷之心,擺個架勢,凝神對敵。


    左元心中打鼓,梁蕭徒手打敗過明三秋,剛才那一轉精微奧妙,如果徒手對敵,未必能夠勝他。想到這兒,摘下玉笛,以笛代劍,刺向梁蕭。


    梁蕭的劍留在了對弈亭,這時手無兵器,隻好閃身退讓。左元劍法精妙,玉笛到半途,橫著一拂,一股勁風射向梁蕭手腕的曲池穴。


    梁蕭的手腕微微發麻,忙一縮手,左元如影隨形,又趕上來。玉笛一揚,“嗚”的一聲急響,笛孔中射出一排勁風,好似無形氣箭,掃中他的雙眼。梁蕭雙眼迷離,無法睜開,隻覺疾風射來,玉笛閃電刺到咽喉。


    一聲銳響,竹簫從旁伸出,點向左元的腰際“神闕”穴。左元不想了情偷襲,縱身急往後退,竹簫卻比他退勢更快,始終指著“神闕”穴不放。


    左元又驚又怒,一口氣退出一丈,揮笛下擊。了情的竹簫忽又縮回,稍稍一抬,指向他胸口“膻中”穴。


    左元無奈再退,竹簫忽上忽下,忽左忽右,不離他周身要害,任他如何躲閃,始終無法擺脫。兩人一進一退,好似飛鷹相逐。左元眨眼退到懸崖邊上,一顆心快要奪口而出。


    眼看老友就要掉下懸崖,修穀忍不住取出兵刃。那是一個薄鋼片打造的風車,挑在兩尺長的鋼製手柄上,好似小兒玩具,經風一吹,呼啦啦飛轉不停。


    他箭步搶上,夾擊了情。風車飄忽旋轉,發出刺耳怪響,驚心動魄,亂人神誌。


    以一對一,了情輕易就可製服兩人,二人一旦聯手,強弱登時逆轉。左元、修穀多年好友,默契十足,修穀一出手,左元立馬奮起反擊,兩人一輪快攻,又把了情逼退數丈。


    梁蕭一邊瞧著,暗暗心急,正想上前幫忙,忽見修穀一揮手,用力過猛,“格”的一聲,風車脫出手柄,向前飛出。


    了情見他兵器脫手,趁機揮簫縱擊,修穀移步閃避,左元揮笛來救。竹簫、玉笛同時激鳴,聲音各異,韻味不同。了情手腕一抖,黃影閃動,竹簫一分為二,一支挑開玉笛,另一支點向修穀的心口。


    修穀忙以風車手柄抵擋,這時間,了情忽聽梁蕭高叫:“小心。”身後風聲乍起,鐵風車順風旋回,明晃晃的鋒刃劃向了情的後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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