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行!她不能有把柄落在這廝手裏。薑家的人是厲害的,她的錢隻怕保不住。她得先證明他是真心不是。七巧定了一定神,向門外瞧了一瞧,輕輕驚叫道:“有人!”便三腳兩步趕出門去,到下房裏吩咐潘媽替三爺弄點心去,快些端了來,順便帶把芭蕉扇進來替三爺打扇。七巧回到屋裏來,故意皺著眉道:“真可惡,老媽子在門口探頭探腦的,見了我抹過頭去就跑,被我趕上去喝住了。若是關上了門說兩句話,指不定造出什麽謠言來呢!饒是獨門獨戶住了,還沒個清淨。”潘媽送了點心與酸梅湯進來,七巧親自拿筷子替季澤揀掉了蜜層糕上的玫瑰與青梅,道:“我記得你是不愛吃紅綠絲的。”有人在跟前,季澤不便說什麽,隻是微笑。七巧似乎沒話找話說似的,問道:“你賣房子,接洽得怎樣了?”季澤一麵吃,一麵答道:“有人出八萬五,我還沒打定主意呢。”七巧沉吟道:“地段倒是好的。”季澤道:“誰都不贊成我脫手,說還要漲呢。”七巧又問了些詳細情形,便道:“可惜我手頭沒有這一筆現款,不然我倒想買。”季澤道:“其實呢,我這房子倒不急,倒是咱們鄉下你那些田,早早脫手的好。自從改了民國,接二連三的打伏,何嚐有一年閑過?把地麵上糟踏得不成樣子,中間還被收租的,師爺,地頭蛇一層一層勒 □著,莫說這兩年不是水就是旱,就遇著了豐年,也沒有多少進帳輪到我們頭上。”七巧尋思著,道:“我也盤算過來,一直挨著沒有辦。先曉得把它賣了,這會子想買房子,也不至於錢不湊手了。”季澤道:“你那田要賣趁現在就得賣了,聽說直魯又要開仗了。”七巧道:“急切間你叫我賣給誰去?”季澤頓了一頓道:“我去替你打聽打聽,也成。”七巧聳了聳眉毛笑道:“得了,你那些狐群狗黨裏頭,又有誰是靠得住的?”季澤把咬開的餃子在小碟子裏蘸了點醋,閑閑說出兩個靠得住的人名,七巧便認真仔細盤問他起來,他果然回答得有條不紊,顯然他是籌之已熟的。七巧雖是笑吟吟的,嘴裏發幹,上嘴唇黏在牙仁上,放不下來。她端起蓋碗來吸了一口茶,舐了舐嘴唇,突然把臉一沉,跳起身來,將手裏的扇子向季澤頭上滴溜溜擲過去,季澤向左偏了一偏,那團扇敲在他肩膀上,打翻了玻璃杯,酸梅湯淋淋漓漓濺了他一身,七巧罵道:“你要我賣了田去買你的房子?你要我賣田?錢一經你的手,還有得說麽?你哄我——你拿那樣的話來哄我——你拿我當傻子 ——”她隔著一張桌子探身過去打他,然而她被潘媽下死勁抱住了。潘媽叫喚起來,祥雲等人都奔了來,七手八腳按住了她,七嘴八舌求告著。七巧一頭掙紮,一頭叱喝著,然而她的一顆心直往下墜——她很明白她這舉動太蠢——太蠢——她在這兒丟人出醜。季澤脫下了他那濕濡的白香雲紗長衫,潘媽絞了手巾來代他揩擦,他理也不理,把衣服夾在手臂上,竟自揚長出門去了,臨行的時候向祥雲道:“等白哥兒下了學,叫他替他母親請個醫生來看看。”祥雲嚇糊塗了,連聲答應著,被七巧兜臉給了她一個耳刮子。季澤走了。丫頭老媽子也都給七巧罵跑了。酸梅湯沿著桌子一滴一滴朝下滴,像遲遲的夜漏——一滴,一滴……一更,二更……一年,一百年。真長,這寂寂的一剎那。七巧扶著頭站著,倏地掉轉身來上樓去,提著裙子,性急慌忙,跌跌絆絆,不住地撞到那陰暗的綠粉牆上,佛青襖子上沾了大塊的淡色的灰。她要在樓上的窗戶裏再看他一眼。無論如何,她從前愛過他。她的愛給了她無窮的痛苦。單隻這一點,就使他值得留戀。多少回了,為了要按捺她自己,她迸得全身的筋骨與牙根都酸楚了。今天完全是她的錯。他不是個好人,她又不是不知道。她要他,就得裝糊塗,就得容忍他的壞。她為什麽要戳穿他?人生在世,還不就是那麽一回事?歸根究底,什麽是真的,什麽是假的?


    她到了窗前,揭開了那邊上綴有小絨球的墨綠洋式窗簾,季澤正在弄堂裏往外走,長衫搭在臂上,晴天的風像一群白鴿子鑽進他的紡綢褲褂裏去,哪兒都鑽到了,飄飄拍著翅子。


    七巧眼前仿佛掛了冰冷的珍珠簾,一陣熱風來了,把那簾子緊緊貼在她臉上,風去了,又把簾子吸了回去,氣還沒透過來,風又來了,沒頭沒臉包住她——一陣涼,一陣熱,她隻是淌著眼淚。玻璃窗的上角隱隱約約反映出弄堂裏一個巡警的縮小的影子,晃著膀子踱過去,一輛黃包車靜靜在巡警身上輾過。小孩把袍子掖在褲腰裏,一路踢著球,奔出玻璃的邊緣。綠色的郵差騎著自行車,複印在巡警身上,一溜煙掠過。都是些鬼,多年前的鬼,多年後的沒投胎的鬼……什麽是真的,什麽是假的?過了秋天又是冬天,七巧與現實失去了接觸。雖然一樣的使性子,打丫頭,換廚子,總有些失魂落魄的。她哥哥嫂子到上海來探望了她兩次,住不上十來天,末了永遠是給她絮叨得站不住腳,然而臨走的時候她也沒有少給他們東西。她侄子曹春熹上城來找事,耽擱在她家裏。那春熹雖是個渾頭渾腦的年輕人,卻也本本分分的。七巧的兒子長白,女兒長安,年紀到了十三四歲,隻因身材瘦小,看上去才隻七八歲的光景。在年下,一個穿著品藍摹本緞棉袍,一個穿著蔥綠遍地錦棉袍,衣服太厚了,直挺挺撐開了兩臂,一般都是薄薄的兩張白臉,並排站著,紙糊的人兒似的。這一天午飯後,七巧還沒起身,那曹春熹陪著他兄妹倆擲骰子,長安把壓歲錢輸光了,還不肯歇手。長白把桌上的銅板一擄,笑道:“不跟你來了。”長安道:“我們用糖蓮子來賭。”春熹道:“糖蓮子揣在口袋裏,看髒了衣服。” 長安道:“用瓜子也好,櫃頂上就有一罐。”便搬過一張茶幾來,踩了椅子爬上去拿。慌得春熹叫道:“安姐兒你可別摔跤,回頭我擔不了這幹係!”正說著,隻見長安猛可裏向後一仰,若不是春熹扶住了,早是一個倒栽蔥。長白在旁拍手大笑,春熹嘟嘟噥噥罵著,也撐不住要笑,三人笑成一片。春熹將她抱下地來,忽然從那紅木大櫥的穿衣鏡裏瞥見七巧蓬著頭叉著腰站在門口,不覺一怔,連忙放下了長安,回身道:“姑媽起來了。”七巧洶洶奔了過來,將長安向自己身後一推,長安立腳不穩,跌了一跤。七巧隻顧將身子擋住了她,向春熹厲聲道:“我把你這狼心狗肺的東西!我三茶六飯款待你這狼心狗肺的東西,什麽地方虧待了你,你欺負我女兒?你那狼心狗肺,你道我揣摩不出麽?你別以為你教壞了我女兒,我就不能不捏著鼻子把她許配給你,你好霸占我們的家產!我看你這混蛋,也還想不出這等主意來,敢情是你爹娘把著手兒教的!我把那兩個狼心狗肺忘恩負義的老渾蛋!齊了心想我的錢,一計不成,又生一計!”春熹氣得白瞪眼,欲待分辯,七巧道:“你還有臉頂撞我!你還不給我快滾,別等我亂棒打出去!”說著,把兒女們推推搡搡送了出去,自己也喘籲籲扶著個丫頭走了。春熹究竟年紀輕火性大,賭氣卷了鋪蓋,頓時離了薑家的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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