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介紹】


    馮驥才,1942年2月9日出生於天津,著名作家、文學家、藝術家、著名民間文藝家,現任中國藝術界聯合會執行副主席、中國文聯副主席。中國小說學會會長、中國民間文藝家協會主席。其作品以寫知識分子生活和天津近代歷史故事見長,注意選取新穎的視角,用多變的藝術手法,細緻深入的描寫,開掘生活的底蘊,咀嚼人生的回味。


    其中《啊》《俗世奇人》《雕花菸鬥》《高女人和她的矮丈夫》《神鞭》《三寸金蓮》《珍珠鳥》等均獲“全國文學獎思小說”,並對文壇產生了深遠影響。


    啊!


    隻要這些有礙社會進步和毒化生活的現象,還沒有被深刻地加以認識、從中吸取教訓、徹底淨除與杜絕,還存在著再生的條件,那麽,與本篇小說同一性質的作品就不會是無用的,也是不可避免的。


    ——作者


    一


    早春的天空分外美麗。那淡藍色的無限開闊的空間,全給燦爛明亮的日光占有了。鳥雀們拚命向雲天鑽飛,去迎接從遙遠的地方隨同大雁一同來臨的春天。


    它的氣息往往裹在溶雪的氣息裏。


    它第一個腳步,是踏在寒氣猶存的人間和大地上的。然而它以宇宙間渾然充沛的生命的元氣,使冰封的大河嘎嘎碎裂,使凍結的土壤鬆解復甦,使僵縮的萬物舒展、變柔、生機勃發,使每一顆美好的心都充滿幻想和希望。


    春天,不僅帶來希冀、新生、美、向上的力、大自然的繁忙、五彩繽紛的新天地,還要與親切真誠的吐露、勞動者手上的厚繭、描繪未來的圖紙、為真理而鬥爭的硝煙、柔情的眼波、迷人的夜曲,編織成甜蜜、幸福、詩意、閃閃發光的生活。


    它從來不辜負人們。它烙守時節,還慷慨無私地把它的一切財富貢獻給人們。


    多好的春天嗬!


    然而,這一切,對於現在坐在歷史研究所當院的一百多人來說,卻是無關和多餘的。沒有一個人有心抬起頭,去感受一下早春的天空。


    這裏又要揪人了!


    二


    有兩個跡象說明今天召開的全所大會有種非同尋常的急迫感和嚴重性。


    一個是,所裏的五名長期病號和十一名退休人員全到會了。他們在接到的開會通知上注有“不準請假”的字樣,誰也不敢推辭或藉故不來,現在在會場後邊東歪西斜地坐了一排。


    另一個是,還有兩名外出到西安半坡博物館考察文物的人員,在昨天上午收到所裏打去的加急電報,星夜馳歸,此刻就坐在人群中間。


    當矮個子、黑皮膚、呆板又平庸的所革委會的郝主任,雙手端起一份上級下達的要立即開展運動的文件,象念天書一般,吭吭哧哧、結結巴巴、夾雜著許多錯別字地念過之後,剛剛從市裏開過緊急政工會議的政工幹部賈大真趕回來了,他瘦瘦高高,戴一頂時髦的象徵革命化的綠軍帽,站在台上。他那瘦骨稜稜的臉上有種可怕的嚴肅勁兒。用著發狠的口氣和那個時代流行的發狠的詞句,講了一番話。這番話是這樣結束的:


    “雖然我們搞過許多次運動,但並不徹底。我們這個單位知識分子成堆,階級成分複雜,藏龍臥虎,混雜著大大小小、為數不少的一批壞人。有歷史的,也有現行的;有的公開,也有的隱蔽。我們不能掉以輕心,墊高枕頭睡大覺。對敵人姑息,就是對革命犯罪。不少人在運動中不是跳出來表演了嗎?現在該是和他們算總帳的時候了!對於那些隱蔽得很深的傢夥們,就是掘地三尺,也要把他們挖出來!”


    “這次運動的特點是來勢猛、決心大、搞得細。一方麵,發動強大的政治攻勢,對階級敵人展開全麵進攻。另一方麵,對所有有問題、有嫌疑的人,要進行一次徹底的清理;對歷史有汙點的人,也要重新調查、重新鑑定、重作結論。我們下了決心,決不漏掉一個敵人!而且,這次運動還將在社會上廣泛展開,撒下天羅地網,將一切敵人一網打盡。上級領導講了:‘該殺的就殺,該關的就關,該管的就管!’ 我們要立即行動起來,迎接這場大揭發、大檢舉、大批判、大鬥爭的階級鬥爭的新高cháo!”


    顯然,一陣兇猛的狂cháo馬上就要卷進生活中來。一切隨即就要發生變化--生活內容,人,人的想法,人與人的關係,相互的感覺;還有空氣。空氣仿佛不再是流動的了,凝結了,並且驟然間充滿了火藥味道。


    三


    散會後,地方史組三個都戴眼鏡的研究員回到他們的工作室。組長趙昌被留下聽候所領導對運動的安排部署。這三個人前前後後進了屋,誰也沒吭聲,各就各位,象往常那樣從桌上或抽屜裏拿一本書看;天知道他們在看些什麽。


    本組年紀最大的老研究員秦泉的臉色非常難看。此人很瘦;麵皮如同舊皮包那樣黯淡,高顴骨象皮包裏塞著的什麽硬東西支楞出來,正好把一副普普通通的白光眼鏡架住。他是個仔細、寡言、穩重的人。胳膊上總套著一對褐色的粗布套袖,和他每天上下班提著的書包用的是同一塊布料。看上去,很象個細緻又嚴謹的銀行老職員。長期的案頭工作使他駝了背。整天蝦一樣弓腰坐著,麵前一杯熱水和一本書,右手拿鋼筆,左手夾一支菸捲;長長的腦袋被嘴裏吐著的煙糾纏著,宛如雲嵐繚繞的山頭;有時煙縷鑽進他花花的頭髮絲裏,半天散不淨。這便是他給人印象最深的形象。他一天不停地喝水和上廁所,咽水的聲音分外響;平日為了不打擾室內研究工作所必要的安一靜,他喝水時總是盡力抑製自己的毛病,把一口水分做幾次,小心翼翼地咽下去。今天他似乎忘了。一邊喝水,喉嚨裏一邊咕噔咕噔地響,象是咽一個個小鐵球。


    他是五十年代出名的右派,而後摘掉帽子,但仍是所裏唯一的身上打過“右” 字號戳兒的人物。那種戳兒打上了,就留下深深的印記,想抹也抹不掉,每逢運動一來,都照例被作為反麵人物中的一種典型,拿出來當做進攻的靶子。他屬於那種人們常說的“老運動員”。雖然飽經滄桑,眼見過各種驚心動魄的大場麵,但眼下仍不免心情煩躁。因為他很清楚馬上又臨到頭上的日子是什麽樣的。


    另一個白胖胖,卻坐在一邊呆呆發怔。他叫張鼎臣。才過了五十歲生日,圓頭圓腦,皮膚細膩而光亮,戴一副做工挺細的鋼絲邊眼鏡,裝束整整齊齊,衣料也不差;乎時愛吃點細食,不吸菸;牙齒刷得象瓷製的那樣潔白,並且總在笑嘻嘻的唇fèng中間間露出來。他的古文頗好,對清臾很有些研究,隻是臉上總掛著些笑意,說話愛迎合人,帶點商人氣味,引人反感。


    他是老燕京大學的學生,畢業後由於生計的關係,自己經營過一家小書鋪。書架上總放著七八百冊書,一邊看,一邊賣,積攢下知識和錢財。後來經本家叔叔再三勸說,在那個堂叔開的小貿易行裏入了一份數目不大的股金。小貿易行經辦不力,幾乎關門。由於礙於叔侄情麵,不好抽出股份,隻當做買賣虧掉了。一九五六年公私合營時,這奄奄一息的小貿易行被合進去,他反落得一份微薄的股息。這份股息致使他在文化革命初期被當做資本家挨鬥遊街。他的成分至今尚未得到最後確定。如同沒有係纜的小船,在這將到來的風浪中,不知會遇到什麽情況。


    這三個人中間,唯有戴黃色圓邊近視眼鏡的吳仲義是個幸運兒。


    他的歷史如同一張白紙。平時的言行又相當謹慎,無懈可擊。為人軟弱平和,不肯多事。前一度,所裏的人分做兩派,鬥得你死我活,他在一旁逍遙自在,但按時上下班。在班上雖無事可做,也決不違犯所裏訂立過的那些章程製度。兩派都爭取過他,他卻一笑了之。幸虧他夙來是個膽小無能的人,無論哪派把他拉過去,最多隻是增加一個人數。因此,兩派都不再去理他。他是個多餘的人。


    然而,在一場場運動中間的間歇,也就是抓業務的時期裏,他卻是所裏目光集中的一個人物。他年紀不大,三十多歲,學識相當紮實,工作認真肯幹,研究上經常出成果。他是專門研究地方農民運動史的。這一內容始終受重視,他因此也受重視。他的成績是領導和上級治所有方的力證。誰都認為,這是他在所裏平時受優待、運動中受保護的資本……因此運動一來,他就被那些有汙點而惴惴不安的人欽慕、眼饞,甚至有些妒嫉呢!好似山洪衝下來,人家站在平地上擔驚受怕,他卻在石壁下、高地上,碰不著,掃不上,得天獨厚,平平安安。


    可是,誰知道那是怎樣的時候呢?天大的功勞也無濟於事,一點點過錯就會招來災禍,它逼得你去搜尋自己的過失,並設法保護自己;本來可以相安無事的人,在那種兇險的情勢下,也會無端地心驚肉跳,疑神疑鬼……快下班時,組長趙昌推門進來,用一種與他平時慣常的溫和略顯不同的比較嚴肅的態度說:“革委會決定,從明天起開始整天搞運動,一切業務暫停。事假一律不準;醫生開的假條必須糙委會簽字蓋章方可有效。由明天算起的頭一周,是大揭發大檢舉活動。每人回家都不準停止大腦的思維,去回憶平日哪些人有哪些錯誤言行,以及可疑的現象和線索,做好互相檢舉揭發的準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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