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日,她抱著蓮心在廊子上曬太陽,佟忍安站在門口揪鼻子毛,一使勁, 一扭臉,遠遠一眼就盯上香蓮的腳。佟忍安何等眼力,立時看出她的腳大變模 樣,神氣全出來了。佟忍安走過來隻說一句:“後晌,你來我屋一趟。”轉身 便走了。


    她打進了佟家門,頭次進公公屋,也很少見別人進去過。這屋子一明兩暗 ,滿屋書畫古董,一股子潮味兒、書味兒、樟木味兒、陳茶味兒、黴味兒,濃 得噎人。她進來就想出去換口氣。忽見佟忍安的眼正落在她腳上。這目光賽隻 手,一把緊緊抓住她腳,動不得。佟忍安忽問:


    “誰幫你捯飭這腳?”


    “我自己。”


    “不對,是潘媽。”佟忍安說。


    “沒有。我自己。”香蓮不知佟忍安的意思,怕牽扯潘媽,咬住這句話說 。


    “你要有這能耐,上次賽腳也敗不下來……”佟忍安眼瞧別處,不知琢磨 嘛,自個兒對自個兒說,“唉!這老婆子!再收拾好這雙腳,更沒你的份兒啦… …”他起身走進東邊內室,招手叫香蓮跟進去。


    第19章 三寸金蓮(7)


    香蓮心怕起來。不知公公是不是要玩她腳。反過來又想,反正這雙腳,誰 玩兒不是玩兒,禍福難猜,禍福一樣,進去再說。


    屋裏更是堆滿書櫃古玩兒,打地上到屋頂。紙窗簾也不捲,好暗。香蓮的 心嘣嘣跳,隻見佟忍安手指著櫃子叫她看。櫃子上端端正正放一個宋瓷白釉小 碟兒,碟上反扣著一個小白碗兒。佟忍安叫香蓮翻開碗看。香蓮不知公公耍嘛 戲法,心裏揪得緊緊,上手一翻拿開碗!咦呀!小白碟上放著一對小小紅緞鞋, 通素無花,深暗又鮮,陳舊的紫檀木頭底子,彎得賽小紅浪頭,又分明靜靜停 在白碟上。鞋頭吐出一個古銅小鉤,向上卷半個小圓,說不出的清秀古雅精整 沉靜大方莊重超逸幽閑。活活的,又賽件古董。無論嘛花哨的鞋都會給這股沉 靜古雅之氣壓下去。


    “哪朝哪代的古董?”香蓮問。


    “哪來的古董,是你婆婆活著時候穿的。”


    “這樣好看的小鞋,怕天下沒第二雙!”香蓮驚訝瞪圓一雙秀眼說。


    “我原也以為這樣,誰知天不絕此物,又生出你這雙腳來,會比你婆婆還 強!”佟忍安臉上刷刷冒光。


    “我的?”香蓮低頭看自己的小腳,疑惑地說。


    “現在還不成。你這腳光有模樣!”


    “還少嘛?”


    “沒神不成。”


    “學得來嗎?”


    “隻怕你不肯。”


    “公公,成全我!”香蓮“撲通”跪下來。


    誰料佟忍安“撲通”竟朝她跪下來,聲兒打顫地說:“倒是你成全我!”他 比她還興奮。


    她不知佟忍安怎麽和潘媽一樣,到底為嘛都指望她這雙腳,隻當公公想玩 兒。香蓮有自己一盤算盤珠兒,通身一熱,站起來把腳伸給他。佟忍安抱著香 蓮小腳說:“我不急,先成就你這雙腳再說。”他問她,“你認得幾個字兒?”


    “蹦蹦跳跳,念得了《紅樓夢》。”


    “那好!”佟忍安立時起來拿幾套書給她,“反反覆覆看了,等你心領神會 ,我再給你開個賽腳會,保你拿第一!”


    香蓮這會兒才覺得一腳把佟家大門踢開。她把書抱回屋,急急渴渴打開, 是三種。一是《纏足圖說》,帶畫的;一是李漁寫的《香艷叢談》,也帶畫帶 小人;還有薄薄一小本,是《方氏五種》,全是字。打粗往細看上幾遍才懂得 ,小腳裏頭比這世界還大。潘媽那些玩意兒,還是皮毛,這才摸到神骨。打比 方,奶奶給她是囫圇一個大肉桃,潘媽給她剝出核兒來,佟忍安敲開核兒,原 來裏邊還藏著核仁。核仁還有一百零八種吃法,這叫做:


    能人背後有仙人,


    仙人背後有神人。


    七回天津衛四絕


    今兒,爺幾個湊一堆兒,要論論天津衛的怪事奇人,找出四件頂絕的,湊 成“津門四絕”。這幾位事先說定,四件裏頭,件件都得有事,還得有人,還 非得大夥兒全點頭才能算數。更要緊的是這事這人拿出去必能一震。叫外地人 聽了張口瞪眼,蒼蠅飛進嘴裏也不覺得才行。這樣說來論去,隻湊出三件。


    頭件叫做惡人惡事。


    這是說,城內白衣庵一帶,有個賣鐵器的,大號王五,人惡,打人當玩兒 ,周圍的小混星子們都敬他,送他個外號叫小尊,連起來就叫小尊王五。前幾 年,天津衛的混星子們總鬧事,京城就派一位厲害的人來當知縣,壓壓混星子 ,這人姓李,都說是李中堂的侄子。上任前,有人對他說天津衛的混星子都是 拿腦袋別在褲帶上的,惹不得,趁早甭去。姓李的笑笑,搖搖頭,並不在意。 他後戳硬,怕誰?上任這天貼出告示,要全城混星子登記,凡打過架即使不是混 星子也登記,該登記不登記的抓來就押,還囑咐縣裏滕大班頭多預備些繩子鎖 頭。這滕大班頭,人黑個大,滿臉兇相,出名的惡人,混星子們向來跟他井水 不犯河水,今兒他公務在身,話就該另說。小尊王五聽到了,把一群小混星子 召到他家,一抬下巴問道:“天津衛除我,還誰惡?”小混星子當下都怵李知縣 和滕大班頭,就說出這二人。小尊王五聽罷沒言語,打眉心到額頂一條青筋鼓 起來,騰騰直跳,轉天一早操起把菜刀來到滕大班頭家,舉拳頭“哐哐”砸門 。滕大班頭正吃早飯,嚼著半根果子出來,開門見是小尊王五,認得,便問: “你幹嘛?”小尊王五揚起菜刀,刀刃卻朝自己,“哢嚓”一下把自己腦袋砍一 道大口子,鮮血冒出來。小尊王五說:“你拿刀砍了我,咱倆去見官。”滕大 班頭一怔,跟著就明白,這是找他“比惡”來的。照天津衛規矩,假若這時候 滕大班頭說:“誰砍你了?”那就是怕,認栽,那哪行!滕大班頭臉上肉一橫說 :“對,我高興砍你小子,見官就見官!”小尊王五瞅他一眼,心想這班頭夠惡 !兩人進了縣衙門,李知縣升堂問案,小尊王五跪下來就說:“小人姓王名五, 城裏賣香幹的,您這班頭吃我一年香幹不給錢,今早找他要,他二話沒說,打 屋裏拿出菜刀給我一下。您瞧,兇器在這兒,我搶過來的,傷在這兒,正滴答 血呢!青天大老爺得為我們小百姓做主!”李知縣心想,縣裏正抓打架鬧事的, 你堂堂縣衙門的班頭倒去惹事。他轉臉問滕大班頭這事當真?假若滕大班頭說: “我沒砍他,是他自己砍的自己。”那也是怕吃官司,一樣算栽。滕大班頭當 然懂得混星子們這套,又是臉上肉一橫說:“這小子的話沒錯,我白吃他一年 香幹不給錢,今早居然敢找上門要帳,我就給他一刀,這刀是我家剁雞切疙瘩 頭的!”小尊王五又瞅他一眼,心想:“別說,還真有點惡勁!”李知縣又驚又 怒,對滕大班頭說:“你怎麽知法犯法?”一拍驚堂木叫道:“來人!掌手!五十 !”衙役們把架子抬上來,拉著滕大班頭的手,將大拇指插進架子一個窟窿眼兒 裏,一掰,手掌挺起來,拿棗木板子就打,“啪啪啪啪”十下過去,手心腫起 兩寸厚,“啪啪啪啪啪啪”又十五下,總共二十五下才一半,滕大班頭就挺不 住,硬邦邦肩膀子好賽抽去筋,耷拉下來。小尊王五在旁邊見了,嘴角一挑, “嘿”的一笑,抬手說:“青天大老爺!先別打了!剛才我說那些不是真的,是 我跟咱滕大班頭鬧著玩兒呢!我不是賣香幹是賣鐵器的。他沒吃我香幹更沒欠我 債,這一刀不是他砍是我自個兒砍的,菜刀也不是他家是我鋪子裏的。您看刀 上還刻著‘王記’兩字呢!”李知縣怔了,叫衙役驗過刀,果然有“王記”兩字 ,便問滕大班頭怎麽檔事。滕大班頭要是說不對,還得再挨二十五下,要是點 頭說對,就算服栽。可滕大班頭手也是肉長的,打飛了花,多一下也沒法受, 隻好連腦袋也耷拉下來,等於承認王五的話不假。這下李知縣倒難了!王五自己 砍自己,給誰定罪?如果這樣作罷,縣裏上上下下不是都叫這小子耍了?可是, 如果說這小子戲弄官府給他治罪,不就等於說自己蠢蛋一個受捉弄?正是騎虎難 下,氣急冒火的當兒,沒料到小尊王五挺痛快,說道:“青天大老爺!王五不知 深淺,隻顧取樂,胡鬧亂鬧竟鬧到衙門裏,您不該就這麽便宜王五,也得掌五 十。這樣吧,您把剛剛滕大班頭剩下那二十五下加在我這兒,一塊算,七十五 下!”李知縣火正沒處撒,也沒處下台階,聽了立時叫道:“他這叫自作自受。 來人!掌手!七十五!”小尊王五不等衙役來拉他,自個兒過去把右手大拇指插進 架子,肩膀一抬手心一翹,這就開打。“啪啪啪啪”一連二十五下,手掌眼瞅 著一下下高起來,五十下就血肉橫飛了。小尊王五看著自己手掌,沒事,還樂 ,就賽看一碟“爆三樣”,完事謝過知縣,撥頭就走。沒過三天,李知縣回京 卸任,跟皇上說另請能人,滕大班頭也辭職回鄉。這人這事,惡不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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