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廙在溳口收降了杜曾、馬雋,聲勢立刻浩大了起來,心情自然也好了起來——


    刷刷點點就寫了一封信給武昌的王敦,說了溳口的情況,還請王敦放陶侃去廣州,荊州的事情差不多已經結束了。


    王敦收到信後,立刻就又放了陶侃,陶侃反倒賴著不走了。


    “大將軍,太麻煩了,反正過幾天還要抓進來,我還不如就在這裏常住。”


    “滾滾滾,滾去廣州上任。”


    “真的要放末將去廣州?那可要多謝大將軍放我一馬了。”


    “你謝不著我,依照我的意思,你早死幾次了,奈何你命中貴人多,尤其是周訪,居然舍了自己的前途,把廣州刺史讓給了你。”


    陶侃不敢有所遲疑,連忙就找了一條最快的船,從武昌到了豫章,也順利見到了周訪。


    強撐了一路的陶侃,見到自己的親人總算是卸下了所有堅強,抱頭大哭。


    “士衡,哎,我這特意換得新衣服。”


    “士達,要不是有你在,我幾個腦袋都被砍了。”


    “大難不死,必有後福,咱們一家人不說兩家話。彥遐幾天前路過豫章,他可是出息了,和顧家結了親,還被封了亭侯,給留下話說,先到廣州去等著你了。”


    “阿瞻都和我講了,你為了我,得罪了紹世子,這可是一步險棋。”


    “當時箭在弦上,不得不如此,好在紹世子也不是那種念舊惡的人。士衡就不必為我擔心了。”


    “我剛剛看到,士達還在繼續練兵,這荊州的事情,不是已經平定了嘛?”


    “哦,那些啊,那一半是給你練的兵,你到廣州去,總不能就自己去吧?”


    “士達,這讓我怎麽報答。”


    “你看,又說外話。之前不是有人給咱倆批過命嘛?說我福祿不長,會死在你前麵,我就將這兩個兒子托付給你了。”


    “士達,你還信這些神棍的話,他們要是看得出來,還天天吹什麽盛世聖明。”


    “哎,這些話可別再說了,現在所有人都盯著你,就等著你犯一點錯哪。”


    “不是,我得罪誰了?哪個門戶不是送錢送得滿滿的,怎麽到頭來,沒一個人領情的?”


    周訪沒有回答,也不知道該回答些什麽,隻是歎息著拍了拍陶侃的肩膀,讓他不要太過激動。


    陶侃掃開肩膀上的手,


    “你不要勸我,這些話我要是不說,我得憋死。阿夏、阿琦這幾個孩子,還都是總角小兒,就要經曆這些事情,嚇得晚上都不敢睡覺,直怕一覺再也醒不過來。”


    周訪依舊沒有搭話,他知道陶侃現在隻是需要一個聽眾,拉著陶侃就坐在石桌旁,石桌上早就備了酒。


    周訪給陶侃倒滿了一盞,推到陶侃身前。


    陶侃接起酒盞,一仰頭飲下,覺得心中的委屈隨著這股酒氣,逆流而上頂到了眼眶之上。


    “士達……”


    “都在酒裏。”


    周訪又給陶侃滿上一盞,用酒來堵話,誰知道這四周有沒有誰的耳目。


    “連累你了。”


    “嗐,別說那個。你我這麽多年的交情。你要是真有心,知道該留下什麽。”


    陶侃點點頭,聽懂了周訪話中的話。


    陶侃飲完了酒,就領兵南下廣州,周訪也離了豫章,返回尋陽。


    周訪走得這麽急,也是他太了解自己這個親家——陶侃可不是那種挨了欺負,自己生氣委屈的人,怕是早就給王廙留了一路的坑。


    周訪思來想去,自己就是走得再快,也趕不過去了,隻能寫信給竟陵太守朱伺,讓他勸住王廙,一切等自己趕到再說。


    王廙的船離了溳口,順沔江而進,過甑山、橫桑口,就到了揚口壘。


    竟陵太守朱伺一早就等在了這裏。


    “朱太守,可是聽說我要西進剿滅這江上的盜匪,前來助拳。士衡兄可是和我講過,朱太守最擅水戰,能閉氣橫遊船底。”


    “額~下官是來掃刺史大人的興致的。”


    “哦?朱太守須發皆白,年老筋骨不為能,廙也不會勉強,朱太守隻要把竟陵守好就行了。”


    “下官鬥膽一問,杜曾那賊,可是也在軍中?”


    “朱大人都聽說了?王師所向,民心所向。”


    “大人,杜曾這廝反複無常,之前之所以投效,實在是四麵被圍,走投無路。現在已經借大人的船,跳出包圍,深入荊州腹地。下官猜測那杜曾定是向大人請命去北征襄陽的第五猗。”


    “不錯,我聽說,朱大人和鄭攀將軍是同鄉,怎麽不見你到溳口去合兵迎接?”


    “大人也說了,下官年齡大了,哪有白頭的反賊。下官可不想晚節不保。這杜曾北征第五猗是假,就是想引誘大人西出,他潛軍而回,奪取揚口壘,截斷大人和武昌之間的聯係。”


    “好了,仲文兄,你的忠誠我都看到了。西出之事,刻不容緩,再晚一些,李雄就占據了水陸要道,以後要再想平定蜀地,就得繞行寧州的崇山峻嶺了。”


    “大人,您要三思哪。西邊的事情,還有應刺史在,荊州如果不穩,不但大人遭受其亂,應刺史也是腹背受敵。”


    “仲文兄,我知道你年齡大了,膽子就小了。本來哪,不該再勞煩仲文兄的,但荊州的水情,沒有人比仲文兄更了解了,隻能請仲文兄與我同行了。”


    “什麽?大人的意思是,連竟陵的兵馬也要調走?那不是更加助長了杜曾的氣焰?他就更有膽子來攻打揚口壘了。這不會是皇甫方回出得主意吧?”


    “仲文兄似乎對皇甫先生有些偏見?”


    “哼~豈止是偏見,就是那個家夥攛掇著陶刺史幾次三番的攜功邀官,這才惹惱了大將軍,讓陶刺史陷入了險地,陶刺史一家備受煎熬,從荊州被趕到了煙瘴之地的廣州,反倒顯出他出謀劃策的能力來了。”


    “仲文兄,我怎麽聽說,你二人號稱陶刺史的左膀右臂,好像當初勸陶刺史不要入武昌,也有你的一份吧?”


    “是,但下官的想法,和皇甫方回的不一樣。”


    “哦?有何不同?”


    “下官的意思是勸陶刺史留在江陵,和大人交割完軍務之後,再去武昌。皇甫方回的意思是——擁兵自重,自成一家。”


    “不會吧,仲文兄,你這是文人相輕的毛病吧?這在溳口,可是多虧了皇甫先生以唇舌為刀劍,把杜曾、馬雋都勸降了,不戰而屈人之兵,以皇甫先生的名聲,這種公然反叛的事情,他做不出來吧?”


    “唉,大人,下官不太明白,這皇甫方回給你們灌了什麽迷魂湯,怎麽您和陶刺史一樣。”


    “仲文兄,這樣可不好哦。皇甫先生可是一力舉薦你,誇讚你是荊州難得的文武全才。你怎麽能在背後這麽誣陷他?如果我識人不明,豈不是是錯殺了好人?寒了荊州士人的心?”


    “大人,我和皇甫方回沒有私仇,隻有公憤。這荊州的亂局,有一多半原因,就在他。他可是一個內挑外撅的行家。大人如果不信的話,可以問問杜曾。問問當初杜曾為什麽不受調遣。”


    “哦?仲文兄,你的意思是,連杜曾的事情,都是皇甫先生從中作梗?可我已經問過了,杜曾直說是自己在沼澤之中迷失了方向,並沒有提及皇甫先生。仲文兄若是還不放心,我可以派長史劉浚守在揚口壘。”


    “大人……”


    “好了,仲文兄,難道荊州就隻有你一個忠臣嘛?人家一個個都在我麵前講你的好話,你卻一再貶低誣陷。就算你說得句句是忠言,但逆了每個人的耳,我也是很難辦的。”


    “大人,下官不勸什麽了,隻求大人一件事。”


    “什麽事?”


    “再等五天,周訪將軍會從東而來。”


    “哈哈,你的意思是,讓我把功勞拱手讓給周訪?你就算曾經是陶侃的部將,也不能說出這麽偏心的話來吧?何況戰機稍縱即逝,別說五天了,一天我都等不了。”


    “那,三天?下官打聽到逸少公子被第五猗困在襄陽,已經派人去營救,三天時間,等逸少公子回來,大人就能知道這些人的陰謀了。”


    “羲之?他怎麽跑荊州來了,還跑到了襄陽,這孩子真是不省心。仲文兄,羲之雖說相當於是我的兒子,但我也不會因私廢公,子孫自有子孫福,王家的子弟都是要自己闖出來的。”


    “大人……”


    “好了,仲文兄,本官已經對你百般好言,你一再擾我軍心,泄我士氣,難道非要本官用軍法來振士氣嗎?”


    “嗐。”


    朱伺長長的一聲歎息,心裏也埋怨起了自己——都怪自己,平日裏一副卓爾不群的樣子,明裏暗裏把荊州的大小官員都得罪了個遍。


    現在,哪怕自己說得句句是真言,王廙也聽不進去了。


    這倒也不能完全怪王廙,朱伺以身處之,自問如果身邊都是一個聲音,突然冒出另一個反對音來,他也是不敢信的。


    朱伺隻好把希望寄托在襄陽的王羲之身上,但願自己派去的人,能順利的把他接回來,這樣憑借二人近乎父子的親密關係,說不定還能把王廙這頭倔驢拉回來。


    襄陽城中,情況倒是沒有朱伺想得那麽糟糕,荀灌、王羲之不但沒遭受什麽酷刑,反而成了第五猗的座上賓。


    “還請逸少公子返回建康之後,為我說明情況。我也是被杜曾脅迫。”第五猗說道。


    “那是自然。”


    “多謝荀姑娘深明大義,不計前嫌,給荀將軍寫信來援,等荀將軍大軍一到,就算杜曾再回來,我也能據襄陽而戰。”


    “大人孤身入襄陽,其中的艱險自然不少,大人卻還能保有一顆忠心,真乃朝廷之幸。”


    “哈哈,我們就不要互相吹捧了。”


    第五猗放下茶杯。


    “那陶洪、王貢,二位看該怎麽處置?”


    “呼~這茶可真是好茶,是不是啊,荀姑娘。”


    王羲之沒有接茬,而是問了茶。


    “哈哈,確實,這種香氣中,蘊含著正氣。飲之,讓人神清氣爽。”


    荀灌也十分配合的茶言茶語。


    “二位,你們說這兩個人,是該殺,還是該放。”


    “該殺就殺,該放就放。這都是刺史大人的決斷,小子們哪敢越俎代庖?”


    “哈哈,你們這年紀不大,心眼倒是不少,怕我再給你們來一個魚羊一勺燴?”


    “心眼就是再多,不也被刺史大人算計進去了嘛?現在刺史大人還打算拿我們兩人換什麽哪?”


    “哈哈,這就見外了,都是為朝廷效力,都是想荊州承平,百姓安居。不得已之處,用了一些手段,還請諒解。”


    “其中也包括把朱伺太守派來接我們回家的使者,都扣在了驛站裏?”


    “哪有的事情,是他們遇到了故人,一時高興,多飲了幾杯,醉倒在了驛站。不過這件事情,逸少公子還是不要和朱太守講了,他那個人治下最嚴。”


    “這麽說,是我誤會刺史大人了?那我向刺史大人賠罪了。既然朱伺太守誠意相邀,我們這不去,是不是也不太好?”


    “唉,逸少,又見外了不是。襄陽和竟陵是一樣的。都是自家人,仲文兄如果想見你們,我一封信,就把他喊來了。省的你們來回跑。”


    “刺史大人這是不打算放人了?哪我能問一問,刺史大人打算把我們扣留多久嘛?”


    “扣留?什麽扣留?是宴請,要不是二位進場攪局,我也沒有機會從馬廄裏脫困,受人點水之恩,必當湧泉相報。何況還是救命大恩,按照當地的禮節,怎麽也得十八相送,擺夠了十八場這樣的宴席,才算是盡了心。”


    “那就是說,刺史大人,還打算再關我們三天?”


    “怎麽能說是關哪?二位在襄陽城裏來去自如,看上了什麽,點頭就是,錢由我負,二位怎麽也要體諒一下我,讓我報恩於萬一,不然的話,我可是沒法在襄陽城裏混了。”


    “那以後百姓們見到我,都會戳著我的脊梁骨罵——你看這廝,別人救他性命,他轉眼就將人家趕出襄陽,就怕人家賴上他。”


    第五猗說得眼淚和鼻涕一起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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