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先生聽了竟然睜大眼,吃驚地說:“我犯罪了,真的犯罪了。”她說得 愈認真,我們笑得愈厲害。


    在雅典,我可真正領略到這位大師的舞蹈天才。那天,主人邀請我們去市 郊一家歌舞廳玩。雅典這種歌舞廳沒有燈紅酒綠的商業色彩,全然是本地一種 地道的傳統生活。大廳中央用粗木頭搭造一個巨型高台,粗獷又原始。上邊有 樂器、歌手,中間是舞池。下邊擺滿桌椅,坐滿了人,多半是本地人,也有一 些來感受雅典風情的遊客。一些穿著土布坎肩的漂亮的服務員手托食品,不斷 地送上此地偏愛的烤肉、甜果、啤酒。這裏吸菸自由,所以戴先生和我一直口 吐雲煙。在我們剛坐下的時候,台上隻唱歌,歌手們唱得都很動情。這些通俗 歌曲,混合了希臘人的民歌,聽起來味道很獨特很新鮮。


    此時,我發現戴先生已經陷入在歌曲的感受裏,她顯得很癡迷。漸漸歌兒 唱得愈來愈起勁,所選擇的曲目也愈來愈熱烈。台下的人受到感染,一男一女 手拉手帶頭跑上舞池,在音樂的節奏裏跳起希臘人的民間舞。這時的戴先生輕 輕地晃肩擺腰,有一點手舞足蹈了。隨後,一對對年輕人登上舞池,而且愈來 愈多,很快就排成隊,形成人圈,繞著舞池跳起來。他們的舞步很特別,尤其 是行進中有節奏地停頓一下,奇妙、輕快又優美。戴先生對我說:“這是四步 半。”大廳裏人聲鼎沸,她的聲音像喊。然後她問我:“我們上去跳嗎?”她的 眼睛爍爍閃光,很興奮。我是舞盲,如果我當眾跳舞幹脆就是獻醜。我對她搖 著頭笑道:“我怕踩著您的腳。”


    戴先生也笑了,但她的藝術激情已經不能克製,居然自己走上去。她一進 入那支“隊伍”,立即踏上那種節拍,好像這美妙的節拍早就在她的雙腿上。 待到舞入高潮,她的腿抬得很高,情緒隨之飛揚。別忘了,她那年八十歲!大概 她的舞感動了台下一位希臘的男青年,這小夥子跳上去給戴先生伴舞。很多人 為戴先生鼓掌,掌聲隨同舞曲的節拍,為這位心兒年輕的東方的藝術家鼓勁。 與我們同來的iov的秘書長法格爾手指戴先生對我說:


    “她是最棒的。”


    她那次也把一個笑話留給了我。


    一天,戴先生要我陪她去挑選一件紀念品。在一家紀念品商店裏,戴先生 手指著一套小小的陶瓷盤問我:“好看嗎?”


    我看了一怔。濃黑的底釉,赤紅色古老的圖案,畫麵是古希臘傳說中的英 雄們,然而全是一絲不掛的男性裸體。她不在乎這些裸體嗎?是不是她在西方久 了,觀念上深受西方影響,對裸體毫不介意?但我還是反問她一句:


    “您喜歡嗎?”


    她高興地說:“我喜歡。”


    我說:“好,那就買吧。”


    她掏錢買下了。


    誰想回國後的一天,她忽來電話問我:“我買的是什麽糟糕的東西!我眼睛 不好,沒戴眼鏡,所以請你做軍師,你怎麽叫我買這樣的東西,太難看了,我 要把這些糟糕東西都給你。”


    我笑道:“難道我失職了嗎?記得我問您是不是喜歡,您可是說喜歡的。如 果您不想要就送給我吧。”


    她叫起來:“快別說我喜歡,這麽糟糕的東西我怎麽能說喜歡,羞死我了 ,真的羞死我了。”


    她天真得像一個女孩子那樣。八十歲的老人也能有這樣的童心?


    不久,我收到這套瓷盤,還有一個信封,裏邊裝著她半個世紀前在西南地 區收集到的六首少數民族的舞曲。她說這些舞曲已經失傳,交給我保存。她還 說,她贊成我所做的搶救民間文化的事情。我明白,這位從中華大地上整理出 《獅子舞》《紅綢舞》《西藏舞》和《劍舞》的舞蹈大師,必定深知真正的舞 蹈藝術的生命基因是在廣大的田野裏。


    她是我的知己。她以此表示對我的支持。


    由此忽然明白,她與我之間的一種忘年的情誼,原是來自於對藝術和文化 純粹的摯愛。我便懷著這種感受,打算在什麽時候與戴先生再碰上,好好聊一 聊。但人生給人的機緣常常吝嗇得隻有一次。也許唯有一次才珍貴,也許這一 次已經把什麽都告訴你了,就像在雅典碰上可敬又可愛的戴先生。


    第56章 我與《清明上河圖》的故事


    冥冥中我感覺《清明上河圖》和我有一種緣分。這大約來自初識它時給我 的震撼。一個畫家敢於把一個城市畫下來,我想古今中外唯有這位宋人張擇端 。而且它無比精確和傳神,龐博和深厚,他連街頭上發情的驢、打盹的人和犄 角旮旯的茅廁也全部收入畫中!當時我二十歲出頭,氣盛膽大,不知天高地厚, 居然發誓要把它臨摹下來。


    臨摹是學習中國畫筆墨技術的一種傳統。我的一位老師惠孝同先生是湖社 的畫師,也是位書畫的大藏家,私藏中不少國寶。他住在北京王府井的大甜水 井胡同。我上中學時逢到假期就跑到他家臨摹古畫。惠老師待我情同慈父,像 郭熙的《寒林圖》和王詵的《漁村小雪圖》這些絕世珍品,都肯拿出來,叫我 臨摹真跡。臨摹原作與印刷品是截然不同的,原作帶著畫家的生命氣息,印刷 品卻平麵呆板,徒具其形——此中的道理暫且不說。然而,臨摹《清明上河圖 》是無法麵對原作的,這幅畫藏在故宮,隻能一次次坐火車到北京故宮博物院 的繪畫館去看,常常一看就是兩三天,隨即帶著讀畫時新鮮的感受跑回來伏案 臨摹印刷品。然而故宮博物院也不是總展出這幅畫。常常是一趟趟白跑腿,乘 興而去,敗興而歸。


    我初次臨摹是失敗的。我自以為習畫從宋人院體派入手,《清明上河圖》 上的山石樹木和城池樓閣都是我熟悉的畫法,但動手臨摹才知道畫中大量的民 居、人物、舟車、店鋪、家具、風俗雜物和生活百器的畫法,在別人畫裏不曾 見過。它既是寫意,也是工筆,洗鍊又精準,活脫脫活靈活現,這全是張擇端 獨自的筆法。畫家的個性愈強,愈難臨摹,而且張擇端用的筆是禿鋒,行筆時 還有些“戰筆”,蒼勁生動,又有韻致,仿效起來十分之難。偏偏在臨摹時, 我選擇從畫中最複雜的一段——虹橋入手,以為拿下這一環節,便可包攬全卷 。誰料這不足兩尺的畫麵上竟擁擠著上百個人物。各人各態,小不及寸,手腳 如同米粒。相互交錯,彼此遮翳。倘若錯位,哪怕差之分毫,也會亂了一片。 這一切隻有經過臨摹,才明白其中無比的高超。於是畫過了虹橋這一段,我便 擱下筆,一時真有放棄的念頭。


    我被這幅畫打敗!


    重新燃起臨摹《清明上河圖》的決心,是在“文革”期間。一是因為那時 候除去政治鬥爭,別無他事,天天有大把的時間;二是我已做好充分準備。先 自製一個玻璃台麵的小桌,下置檯燈。把用硫酸紙勾描下來的白描全圖鋪在玻 璃上,上邊敷絹,電燈一開,畫麵清晰地照在絹上,這樣再對照印刷品臨摹就 不會錯位了。至於禿筆,我琢磨出一個好辦法,用火柴吹滅後的餘燼燒去鋒毫 的虛尖,這種人造禿筆畫出來的線條,竟然像歷時久矣的老筆一樣蒼勁。同時 對《清明上河圖》的技法悉心揣摩,直到有了把握,才拉開陣勢,再次臨摹。 從卷尾始,由左向右,一路下來,愈畫愈順,感覺自己的畫筆隨同張擇端穿街 入巷,遊逛百店,待走出城門,自由自在地徜徉在那些人群中……看來完成這 幅巨畫的臨摹應無問題。可是忽然出了件意外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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