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籃宿舍的床鋪都是從家具廠成批買來的,規格一致,卻都不夠長。是否因為社會要求人的行動和思想都一樣,產品便也都定型化而很少例外?在大高個子們生過無數的小苦惱中,無法在床上舒直身子便是其中一樁。但這時靳大成精神上在受煎熬,對肉體上的不舒適全無感覺。


    他真不知該怎麽辦了。六個星期來,他倆同在一座樓裏,卻象分隔千裏之外那樣遙遠。他無時無刻不想著她,無事不聯想到她,卻很難知道她怎麽想的。他覺得自己的靈魂仿佛不在軀體裏。他每天也在跑步,做操,投籃,蹲起,但好象不受自己的意識支配。


    靈魂遊離在軀體之外,象落葉、飛花、沒係纜的孤舟,飄飄蕩蕩,無依無傍。這樣下去怎麽受得了?這就叫做失戀嗎?一切就這樣結束嗎?如果她真的依了總教練就此結束了他們的事,也應該同他談個清楚。他想找她談,又怕被別人瞧見,影響了她。他深知自己是個前途有限的隊員,上天賦予他這方麵一些素質,卻沒給足;而肖麗麵前擺著一個燦爛奪目的將來。如果他因為自己感情的需要而毀掉她的前程豈不自私?每每想到這裏,他就有心離開球隊,返回青島,離開了她反而好受些,在這裏天天看見她的形影,卻互相裝做陌生人一樣,隻能加重他心中的負荷。他記起從書裏看過的一句活:“時光如水,能夠漸漸把一切沖淡。無論是歡樂,還是痛苦。甜的不再甜,苦的不再苦。”


    他眼睛直盯著搭在麵前一根繩子上的花花綠綠、亂七八糟。又長又大的運動衣,心裏煩亂極了。


    忽有人對他說話,使他微微一驚:


    “怎麽?大成,睡不著嗎?”


    他一看是隊長華克強。他在左邊一張床的上鋪趴著,尖尖的下巴架在一雙交疊著的手背上,以一種探詢和關切的目光閃閃地直對著他。


    “沒有。”


    “什麽沒有。你為什麽還不睡?想肖麗了吧。”


    “唉……,”靳大成長嘆一聲,摘下眼鏡往杭旁一撂,閉起眼,搖搖頭說:“別問了。”


    華克強起身從上鋪輕快地爬下來,坐在他床前問,“你們的事就這麽完了。”


    “完了……”靳大成說。沮喪地拖長尾音。


    “肖麗的意思呢?”


    “不知道。我不能再和她聯繫,總教練說,如果我們再聯繫,就把我們都開除離隊。”


    華克強的深眼窩裏目光一亮。跟著他說。“那是總教練氣頭上的話。”“不,他說到就會做到。我不能拖累肖麗,她的球會打出來的,她又那麽喜愛打球。再說肖麗現在碰到我也不答理我,她可能想就這麽完了……”


    “那你能知道她怎麽想的嗎?其實你可以偷偷找她談談。她要真不肯再和你聯繫,你也就認了。要不,你再寫封信給她。”


    “那怎麽成?信寄到傳達室,萬一落到別人手裏就更麻煩了。”


    華克強想了想說——


    “我給你送個信兒給她,怎麽樣?”


    靳大成象溺水人的手碰到了什麽,一把緊緊抓著華克強的臂膀,另一手拿起眼鏡戴上,一雙睜圓的眼睛在鏡片後邊顯得更大:


    “真的?”


    “瞧你。你象要把我吃了似的。我保證把信給你送到就是了。”華克強說。看來這事對於他,就象從人叢中間把球兒傳出去那麽輕鬆和有把握。


    靳大成興高采烈地捶了華克強當胸一拳,起身馬上寫個條子。


    本星期六晚八時,老地方見麵,能否,盼覆。


    成


    把星期六晚做為約會時間是最便當的。周末本市有家的隊員都回家團聚,肖麗每星期六晚也回家。靳大成是外地來的,周末也在宿舍裏,隻要他那天晚上說出去到商場買點日用東西,沒人會起疑心。於是他懷著感激和信任的雙重心情把條子交給華克強,並說:


    “你要是碰不到肖麗,就交給大楊好了。”


    “大楊?哪個大楊?”


    “當然不是咱隊的大楊。女籃的,楊光彩。她能很快把條子交給肖麗。最保險。”


    “好嗬!”華克強用手指捅了他一下說:“原來你小子還有個又大又醜的紅娘哪!


    你為什麽不早寫個條子,自己交給她。你怕連大楊也給監視起來了?你的膽兒可真小。


    你在場上那股不要命的勁兒到哪去了?你等著吧!我擔保今天晚上尚麗就能看見這條子。


    不過今天才星期一,你至少還得等上五天呢!”華克強怕同屋人聽見,小聲和他取笑。


    同時把這條子疊得小小的,塞進自己的運動褲屁股後邊的小口袋裏。


    當天晚飯前,在洗漱室裏,華克強就悄悄告訴他,那條子已經安妥地交到女籃的楊光彩手中。靳大成覺得好象從他心裏拉出一根線,已經無形地通到肖麗那裏去了。一時還覺得自己象隻飛累了的、無處棲息的鳥兒,終於找到了可以穩穩噹噹落下腳來的枝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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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愛之上


    九


    他焦躁地等候消息。消息來得愈遲,他愈不安。過了三天,一個消息找他來了。他萬萬想不到竟是這樣的消息。


    這天是星期四。下午,前接體委辦公室的辦事員小給來找他,說叫他去辦公室一趟,有事等他談。他往辦公室去的路上也沒有任何不祥的預感。體委辦公樓過去是一位鹽商的公館,又大,又講究,又有氣派。辦公室是原先的客廳,一門敞亮的大屋子,三麵牆鑲著深褐色菲律賓木的護牆板,一麵是大大扇圍成弧形的落地玻璃窗,牖欞、門把手、牆壁上的掛衣鉤都是銅製的。顯得厚實、富麗又沉著。在酷暑期這房間也分外陰涼。他一走進來除去感到陰涼之外,還有種異樣而冷峻的氣氛。屋裏有兩個人等候他,一個是總教練盧揮,一個是胖胖的黃主任。盧揮正抽著煙。


    總教練這次沒對他發火,更沒訓斥他一句,卻板著麵孔告訴他,體委對籃球各隊要做一次調整,決定撤換一部分隊員,他是被撤掉的第一個隊員。體委要求他盡快做好離開球隊的準備。黃主任在一旁抬起又短又粗、剛好繞到肩後的胳膊,去搔他凸出一圈軟肉的後頸,表情不象往常那樣自然。對他說:


    “你的出路我們已經幫你聯繫好了。仍然回到你原先在青島的那個單位——鏈條廠。


    如果你想去青島市隊,我們可以幫你聯繫。”


    盡管靳大成聽到這意外又突然的決定有些發懵。但他完全聽得出他們關於調整撤換之說是故意編造出來的官冕堂皇、不好辯駁的理由,也為了不亮出那可能使雙方都十分難堪的真正原因。他決想不到體委對他這樣不留餘地,不顧情麵,如此冷酷與淡薄。但他沒有分辯,沒有乞求,內心反而升起一股高傲的情緒,壓住憤怒、委屈和種種可以拿出來爭辯一下的道理,隻談談地說了兩個宇:“好吧!”負著氣接受了體委的決定。他想了想,又說:“我明天晚上就走。我回去之後的事用不著你們管,在這裏我隻有一個要求,我走的事,別告訴任何人。明天晚上不是全體都去看電影嗎?我自己走!”“可以。”


    總教練點點頭說。他很滿意他的要求;這要求正好消除自己所擔心的。但沉了片刻之後,他又覺得不是滋味。以往,總教練從來沒有這樣送走過一個運動員。如果說他把全部心血和感情都傾注在籃球運動中,這心血感情就分成若幹份而把每一份都分給一個隊員。選來一名隊員多一分喜悅,送走一名隊員憑添一分傷感。但是,當一名隊員將被送往國家隊時,他那傷感中更糅合甜蜜;當一名年齡已大、沒有前途或傷殘了的運動員離隊而去時,他這傷感便混雜苦澀。因為他知道從此這個運動員就結束了聚光燈下生龍活虎、快樂明亮的運動生涯了。此時此刻,他總是依依不捨的。更尤其,斯大成離隊是他堅持要體委這樣決定的。靳大成要走了。他不會成為肖麗精神中的攪棒了,自己也就不象原先那麽恨他了,內中反生出一點點內疚。口氣變得溫和下來,他拍拍靳大成說:


    “明天我來送你。”


    “不!”他說;“我不要任何人送。我明白,我是例外的。不應當受到任何人歡送!”


    他說完扭頭就走了。


    他從體委辦公樓走出時,頭暈目眩,好象剛剛受了重重一擊。他記得,一次他和拳擊隊的隊員趙寶剛打拳玩,他被趙寶剛突然一個左直拳擊中下顎時,頓時渾身無力,意識混亂,腦袋又重又空,就是這種感覺。但那一次是肉體上的,這一次是精神上的。支撐他自尊心的高傲的情緒鬆垮下來,一種委屈心情象因棉花堵在他胸口上。他無論如何想不到總教練會一腳把他踢走,而且做得如此幹脆。竟然事先沒對他透過一點風聲,就悄悄辦好他離隊和安置的手續,不給他留一點餘地。他看著這片與他從此無關的樓館房舍、茂樹繁花,看著這不再屬於他的生活,他真想揮起拳頭把這寡情和冷漠的一切都擊得粉碎!他明白……總教練這做法顯然為了肖麗。可是總教練不是說,隻要他不再與肖麗聯繫,就不會對他採取任何措施嗎?他不是一直沒同肖麗聯繫過嗎?這究竟從何而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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