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了那個童年的夢,他又變回現在的他。


    軍人是軍委的兵器,類似於製造流水線和產品的關係:流水線會打磨產品的質量,給包裝增添新的花紋。但是經營流水線的人,絕不會吝惜一個不合期望的產品。


    實際上,若是這個空間裏存在其他旁觀的普通民眾,而他們又向來對強大的軍人充滿期待;看到他這樣疲憊地躺在床上,也隻會以為他不過是累了稍作休息。


    而在休息之後,他又會一往無前,去把死亡和恐懼帶給敵人,把無人傷亡的圓滿結局帶給他們。


    他回憶著自己過去的一切,過去的悲傷歡樂都隻屬於他一個人。即使他人通過被透露出的隻言片語,去拚湊出他的得與失,說到底也不過是個無關緊要的故事:一個他們自以為了如指掌的故事。至於這個故事的結局將走向何處,沒有人關心。


    甚至身為這個故事的主角也不曾關心這個結局,他忙碌於修補這個世界。


    他感覺自己像一隻沿著崖邊瘋狂飛翔的鳥,生死之間彷徨久了,恍惚間,竟不知身處何處。在流出這一滴淚的時候,他渾身的氣力好像也隨著流失了。


    想到這裏,身體裏好像破了一個大洞,他想要去填補,怎麽都填不滿。


    於是他側躺在床上,睜著眼睛,看著自己手腕內側皮膚下隱約淡青色的血管……就這樣過去了不知道多久,時間仿佛都凝固在這一方小小的空間裏。


    直到門被打開的聲音傳來,一束外麵的光從外麵照射到黑暗的床上。


    那個開門的人站在淺淡的光裏,他的人影被鍍上了一層溫暖的光圈。


    楚斬雨被光照得眯起了眼睛。


    “摩根索?”他喃喃自語:“你……來這裏做什麽?”


    “真是冷淡的招待啊;我在外麵敲了那麽久的門也沒有人來開門。”傑裏邁亞走進來,一邊順手打開了屋內的燈。


    楚斬雨被刹然亮起的強光刺激到眼睛,他在旁邊抓了一個枕頭擋在臉上。


    “你怎麽進來我家的。”楚斬雨悶悶的聲音從枕頭下傳來。


    “你的一切都被軍委監控了,不過謝天謝地,屋子裏麵可沒有監控。”傑裏邁亞好像在自己家裏,一點不客氣地走過來坐到床邊:“我是威廉那家夥的兒子,自然用指紋就能打開你家的門。”


    聽到他的話,楚斬雨背過身去,在枕頭下睜著眼睛:“你……應該……知道我不想看到你。”


    傑裏邁亞沒有出聲;楚斬雨能感覺到他投射在自己身上的目光。


    然後他很快感覺到自己的頸環上被施輕輕按了一下,然後那束縛著脖子的力道忽然放鬆,然後隨著哢噠一聲清響:發信器離開了。


    楚斬雨意識到發生了什麽,他震驚地坐起來,看著把發信器拿在手裏把玩的傑裏邁亞。


    這個紈絝貴公子的麵容上又浮現出了那種不正經的調笑神色;他沒有對楚斬雨的震驚回以任何語言。而在這張風流倜儻的笑臉麵前,向來厭惡他的楚斬雨,忽然啞口無言。


    傑裏邁亞把發信器收進自己的背包裏,然後掏出另一個發信器遞到楚斬雨的麵前。從外觀和質感來看,這兩個發信器幾乎毫無差別。


    然而拿到手裏的那一刻,楚斬雨就意識到重量比原品輕巧許多。


    楚斬雨低聲道:“很……高級的贗品。”


    “那當然,這個是發信器的模具。”傑裏邁亞輕鬆地笑了笑:“你原來那個就留在我這裏,以後那邊檢測到的就是我的數據;等到風險監測期過去之後,軍委裏就沒有人能強迫你帶這個了。”


    楚斬雨木木地看著手裏的贗品發信器。他腦子裏一團亂麻,在迷茫中他張了張嘴,覺得自己現在是不是應該說一聲感謝;那句感謝剛剛到了嘴邊,他忽然又看見傑裏邁亞那包裹得嚴嚴實實的胳膊,看起來槍傷還沒好。


    傑裏邁亞的目光落在楚斬雨的脖子上。楚斬雨隻感覺那目光好似千斤重。


    他頹然地躲避對方的視線。


    所幸傑裏邁亞也沒有強迫他道謝,兩個人就這麽對峙著;又陷入了沉默中。


    楚斬雨不知道自己該說什麽;被人直截了當地揭發身世,他現在整個人的思緒軟爛混亂如橡皮泥,稍微複雜一點的問題他都無法思考。他不得不在茫然中打量起這房間裏的,除自己之外唯一的活物。


    他用餘光瞥著傑裏邁亞:如石膏一樣細膩的皮膚,顯現出小麥質澤的蜜色,典型的歐美人的直高鼻梁,肉感十足的嘴唇,棕色的鬈發和眼睛;衣服下被勾勒出的塊狀肌肉層理清晰有力卻不誇張。


    這似乎是他第一次發覺這個家夥還有一副不錯的皮相,可見桃色新聞並非事出無因……他的思緒如飛奔的野馬狂飆,而握在他手裏的韁繩已斷,隻能眼睜睜地看著那匹野馬遠逝。


    傑裏邁亞嘴唇蠕動,正好似要說些什麽。


    房間的門再一次被人敲響。


    “哪位?”楚斬雨迷糊地問。


    “李吾真。”溫柔的女聲傳來:“為您做定期的心理谘詢與檢查。”


    聽到這個女聲,楚斬雨忽然心口洞明,迅速從剛才迷糊的思緒深水中掙脫出來。他霍然起身把發信器戴在脖子上,迅速掃視了一圈房間。最後他指著床底,對傑裏邁亞壓著聲音說:“藏起來,快!”


    李吾真收拾好自己的裝束,拿出隨身鏡子觀察自己,以保證自己從哪個角度看起來都完美無缺。


    然後她帶著探究的心情敲敲門。


    片刻後,楚斬雨打開了門,他眼眶紅腫,看起來似乎頗為疲憊,沉重的發信器鎖著脖子。


    李吾真看了看那滴滴閃著藍光的發信器,眼裏似乎流露出些許憐憫。她和楚斬雨禮貌地握了手。


    “請進。”楚斬雨紳士地讓開路。


    李吾真優雅地脫下鞋子擺在門口,不緊不慢地掃視了一圈屋內。


    楚斬雨的房間簡練整潔,除了生活必須的之外沒有多餘的擺設,像個展覽時的標準樣板間;床上有按壓搓皺的痕跡,枕頭上暈開一大片被淚水打濕的深色。


    “那事不宜遲,我們開始測試吧。”李吾真戴上特製的褐色眼鏡,打開胳膊下夾著的文檔。


    “有勞了。”楚斬雨的眼神中並無多少好感;如果說之前在艦上對她還有幾分敬仰尊重的話,此時就隻有濃重的戒備。


    李吾真衝著他眯眼一笑。


    在她看來,楚斬雨在接受了軍委這樣的羞辱之後,對著身為軍委喉舌的她還能保持敬詞的使用,已經是她沒想到的。


    作為心理谘詢師的角度來講,軍委判斷一個人的風險程度,僅僅從生物方麵來判斷是有失偏頗的,就算是人類能觸及到的範圍內,我們對於生物的了解還是太淺薄了;而在李吾真看來,這個人是否擁有人類的思考方式和情感模式,才是能否決定他是否是人類的關鍵依據。


    “最近食欲如何?”


    “還好。”


    “睡眠質量?”


    “很好。”


    “你依然喜歡做自己喜歡的事情嗎?”


    “嗯。”


    “有沒有為之奮鬥的明確目標?”


    “是的,非常明確。”


    ……


    楚斬雨即使在自己家裏,他的姿勢也仍然筆挺,冷峻的藍眼睛顯現出獨屬於軍人的嚴肅氣質;而形成對比的是他發紅眼眶裏好似含了一汪水。


    這個板正嚴厲的軍人剛才多半是趴在床上痛哭了一場吧。


    李吾真承認自己有些好奇在展廳裏的具體內容:是什麽能讓這個冷淡沉穩的軍人,好似失戀少女一般獨自哭泣。


    “您是個很有修養的人,難怪軍委的大人們總是高看您一眼。”她托腮微笑,看著楚斬雨那張姣好的臉和端正的儀態,她忍不住發出了一個來自於女性的真誠讚美。


    “謝謝。”楚斬雨不含感情地回答。


    李吾真看了一眼楚斬雨的記錄檔案:這是一份完美至極的檔案。顯示出這個軍人無論從心理到身體,都是無可挑剔的。


    即使是每天堅持保養調節的軍委高層,身體各方麵的狀況也不會這樣完好;而楚斬雨作為一個軍人,別說什麽身體的暗傷了;他的身上甚至找不到任何傷疤留下的痕跡。


    李吾真露出一絲笑意。


    楚斬雨對上她的眼睛,看見那眼睛裏狐狸般的狡黠;他心下一驚。


    “那我們今天的測試谘詢到此結束。”李吾真微笑道:“感謝您的配合,期待我們下次的測試。”


    他現在心情依然煩亂,沒有心情去應付這個有明顯政治立場的女人。


    李吾真也不惱,淺笑著離開了。


    楚斬雨敲擊床麵:“人走了,出來。”


    傑裏邁亞從床底挪出來,身上沾了一身灰;楚斬雨瞅了他一眼,摁了一下床邊的遙控按鈕:遠處一個圓盤狀的掃地機器人揮舞著掃帚和拖把,一路旋轉到了床底。


    傑裏邁亞品味著剛才那句話,他促狹地一笑:“我感覺我好像是潛入您家的情人一樣。”


    就知道他說話一直沒個正經,對著誰都能立刻開啟調情模式。楚斬雨對他那一點為數不多的好感隨著這句話煙消雲散。


    “你為什麽要幫我。”楚斬雨不想再和他迂回,直截了當地開口:“如果你的父親發現的話,他是不會原諒你的……這不值得……”


    他眼神複雜地看著眼前的男人。他一向算無遺策,可是這個人卻總是做出一些出乎他意料之外的事情;而他討厭他,毫無疑問,正是因為這樣,他也想掌握這個人,不至於在每一次的交集中,都會在他那滴水不漏的笑容中落得下風。


    故意激怒他的言語,不合時宜的花花公子的行徑,還有那捉摸不透的笑容。楚斬雨作為上位者,他不喜歡這種無法掌控的感覺。


    就像現在,原本該是針鋒相對的兩個人,他卻毫無根據地幫助了他;這讓楚斬雨感到驚訝疑惑,又充滿了警惕。此時此刻,他迫切地需要這個人給出一個合理原因來安撫內心的不安。


    於是楚斬雨就這樣謹慎又有些膽怯地看著他。


    傑裏邁亞卻忽然伸出手,碰了碰他脖子上的發信器,動作十分小心,像是在觸摸滿是碎紋裂痕的瓷器,稍微一用力就會碎掉。


    楚斬雨還沒來得及說什麽,就猝不及防地對上了傑裏邁亞的眼神。


    他一瞬間怔在原地。


    那像是一個收藏家看著地上被打碎的絕世瓷器,是一種不講道理的遺憾和憐惜;但是這種複雜的神情卻絕不該出現在他們兩人的對視中;楚斬雨看著他,覺得這個男人瞬間陌生起來。


    可是這個目光,並沒有停留在他的身上。


    “沒有什麽值得不值得。”傑裏邁亞輕聲道:“你知道的……就是不問值得不值得。”


    楚斬雨還以為自己幻聽了。


    但很快的,這個家夥的臉上的又出現了那種欠揍的笑容,看得人直想脫下鞋子招呼到他臉上。


    “哎呦呦,我不過就說了句詩,上校看起來怎麽就像聽到心上人告白的思春少女一樣。”傑裏邁亞不懷好意地笑道:“原來您這張萬年不化的冰山臉上還具備類似於害羞臉紅的表情功能嗎?”


    楚斬雨默默地想到:我到底在期待什麽,這個人根本就是狗嘴裏吐不出象牙。


    他又看了一眼傑裏邁亞那和威廉極其相似的臉,冷冷地截斷了話音:“害羞也害羞不到你的份上去,大少爺,要是沒什麽事你就先回去吧;要到吃飯的時間了,我這兒也沒什麽好招待你的。”


    這就是逐客的意思了。


    傑裏邁亞見他臉色漆黑,識趣地賠了個賤賤的笑臉:“那摩根索就先告退了。”


    “等等。”楚斬雨忽然攔住他。


    傑裏邁亞笑眯眯地看著他躊躇的神色,曖昧地說:“上校還有什麽事?”


    楚斬雨深吸一口氣。在半秒鍾後,他的表情管理得到了極大的提高;他盡可能微笑著對他。


    “謝謝你幫我。”楚斬雨又低下頭避開他的視線接觸:“無論你是否懷揣著陰謀,無論你是出於什麽的原因……你幫助了我,這是事實。”


    “不客氣。”傑裏邁亞仍然笑著:“那麽此時此刻,敢問我在楚上校的心裏,有沒有得到一些正麵的評價呢?”


    楚斬雨沉默了。


    傑裏邁亞看了看他,忽然大笑著拍了拍他的肩膀。


    楚斬雨隻是看著他。


    “走了。”傑裏邁亞說:“上校,下次見。”


    然後那個高大的影子打開門,迎著外麵的光芒走了出去,走的時候還貼心地關上了門。


    楚斬雨的屋子又陷入了寧靜。


    他走到床邊坐下來。


    床下的機器人掙紮著旋轉出來,移動到他的麵前。楚斬雨看著它,忽然伸手揪住它的機械手。


    機器人:“?”


    楚斬雨正色道:“我剛剛真的臉紅了嗎?你有沒有看到?”


    機器人:“……”


    仿佛意識到自己在做什麽,楚斬雨忽然扶額苦笑,鬆開手讓機器人旋轉到另一邊去;機器人發出的噪音,忽然讓他覺得不再那麽空洞煩躁。


    他平躺在床上。


    “傑裏邁亞,下次見。”


    楚斬雨自言自語地說道。


    ……


    傑裏邁亞走出中央區,和路邊一個嘮嗑的老大爺聊了起來。


    大爺年輕時當兵九死一生,老了也是人中龍鳳。年輕時挑著炮筒跟在部隊身後跑,風裏來雪裏去;老了挑著袋子在大街上溜達吆喝收垃圾,戴著那枚軍功勳章,地區管理的官員也沒人敢斥責他,處罰也是雷聲大雨點小。在各方勢力保駕護航之下,大爺成了中央區一霸。


    年輕和老輩兩代人精相見恨晚,就一會的功夫,大爺已經把肚子裏的事給這素不相識的年輕人倒騰完了。


    “你說那個楚斬雨楚上校啊。”大爺摸著白胡子回憶:“那可是個好人,每天見到我都溫溫和和地打招呼,一點官架子不擺,長得也是一表人才。你說你是他的朋友,那我看你也不錯。”


    傑裏邁亞不置可否地笑。


    “要說這楚上校啊,我來這也有好幾十年了,這地方的人來來去去的,就他一直沒有變過,一直那麽年輕。”老人搖了搖胡子:“可能是最近那個什麽軍委高層的基因修正技術吧,他們這些公眾人物不是都得維持自己形象的嗎。”


    “也許吧……對了,大爺,您不是在收廢品嗎?”傑裏邁亞掏出發信器給他:“您看這個,純金屬,能賣不少錢吧。”


    “我看著挺值錢的,怎麽的?你要賣啊?”大爺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鏡,折射出老年人那輩獨有的精明。


    “值錢的東西所以才給您不是嗎?”傑裏邁亞笑著說道。


    他手上一發力,發信器的小藍屏發出不堪重負的嘎吱聲;然後很快那藍色的光就熄滅了。


    “給您,拿去換個好價錢吧。”傑裏邁亞把已經壞了的發信器塞到老人手裏,邁著步子走掉了。


    他回想著上校的臉龐,他閉上眼睛。


    他想著那雙紅腫的眼睛。


    他想著那脖子上被壓出的淤痕。


    他雙手插兜踱著步子向前走,迎麵吹來的風掀起他的頭發,斜陽把他的影子拉的很長。


    他心中的恨意和不忿忽然就消失了,但是他也知道,其實在他看到那座少女的土墓的時候,他心中的恨意和不忿就被另一種情緒壓倒了。


    他想起很久以前的話語,久到他幾乎記不清:


    “這是一個縫縫補補的故事,是拯救與被拯救的故事。而你是那個補天的孤獨裁縫,你是那個背負拯救世界的殉道者……你為他人帶來了希望,卻幾乎為此幾乎付出了你生命中一切。”


    “即便如此,你也依然相信著自己的使命嗎?卻依然要賭上自己的全部,向這個世界祈求讓我們生存下來的可能嗎?”


    傑裏邁亞低聲念著這些癡拙的話語,仿佛信徒在對著神明的禱告。


    “我還能在相信你一次嗎?”


    盡管那並沒有人聽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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