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邊聊邊剪邊說笑話,不多時候,剪出的各種形象已經放滿她的周圍。這 時,一個很怪異的形象在她的笨重的剪刀中出現了。拿過一看,竟是一隻大鳥 ,瞪著雙眼向前飛,中間很大一個頭,卻沒有身子和翅膀,隻有幾根粗大又柔 軟的羽毛有力地扇著空氣,詭譎又生動,好似一個強大的生命或神靈從遠古飛 到今天。我問她為什麽剪出這樣一隻鳥。她卻反問我“還能咋樣?”


    於是她心中特有的生命精神和美感,叫我感覺到了。她沒有像我們都市中 的大藝術家們搜索枯腸去變形變態,刻意製造出各種怪頭怪臉設法“驚世駭俗 ”。她的藝術生命是天生的、自然的、本質的,也是不可思議的。這生命的神 奇來自於她的天性。她們不想在市場上創造價格奇蹟,更不懂得利用媒體,千 古以來,一直都是把這些隨手又隨心剪出的活脫脫的形象貼在炕邊的牆壁或窯 洞的牆上,自娛或娛人。沒有市場霸權製約的藝術才是真正自由的藝術。這不 就是民間藝術的魅力嗎?她們不就是真正的藝術天才嗎?


    然而,這些天才散布並埋沒在大地山川之間。就像契訶夫在《草原》所寫 的那些無名的野草野花。它們天天創造著生命的奇蹟和無盡的美,卻不為人知 ,一代一代,默默地生長、開放與消亡。那麽,到了農耕文明在歷史大舞台的 演出接近尾聲時,我們隻是等待著大幕垂落嗎?在我們對她們一無所知時就忘卻 她們?我的車子漸漸離開這草原深處,離開這些真正默默無聞的人間天才,我心 裏的決定卻愈來愈堅決:為這草原上的剪花娘子康枝兒印一本畫冊,讓更多人 看到她、知道她。一定!


    第64章 大雪入絳州


    在禹州考察完鈞瓷古窯出來,雪花紛紛揚揚,撲麵而來。這雪花又大又密 ,打在臉上有種顆粒感。按計劃要取道鄭州和洛陽而西,經三門峽逾黃河北上 ,去新絳考察那裏的年畫。現今全國的十七個主要的年畫產地中,就剩下晉南 新絳一帶的年畫普查還沒有啟動。晉南年畫歷史甚久,現存最早的年畫就出自 北宋時代晉南的平陽(臨汾)。這一帶很多地方都產年畫。除去臨汾,新絳和襄 汾也是主要的產地。二十世紀八十年代末我在京津一帶的古玩市場曾買到過一 些新絳的古畫版。歷史最久的一塊畫版《和合二仙》應是明代的。這表明新絳 的年畫遺存在二十年前就開始流失了。它原有的歷史規模究竟如何、目前狀況 怎樣、有無活態的存在,心中毫無底數。是不是早叫古董販子折騰一空了?


    車子行到豫西,沒想到雪這麽大,還在河南境內就遇到嚴重的塞車。大量 的重型載重卡車夾裹著各色小車像漫無盡頭的長龍,一動不動地趴在公路上。 所有車頂都蒙著厚厚的白雪,至少堵了一天了吧。我們想出各種辦法打算繞過 這一帶的塞車,但所有的國道和小路也全都堵得死死的。在大雪裏我們不懈地 奮鬥到天黑,又冷又餓,直到把所有希望都變成絕望,才不得已滯留在新安縣 一家旅店中。不知何故,這家旅店夜間不供暖氣,在冰冷的被窩裏我給同來的 助手發了一個簡訊:“我有點頂不住了,再找機會去絳州吧!”然而,清晨起來 新絳那邊派人過來,居然還弄來一輛公路警車,說山西那邊過來的路還通,要 我跟他們嗆著道兒去山西。盛情難卻,隻好頂著風雪也頂著迎麵飛馳而來的車 輛,逆行北上,車子行了五個小時總算到了新絳。


    用餐時,當地主人要我先不去看年畫,先去看光村。光村的大名早就聽到 過。還知道北齊時這村子忽生異光,因名光村。主人說,你隻要去了就不會後 悔,村裏到處扔著極精美的石雕,還有一座宋代的小廟福勝寺,裏邊的泥彩塑 是宋金時代的呢。我明白,他們想叫我們看看光村有沒有保護價值,怎麽保護 和開發。而今年春天我們就要啟動全國古村落的普查,聽說有這樣好的村落, 自然急不可待要去,完全忘了腳底板已經快凍成“冰板”了。


    雪裏的光村有種奇異的美。但我想,如果沒有雪,它一定像廢墟一樣破敗 不堪。然而此刻,潔白的雪像一張巨毯把遍地的瓦礫全遮蓋起來,連殘垣斷壁 也鑲了一圈白絨絨的雪,隻有磚雕、木拱和雀替從雪中露出它們歷盡滄桑而依 然典雅又蒼勁的麵孔。令我驚訝的是,千形百態精美的石雕柱礎隨處可見。還 有不少石礎被雪蓋著,看不見它的真容,卻能看見它一個個白皚皚、神秘而優 美的形態。它們原是各類大型建築堅實又華貴的足,現在那些建築不翼而飛, 隻剩下這些石礎丟了滿地。光村原有幾戶頗具規模的宅院,從殘餘的一些樓宇 中可見其昔日的繁華並不遜色於晉中那些大院。但如今損毀大半,而且毫無保 護措施。連村中那座被列為國家文物保護單位的福勝寺中的宋金泥塑,也隻是 用塑料遮擋起來罷了。我心裏有些發急,搶救和保護都是迫在眉睫了。根據光 村的現狀,我建議他們學習晉中王家大院和常家莊園在修復時所採用的將散落 的古民居集中保護的“民居博物館”的方式。但這需要請相關專家進一步論證 ,當務之急是不讓古董販子再來“淘寶”了。因為剛剛從村民口中得知最近還 有一些石雕的柱礎與門獅被販子買去了。近二十年來,那些懂得建築文化的建 築師們大多在城裏為開發商設計新樓,經常關心這些古建築藝術的卻是不辭勞 苦和絡繹不絕的古董販子們,這些古村落不毀才怪呢。


    從光村回到新絳縣城後,這裏的鼓樂團的團長聽說我來新絳,特意在一座 學校的禮堂演一場“絳州鼓樂”給我們看。絳州鼓樂我心儀已久。開場的“楊 門女將”就叫我熱血沸騰,十幾位楊氏女傑執槌擊鼓,震天動地,一瞬間把沒 有暖氣的禮堂中的凜冽寒氣驅得四散。跟下來每一場演出都叫人不住喊好。演 出的青年人有的是當地的專業演員,有的是藝校學員。應該說這裏鼓樂的保護 與弘揚做得相當有眼光也有辦法。他們一邊把這一遺產引入學校教育,從娃娃 開始,這就使“傳承”落到實處;另一邊將鼓樂投入市場,這也是促使它活下 來的一種重要方式。目前這個鼓樂團已經在市場立住腳跟,並且遠涉重洋,到 不少國家一展風采。演出後我約鼓樂團的團長聊一聊。團長是位行家,懂得保 護好歷史文化的原汁原味,又善於市場操作。倘若沒有這樣一位行家,絳州古 樂會成什麽樣?由此聯想到光村,光村要是有這樣一位古建方麵的行家會多好啊 !


    相比之下,新絳的年畫也是問題多多。


    轉天一早,當地的文化部門將他們保存的新絳年畫的古版與老畫擺滿一間 很大的屋子。單是古版就有近二百塊。先前,新絳的年畫見過一些,但總覺得 它是古平陽年畫的一個分支,比較零散。這次所見令我吃驚。不單門神、戲曲 、風俗、嬰戲、美人、傳說等各類題材,以及貢箋、條幅、橫披、燈畫、桌裙 、牆紙、拂塵紙、對子紙等各種體裁應有盡有,至於套版、手繪、半印半繪等 各類製作手法也一應俱全。其中一種門神是《三國演義》中的趙雲,懷裏露出 一個孩童——阿鬥光溜溜的小腦袋,顯然這門神具有保護兒童的含意。還有一 塊《五老觀太極》的線版,先前不曾所見,應是時代久遠之作。特別是十幾幅 美人圖,尺寸很大,所繪人物典雅端莊、衣飾華美,線條流暢又精緻,與楊柳 青年畫的“美人”有著鮮明的地域差異,富於晉商輝煌年代的華貴氣質和中原 文明的莊重之感。看畫時,當地負責人還請來兩位當地的年畫老藝人做講解。 經與他們一聊,二位藝人都是地道的傳人。所談內容全是“口頭記憶”,分明 是十分有價值的年畫財富,對其普查——尤其是口述史調查需要盡快來做了。 隻有把新絳年畫普查清楚,才能徹底理清晉南年畫這宗重要的文化遺產。可是 誰來做呢?當地沒有專門從事年畫研究的學者,沒有絳州古樂團的團長那樣的人 物,正為此,至今它還是像遺珠一般散落在大地上。這也是很多地方文化遺產 至今尚未摸清和整理出來的真正原故。而一些寶貴的文化遺產在無人問津之時 就已經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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