難道總教練是個言而無信的人?不……於是他想起他給華克強的那紙條。對,隻有那紙條會促使總教練斷然做出這個決定。這紙條是怎樣才落到總教練手裏的呢?是肖麗因為決心與他思斷義絕才交出那紙條來的?不,不,那決不可能。要不是華克強?……中午,本隊隊員訓練回來,見靳大成一個人躺在床上,臉色也難看,都以為他病了。


    他說自己確實有些頭暈,已經向總教練請了三天假。華克強也不問他,忙過自己的事就拿著臉盆去洗。好象他什麽事情也不知道,也好象他一切情況都知道了。過一會兒,華克強回來,恰巧屋裏沒旁人,靳大成坐起來,一把抓住華克強的手腕,急切地問:


    “克強,你那條子交給誰了?”


    “什麽條子?”


    “托你交給大楊那條子。大前天中午交給你的。”


    華克強瞥了他一眼,稍稍停頓一下說:“我給大楊了。怎麽?”說完,目光在靳大成臉上轉。


    “沒什麽。”


    “大楊說什麽了?”


    “我沒看見大楊。”他說。然後不再說什麽。


    華克強走了。靳大成想了想,趕緊又寫了一張條子。這次他要親自把條子交到肖麗手中了。反正他已經不是這兒的人。他與肖麗的事大概也就從此完結。他隻想再和肖麗見一麵,盡管這可能是最後的一麵,對於他並沒有什麽意義了。他象個臨終的人,本能地想再睜一下眼看看生活,看看親人,但不論他看不看都將離去。他把條子放在口袋裏,準備碰到肖而就設法給她。


    中午、下午、傍晚。他都沒有碰到肖麗。肖麗去哪兒了?如果明天還是這樣,恐怕今生今世再也難見。


    第二天上午他去買好當夜返回青島的車票,然後去體委辦公樓辦理離職手續。在走廊裏,偶然從一扇敞露的門fèng裏發現肖麗正伏在桌上抄寫什麽。難道這是總教練有意把她調來做些事,好使他們在他臨行前見不到麵?怪不得昨天一天沒有尋到她!她吃飯肯定也在這邊的食堂。他看見肖麗的座位臨窗,窗子又是敞開的。他忙走出樓,從院於繞到大樓側麵那扇朝東的窗下。這兒恰恰是院子拐向後邊的一個死角,沒人往來,隻有數株黃薔薇,每逢春末夏初繁花滿枝,此時卻凋敗已盡,隻剩下一片單調而濃密的綠葉。


    他把身子藏在枝葉裏,防備被窗內的旁人發現。然後把紙條輕輕扔進去,正巧落在肖麗的眼前。肖麗一驚,扭臉來看,他卻轉身疾走了。


    這房間也很大,肖麗坐在這邊,另一邊坐著一位上了年紀的女辦事員,正背對著她,使她得以打開紙條看。上邊的字使得她驚異得一下子從座位上站起來,並差點兒叫出聲。


    這上邊寫道:


    我已經被開除了。本周五乘夜車離開這裏。此事別人誰也不知道。我周五晚八時還在老地方等你。我們最後告個別吧!


    周五就是今天嗬!


    一股強烈痛苦、生離死別般的感情湧上來。她不可能、也不會有任何力量能抑製自己了。她一手抓起紙條,扭身往外跑。緊隨著她一連串慌慌張張的動作,椅子歪了,水杯碰倒了,痰盂蓋兒被撞到地上。她什麽也顧不得了。使得同屋那上年紀的女辦事員扭過頭低下前額,一雙吃驚的眼睛從眼鏡上望去,卻隻見她背影一閃,已經跑出屋去。


    她急急忙忙、跌跌撞撞、失魂落魄一般跑著。跑過走廊,跑下台階,跑到院子,忽然差點兒和一個迎麵而來的人撞個滿懷,隻聽對麵發出一個沉穩、熟悉,帶些怨怪的聲音:


    “你這是到哪兒去?”


    她抬起頭,總教練就在麵前,目光驚異地停在她表情奇怪的臉上,跟著就明白她已經知道靳大成將要離隊的消息了。隻見肖麗下巴直抖,嘴唇哆嗦,牙齒怕冷似地咯咯打顫,聲音抖得更厲害:


    “您,您不是說妥了嗎,您為什麽……為什麽?”


    總教練從未見過她這種近乎失常的神情,擔心會出現更嚴重的情況。他用手扶著她的肩,勸慰說:“不要這樣,肖麗,你-一你跟我來,我有話對你說。你聽我說明白,你也就明白了……”他邊說,邊把她扶進辦公樓樓下一間空無一人的小工作間。他沒有遇到過這種事,一時顯得手足張惶無措了。


    她一進屋就哭了。淚水止不住往下淌,並且“嗚嗚”哭出聲來。好象憋了一肚子委屈的孩子在大人麵前,要痛快地發泄一通似的。他還是頭一次見她哭,而且哭得這樣傷心痛楚,這是怎麽啦?他看著她這悲痛欲絕的樣子真是無法理解。她不過與靳大成剛剛有些要好罷了,即便分離,也不該這樣生離死別一般呀,難道她還出了什麽別的事嗎?


    他不知該怎麽辦。仿佛他搬一個又大又沉的櫃子,不知從哪裏下手;又不能眼看著她失去控製的感情象決口的洪水奔瀉不止。他給她斟水,遞給她一條手巾抹淚,除此他就再不知該做些別的什麽事了。便在她身前轉來轉去,半天來嘴裏隻反覆地重複一旬無效又無力的話:


    “不要這樣,不要這樣,不要這樣。”


    她那直盯著前方的目光一陣陣變得尖利嚇人。使他害怕;他叫她,她也不理他。那目光好似停在一種幻象上。“不要這樣,不要這樣,不要這樣……”他的聲音哆哆嗦嗦,連舌頭都僵直不靈了。他簡直以為她要瘋了。


    過了這個高cháo後,她拿起手巾擦擦臉上的淚,扭身端起杯子喝一口水,他見狀,一直揪緊的心才稍稍有點放鬆之感。開始勸她。“你想想看,體委這樣做為了什麽?不是為了你的前途嗎?我,我,我難道還會害你。靳大成他,他不該……我不說了,有些情況你未必了解。體委為了確保你的前途,為了體訓大隊的風氣不搞壞,不得已才這樣做。


    你還要我……我還對你說些什麽呢?你,你要恨就恨我吧!是我促使體委做出這種決定。


    我,我的理由是充足的!是充足的!嗬,對不對……”


    他今天不象往常在隊員們麵前說話那麽從容,那麽有條理。有份量、有說服力;他在任何場合、任何人麵前,都沒有這樣笨嘴笨舌、話不成旬的時候。似乎他連思維都混淆不清了。如同一個不識水性的人落入水中,不知深淺,不知上下左右,四邊一片無邊無際的液體,兩隻手亂抓卻抓不得一點可以借力逃脫出水的東西。心裏的話全攪成了一團,究竟哪句話目前最需要,最有用,最得力?在不明自的事物麵前,任何巧妙的唇音都笨拙無用。但他還得一個勁兒地說下去,好似他的話一停,她又會出現剛才那種叫人擔驚受怕的反覆。


    他說得磕磕巴巴,艱難費力,語言乏味失色,可是他明知自己的話蒼白無力,卻一遍又一遍、沒完沒了地重複著。從上午九點直說到吃午飯的時候,他的喉嚨好象煙囪那樣幹燥發燙,聲音變得沙啞了,整個口腔的唾液似乎也已用盡。他不知道,到底是想法支持他的舌頭,還是舌頭支持他的想法。當他發現肖麗坐在那裏一動不動,雖然神情不象剛才那樣激烈和嚇人,卻仍舊滿麵凝聚著焦慮與愁苦時,他感到自己的力量已經用竭,毫無辦法了;灰心喪氣使他渾身立刻感到疲軟鬆垮,一屁股坐在椅子上。臉上的神氣無可奈何。可就在這時,肖麗忽站起身說:


    “您不用說了。我知道該怎麽做。”


    她同時給了他一個清醒的、開朗的目光。這目光比任何保證和表示都可靠。比她這兩句話也更明確。


    她又使他出乎意料之外了。


    他完全沒有想到:自己進行了一上午單方麵的艱苦的舌頭的進攻之後,正準備全線退卻時,他已經是絕對的勝利者。這真是件奇妙莫解的事。他哪裏知道,她正是被他那些結巴、費力、乏味而用心良苦的話打動了,被他那些反常、笨拙又絮叨的唇舌打動了。


    雖然他沒說出一句頭頭是道、含義精闢的話來,她卻感受到他那直出胸臆的真情,以及他並沒表達清楚、但完全可以征服她的道理和思想。


    整一下午,肖麗都在體委辦公樓裏,悶悶地抄寫兩天前總教練交給她的籃球隊訓練大綱。總教練說辦公室人少事多,臨時調她來幫忙,實際上正如靳大成猜測到的,這是總教練的有意安排,為了避免靳大成離隊之前再與肖麗接觸。這天下午,肖麗坐在座位上一動沒動,手裏的筆也沒停,好象什麽事也沒發生過。總教練幾次悄悄溜到門前,從門fèng和鑰匙孔裏看不出肖麗有任何異樣和變化。連肖麗的筆尖在光滑的紙麵上沙沙磨擦的響聲都清晰又均勻。快下班時,總教練笑吟吟進來說:


    “別忘了,今天晚上看電影,快收拾一下吃飯吧!”


    “不。”肖麗抬起她有些紅腫的眼睛,仍象往常那樣沉靜地說:“我今天頭疼,不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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