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黛玉臨行前夜, 迎春與她促膝談心, 別的迎春不敢多說,隻是反複叮嚀黛玉,回家之後, 一定多多忍耐,切勿在父親麵前太多表露亡母哀痛, 以免惹起老父傷懷,必定姑父年歲大了。迎春特特提點黛玉, 多加關注父親如海飲食起居。


    張氏有事從來不瞞迎春, 當初林管家求見黛玉之事,迎春知之甚詳。迎春因此得知林如海眼下境況堪虞。


    用賈母說法,是立誌求死。


    這話迎春雖不知道。迎春卻知道, 不出意外, 林如海會死在後年九月。


    黛玉雖然不過上京一年,與當初離巢孤雁已然大不相同。她已經蛻盡懵懂, 餘下聰慧與敏銳。


    一是沒娘的孩子自擔當, 雖然賈府上下對黛玉從無半點格外,無奈黛玉太過聰慧,無論何事,她都會在心裏過一過,掂量一番, 警醒自己識大體知分寸。


    這樣的深思熟慮,那心態秉性不說一夜之間成人,卻也使得黛玉迅速脫離了萬事無憂的境界。也讓黛玉看著比一般孩子更早慧。一如重生迎春, 十分乖巧懂事。


    二為迎春有意潛移默化。黛玉自來賈府,便隨著迎春居住至今,迎春最是溫順體貼之人,照料黛玉一如血脈至親寶玉賈玨。一年四季,迎春總是提前將黛玉寶玉賈玨三個四季衣衫打點得妥妥帖帖。再有,迎春平日除了上閨學議事廳幫幫辦就愛無之外,私下最為關心有兩件,一是敦促寶玉賈玨學業,二就是時時關懷迎春在賈府來那個做靠山賈母與張氏起居飲食與健康。


    但凡春夏秋冬,四季變換,迎春對於賈母與張氏的飲食起居就會格外關注。隻要賈母張氏稍微有些許不適,迎春的藥膳就會適時奉上。


    像賈府這樣傳承拜年公府女眷,自有一套養生健體之道。迎春除了跟廚房師傅學習曆代傳承膳食,還親自研習藥膳,對已有方子進行改良完善。


    當然,迎春對此十分謹慎,她所擬定了藥膳方子都是從老太醫口裏討來,府中原有的養生方子改良,迎春都是一一抄寫,呈報太醫審驗,添補刪減,完善過後方才投入食用。


    迎春研究膳食的最佳搭檔就是張府小姐張怡君,張怡君的豁達知性,讓黛玉很有好感,張怡君一如迎春,很喜歡黛玉湘雲這兩位聰慧的小妹妹,對她們隻有愛護疼惜。相對於迎春,黛玉跟張怡君更有話題,因為張怡君不僅喜歡研究膳食點心,還善弄詞章。


    張怡君可謂出得廳堂下得廚房之典範,她最大的好處就是心底善良,表裏如一。


    張家不及賈府王家豪富,張怡君麵對迎春鳳姐,從無自慚巴結之意。她滿腹才情,出口成章,與鳳姐這位賈玨教出來的學生相處,也從無輕視之意,會尊敬叫她一聲表嫂。


    但凡張怡君過府來顯擺自己新研究的藥膳,或是新得詞章之時,就是賈母派人去候府接湘雲過府之時。


    幾個女孩子不願意分散,常常四個人擠在葳莛軒歇息。特別是夏秋季節,探春惜春也會加入,幾個姐妹就會秉燭夜話,或是夤夜對月談心,吟詩作對。


    迎春不善此道,便是他們三位才女的評判與保姆。為他們提供精美的飲食與怡情香茶,在她們三人相持不下爭做魁首之時,替她們仲裁評判。


    迎春詩才不敏,卻是最公正精準的評判,三人無不服氣。


    迎春所做一切,從不避諱黛玉。有時還要故意拿些俗務跟黛玉參商一二。以言傳身教讓黛玉感悟,人生在世,除了琴棋書畫詩詞篇章之外,還有煙火。除了男女之情,還有親情友情可以依靠支撐。


    黛玉雖然天仙化人,不染煙塵,錯在她太過聰慧。


    迎春攜帶黛玉在葳莛軒一起讀四書五經華詞典章,打譜填詞。也在葳莛軒操辦府中俗務,比如對賬派月錢賞錢,處罰丫頭婆子。比如斟酌藥膳方子。無需迎春格外提點,黛玉隻在一旁觀摩,耳浴目染之下,黛玉便對一切洞若觀火,曆曆在目。有時倒比迎春還要記得清楚,幾乎可以過目不忘。迎春若有模糊,黛玉可以給出精準答案。


    卻說當初,迎春有意熏陶黛玉這些俗務,倒不是為了林如海,是為了黛玉自己眼明心亮。


    前生黛玉曾經幾次病情反複,明明不吃藥好好的身子,吃了補藥,喝了補湯,反而病情急轉直下,羸弱至極以至咳血。


    鳳姐曾經私下懷疑過是否有人利用了食物相生相克構陷黛玉,隻是後來雜事凡塵,黛玉有沒有得力之人撐腰,了無下文。


    一切一切,迎春銘記在心,故而方才引導黛玉。


    迎春曾經跟母親有濾過姑父的身子,說起過黛玉湘雲一樣命苦。到嫡母張氏會說服賈母讓黛玉返鄉伺疾,卻是迎春不曾想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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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看著黛玉小轎消失在大門口,迎春勾起嘴角,這真是意外之喜。


    黛玉這一返鄉正好伺候父親病體,自己教會黛玉藥膳養生之道,倒是歪打正著了。


    迎春揮手之間,心中默誦,南無阿彌陀佛,觀世音菩薩,您大慈大悲,您既然憐惜信女給了信女一個慈母,請您也憐惜憐惜林妹妹吧!


    迎春鳳姐姑嫂護送張氏回房,張氏狀似無意歎息道:“璉兒會好吧?”


    鳳姐快嘴搶道:“二爺此去得了姑父福氣,說不得就一飛衝天了。二妹妹,你說是不是?”


    迎春笑道:“當然會,隻要嫂子您別抱著二哥哥腿杆子不放手,他必定會大展宏圖。”


    鳳姐就喜滋滋擱著婆婆捏姑子臉頰:“哎喲,承你金口。”


    張氏盯一眼迎春:“你姑父林妹妹也會好吧?”


    迎春飛快抬眸,碰上母親殷切目光,心下一顫悠,略一遲疑方道:“母親說好,必定會好吧!”


    鳳姐笑吟吟點頭:“嗯呢,這話說得是呢。”


    張氏卻是無來由一聲歎息!


    頓一頓又道:“璉兒媳婦!”


    鳳姐忙道:“太太您吩咐!”


    張氏便道:“除了使人往各家廟宇各施舍香油三百斤,再使人告知家廟家庵主持,如今正是春夏交替,青黃不接,疾病肆意,著她們組織僧侶道姑,就在廟宇庵堂之前搭棚子,施粥贈藥一月,粥要插筷子不倒,糧食直接從倉房調取。”


    鳳姐便道:“施粥好辦,左不過是柴禾大米人手的事情,隻是這贈藥有些麻煩,且不說我們不會開方子,再者大家犯病千奇百種,我們也不知道他犯那種病,需要什麽藥呢?”


    張氏微笑:“這倒是個問題,我倒一時沒想到呢!”


    迎春插嘴道:“這也好辦,但凡指望我們贈藥人家大多是窮苦人家,這些人家如今季節犯病,最多就是傷風傷寒這些小病災,其餘富貴之病她們也得不著。湯藥方子呢,我們府裏不是有幾位常年供奉太醫麽,請請他們按照這個季節容易犯病例子處幾個房子,抓藥熬了散發。至於鳳姐姐所說對症下藥之事,女兒有一個想法,不知道該將不該講!”


    鳳姐一嗤:“二妹妹你就說吧,你說的話太太何時駁回過呢!”


    張氏也一樂:“說說看?”


    迎春笑道:“不如讓那些少數病不對症者,直接往藥鋪看病抓取,我們家讓人送一張銀票壓在藥鋪,一月期滿,多退少補。”


    張氏點頭:“這倒也成!“


    鳳姐卻道:“這若是藥鋪起個心思,把他那些正常病人都算到我們名下,豈不冤枉!“


    張氏愕然:“這不會吧,誰會賺取這樣昧心財,不怕忌諱呢。“


    迎春略一思忖:“這樣吧,若是我們家施舍之人,讓管時之人寫一張便條也就是了。“


    張氏衝著鳳姐點頭笑:“就按你妹妹說的辦吧。”


    鳳姐回去一番吩咐,霎時間各位管事便領了對牌,自去辦理不提。私下裏,鳳姐不由跟憑嘀咕:“太太越發信神鬼了,施粥贈藥還是看得見的好處,人家吃了喝了,還會稱讚一聲,說我們是良善人家。年年月月道觀庵堂,好好的銀子化成煙,熏得那些木塑泥胎黑糊糊煙蒙蒙,他也不會說句話,起什麽作用呢?”


    平兒嗤笑:“我的奶奶,這府裏家財何止萬貫呢,那些木塑泥胎又吃得您多少呢,您就這樣心疼,也不怕舉頭三尺有神明,克著奶□□殼疼。再者,太太說的替二爺林姑娘祈福,二爺林姑娘坐船可是要靠風婆河神照料,奶奶快別胡叨叨,免得菩薩怪罪,發上一陣打頭風,可是了不得。”


    鳳姐自己不信,別人說了她又覺得}人:“我啐,竟敢咒你二爺,你才一陣打頭風呢。”


    平兒嗔笑:“才說不信什麽皇天菩薩,這會兒又急了。現在五月天,風和日麗,就是一陣打頭風,也不過阻礙船隻慢行些,頂多撒幾滴雨水在二爺衫子上,他還坐得大船,就跟搬了房舍上船,風吹不得,雨撒不到,如何就護成這樣呢!”


    鳳姐又啐:“我吃多了,護他!”


    平兒諷笑:“這才真正口是心非呢!”


    鳳姐一聲歎:“你看太太啊,對二姑娘似乎倒比親生二爺三爺更珍貴呢!”


    平兒又嗤笑:“您這計較什麽呢,兒子多了自然不稀罕,再者女兒是要嬌養呢,這才幾天,奶奶就忘了,但凡奶奶跟幾位爺衝突,老太爺哪次不是舉著拐杖追打爺們呢,幾時舍得說奶奶一句不是?”


    鳳姐拿手拿手把平兒一戳:“就你狗記性好,陳穀子爛米記得清楚。”


    回頭卻說迎春,如今張怡君備嫁,需要繡許多的衣衫鞋襪,以備將來孝敬婆家與夫君。


    這人一般有長處便有短處,張怡君喜愛鑽研膳食,吟詩作對獨占魁首,對於女紅上頭稍微欠缺,畢竟一個人精力有限,不可能十項全能。倒也不是說她就毫不在行,隻是談不上精美。


    她雖然不需要自己繡全部嫁妝,公婆夫君的見麵禮必須要拿的出手不叫人笑話。張杜兩家都是清貴之家,若是上繡坊定製,必定以為沒誠意。


    她大嫂答應幫她繡穿花牡丹新嫁衣,她自己繡夫君衣衫,卻來央求迎春替她繡送給公婆兩套衣衫,因為張怡君看過迎春繡給賈母張外婆的生日壽禮,萬字不到邊的大褂子讓張外婆讚不絕口,還有那頭上抹額,無不合適。


    用張怡君話說,堪稱上品。老人家心意相通,迎春手藝哄哄她公婆絕無問題。迎春跟張怡君自小一塊長大,比嫡親姐妹也不差,隻得答應了,是秘密應下了,這事兒不得叫一個外人知道。


    張怡君原本還要拉扯湘雲,在幾個姐妹中,除了迎春占了兩世吃沉澱的好,就數湘雲手藝好些,張怡君就像請她幫忙繡小叔子小姑子禮品,卻叫迎春攔下了,湘雲如今已經在府裏承擔眾位姐妹兄弟的針線活計,迎春不忍心再給她添加負擔。


    這一分活計,迎春自己也攬下了,反正迎春做小少爺小姑娘衣裙有經驗,她給寶玉賈玨所繡綠萼梅花儒巾儒衫,羨煞家塾一眾小哥兒。


    卻說這日大晌午,外麵太陽白晃晃的刺人眼,迎春趴在窗下替張怡君描寫衣領衣襟衣擺所用花樣子,卻聽得繡橘司棋晴雯襲人幾個跟哪兒嘀嘀咕咕,做些蟑眉鼠目行徑。


    天氣原本悶熱,給他們一打攪,迎春就擱了畫筆,一聲咳嗽。


    繡橘聽見忙著進來聞訊:“姑娘可是需要時呢?”


    迎春便道:“需要什麽,需要清淨呢,這樣嘰嘰咕咕叫人不得安寧,說什麽呢?”


    繡橘神色尷尬,欲言又止。


    迎春便一聲呼喚:“晴雯?”


    這個晴雯眼裏不揉沙子,有話就說的性子。寶玉看上她伶俐,說要跟迎春討要她去服侍,問他樂意不樂意。這對襲人們就是無上榮寵,這個丫頭竟然翻臉:“我們就是幾個銅錢買的玩意兒,主子說什麽是什麽。二爺想要如何隻管去做,問我們做什麽?從未聽過玩意兒還能自作主張呢?”


    寶玉便麵色訕訕不敢言語了。


    繡橘見喚晴雯,這個爆碳必定吵得滿屋皆知,忙著貼近迎春耳朵,一陣細語。


    繡橘說著紅了臉,迎春惱怒非常一聲啐:“叫葉兒去尋她兄弟茗煙,上老爺書房睨睨,可是實情。”


    這個茗煙是個機靈鬼兒,又是小丫頭葉兒堂兄弟,迎春便吩咐繡橘利用平日兩方主子熟識,跟他拉拉近乎,借以掌握外書房動靜。


    繡橘便道:“就是茗煙小子托付葉兒送的信兒。婢子方才就是聽了這話不能信,故而驚動姑娘。”


    迎春一聽這話落實了,心中陡然火熾,霍然起身,徑直到了後院鳳姐房裏。


    鳳姐門前坐著兩個小丫頭,那腦袋依著門方瞌睡,鳳姐自己跟床上合著眼睛迷瞪,平兒給她有一下無一下打扇,自己也眯著眼睛。


    迎春心了帶了氣性,將手把珠簾用裏一摔,嘩啦啦一陣亂響,驚動了房內房外人。


    卻說鳳姐睡夢正好,忽然被人驚醒,滿肚子邪乎就要開罵,卻見迎春帶著繡橘跟哪兒立著。


    忙著一骨碌起身,拉衣抿發不迭:“二妹妹這會兒怎麽來了?可是太太有話?”


    平兒忙著上茶:“二姑娘快些而坐,品品我們這裏涼茶,看看對味兒不對?”


    好脾氣迎春卻沒了好氣性:“我哪敢吃你們私房茶水,再過幾天,我跟母親都要指靠你們主子賞飯吃呢!”


    鳳姐平兒聞言嚇了一大跳,餘下瞌睡一絲不剩。


    鳳姐跟平兒交換眼色,忙著上來殷勤迎春,卻也綿裏藏針:“看妹妹說的什麽話呢,我雖是大的,在妹妹麵前從來不敢托大,對太太不說比得親生娘,卻也差不離兒,妹妹這話,我實在受不起!”


    迎春便道:“我隻問你一句,你房裏大丫頭吉祥如意呢?”


    鳳姐有些莫名奇妙:“當是在他們自己房裏呢,二妹妹這是尋他們使喚呢?”說這話一邊打發豐兒出去喚人。


    迎春卻又扯開話題:“我問鳳姐姐一句話,夏荷是母親硬性塞給你呢,還是你自己去討來呢?”


    鳳姐愕然:“這是什麽話呢,當時我心甘情願討來呢?”


    迎春沉臉不語。


    少時風兒回來諾諾而言:“奶奶,吉祥如意都不在。”


    鳳姐變了臉色:“不在?快去找來,死蹄子又去哪裏逛去了?”


    迎春冷笑:“難不成他們是自作主張去老爺書房服侍呢?”


    鳳姐平兒齊齊驚愕萬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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