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至走什麽也沒說。


    那天,我和妻子不知在寒風裏站了多久。


    大風雪很快蓋住他的腳印。一片白茫茫,好像他根本沒來過。這卻是他, 留給我的一塊最充實的空白……


    第37章 老夫老妻


    為我們唱一支暮年的歌兒吧!


    他倆又吵架了。年近七十的老夫老妻,相依為命地共同生活了四十多年, 也吵吵打打地一起度過了四十多年。一輩子裏,大大小小的架,誰也記不得打 了多少次。但是不管打得如何熱鬧,最多不過兩個小時就能恢復和好,好得像 從沒吵過架一樣。他倆仿佛兩杯水倒在一起,怎麽也分不開。吵架就像在這水 麵上劃道兒,無論劃得多深,轉眼連條痕跡也不會留下。


    可是今天的架打得空前厲害,起因卻很平常——就像大多數夫妻日常吵架 那樣,往往是從不值一提的小事上開始的——不過是老婆兒把晚飯燒好了,老 頭兒還趴在桌上通菸嘴,弄得紙塊呀,碎布條呀,沾著煙油子的紙撚子呀,滿 桌子都是。老婆兒催他收拾桌子,老頭兒偏偏不肯動,老婆兒便像一般老太太 們那樣叨叨起來。老婆兒們的嘮嘮叨叨是通向老頭兒們肝髒裏的導火線,不一 會兒就把老頭兒的肝火引著了。兩人互相頂嘴,翻起對方多年來一係列過失的 老帳,話愈說愈狠。老婆兒氣得上來一把奪去菸嘴塞在自己的衣兜裏,惹得老 頭兒一怒之下,把煙盒扔在地上,還嫌不解氣,手一撩,又將菸灰缸子打落地 上。老婆兒則更不肯罷休,用那嘶啞、幹巴巴的聲音說:


    “你摔呀!把茶壺也摔了才算有本事呢!”


    老頭兒聽了,竟像海豚那樣從座椅上直躥起來,還真的抓起桌上沏滿熱茶 的大瓷壺,用力“叭”地摔在地上,老婆兒嚇得一聲尖叫,看著滿地碎瓷片和 濺在四處的水漬,直氣得她那因年老而鬆垂下來的兩頰的肉猛烈抖顫起來,沖 著老頭兒大叫:


    “離婚!馬上離婚!”


    這是他倆還都年輕時,每次吵架吵到高潮,她必喊出來的一句話。這句話 頭幾次曾把對方的火氣壓下去,後來由於總不兌現便失效了;但她還是這麽喊 ,不知是一時為了表示自己盛怒已極,還是迷信這句話最具有威脅性。六十歲 以後她就不知不覺地不再喊這句話了。今天又喊出來,可見她已到了怒不可遏 的地步。


    同樣的怒火也在老頭兒的心裏撞著,就像被鬥牛士手中的紅布刺激得發狂 的牛,在看池裏胡闖亂撞。隻見他嘴裏一邊像火車噴氣那樣不斷發出呼呼的聲 音,一邊急速而無目的地在屋子中間轉著圈。轉了兩圈,站住,轉過身又反方 向地轉了兩圈,然後衝到門口,猛拉開門跑出去,還使勁啪的一聲帶上門。好 似從此一去就再不回來。


    老婆兒火氣未消,站在原處,麵對空空的屋子,還在不住地出聲罵他。罵 了一陣子,她累了,歪在床上,一種傷心和委屈爬上心頭。她想,要不是自己 年輕時候得了腸結核那場病,她會有孩子的。有了孩子,她可以同孩子住去, 何必跟這愈老愈執拗、愈急躁、愈混帳的老東西生氣?可是現在隻得整天和他在 一起,待見他,給他做飯,連飯碗、茶水、煙缸都要送到他跟前,還得看著他 對自己耍脾氣……她想得心裏酸不溜秋,幾滴老淚從布滿一圈細皺的眼眶裏溢 出來。


    過了很長時間,牆上的掛鍾噹噹響起來,已經八點鍾了。他們這場架正好 打過了兩個小時。不知為什麽,他們每次打架過後兩小時,心情就非常準時地 發生變化,好像大自然的節氣一進“七九”,封凍河麵的冰片就要化開那樣。 剛剛掀起大波大瀾的心情漸漸平息下來,變成淺淺的水紋一般。她耳邊又響起 剛才打架時自己朝老頭兒喊的話:“離婚!馬上離婚!”她忽然覺得這話又荒唐 又可笑。哪有快七十的老夫老妻還打離婚的?她不禁“撲哧”一下笑出聲來。這 一笑,她心裏一點皺褶也沒了;連一點點怒意、埋怨和委屈的心情也都沒了。 她開始感到屋裏空蕩蕩的,還有一種如同激戰過後的戰地那樣出奇的安靜,靜 得叫人別扭、空虛、沒著沒落的。於是,悔意便悄悄浸進她的心中。她想,倆 人一輩子什麽危險急難的事都經受過來了,像剛才那麽點兒小事還值得吵鬧嗎? ——她每次吵過架冷靜下來時都要想到這句話。可是……老頭兒總該回來了; 他們以前吵架,他也跑出去過,但總是一個小時左右就悄悄回來了。但現在已 經兩個小時仍沒回來。他又沒吃晚飯,會跑到哪兒去呢?外邊正下大雪,老頭兒 沒戴帽子、沒圍圍巾就跑了,外邊地又滑,瞧他臨出門時氣沖沖的樣子,別不 留神滑倒摔壞吧?想到這兒,她竟在屋裏呆不住了,用手背揉揉淚水幹後皺巴巴 的眼皮,起身穿上外衣,從門後的掛衣鉤兒上摘下老頭兒的圍巾、棉帽,走出 房子去了。


    雪下得正緊,積雪沒過腳麵。她左右看看,便向東邊走去。因為每天早上 他倆散步就先向東走,繞一圈兒,再從西邊慢慢走回家。


    夜色並不太暗,雪是夜的對比色,好像有人用一支大筆蘸足了白顏色把所 有樹枝都復勾一遍,使婆娑的樹影在夜幕上白絨絨、遠遠近近、重重疊疊地顯 現出來。雪還使路麵變厚了,變軟了,變美了;在路燈的輝映下,繁密的大片 大片的雪花紛紛而落,晶晶瑩瑩地閃著光,悄無聲息地加濃它對世間萬物的渲 染。它還有種潮濕而又清冽的氣息,有種踏上去清晰悅耳的咯吱咯吱聲;特別 是當濕雪蹭過臉頰時,別有一種又癢、又涼、又舒服的感覺。於是這普普通通 、早已看慣了的世界,頃刻變得雄渾、靜穆、高潔,充滿活鮮鮮的生氣了。


    她一看這雪景,突然想到她和老頭兒的一件遙遠的往事。


    五十年前,她和他都是不到二十歲的歡蹦亂跳的青年,在同一個大學讀書 。老頭兒那時可是個有魅力、精力又充沛的小夥子,喜歡打排球、唱歌、演戲 ,在學生中屬於“新派”,思想很激進。她不知是因為喜歡他、接近他,自己 的思想也變得激進起來,還是由於他倆的思想常常發生共鳴才接近他、喜歡他 的。他們在一個學生劇團。她的舞跳得十分出眾。每次排戲回家晚些,他都順 路送她回家。他倆一向說得來,漸漸卻感到在大庭廣眾中間有說有笑,在兩人 回家的路上反而沒話可說了。兩人默默地走,路顯得分外長,隻有腳步聲,那 是一種甜蜜的尷尬呀!


    她記得那天也是下著大雪,兩人踩著雪走,也是晚上八點來鍾,她從多少 天對他的種種感覺中,已經又擔心又期待地預感到他這天要表示些什麽了。在 沿著河邊的那段寧靜的路上,他突然仿佛抑製不住地把她拉到懷裏去。她猛地 推開他,氣得大把大把抓起地上的雪朝他扔去。他呢?竟然像傻子一樣一動不動 ,任她用雪打在身上,直打得他渾身上下像一個雪人。她打著打著,忽然停住 了,呆呆看了他片刻,忽然撲向他身上。她感到,他有種火燙般的激情透過身 上厚厚的雪傳到她身上。他們的戀愛就這樣開始了。——從一場奇特的戰鬥開 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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