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後,還是臘月裏,牛寶趕車往縣城趕集,左手揚鞭,殘斷的右手縮在 襖袖裏。他拿不成筆,不能再畫缸魚了,改賣“楊家的炮打燈”,而且隻賣“ 炮打雙燈”。滿滿一車花炮蓋著大紅棉被,上頭坐著一個鮮艷如花的女人,便 是春枝。


    但人們說到他倆,都暗暗搖頭。竇哥無意間,把萬老爺子應驗了的預言泄 露出來,大家更信春枝這女人是火、是災、是禍,瞧!她還沒進牛家門,就叫牛 寶先廢了一隻手,而且是幹活畫畫的手,這跟搭進去半條命差不多。牛寶聽到 這些閑話,憨笑不語,人間的苦樂惟有自知。


    第4章 神鞭(1)


    楔子


    古古古古古古古,今今今今今今今,古非今兮今非古,今亦古兮古 亦今;多向精氣神裏找,少從口眼鼻上認,書裏書外常碰巧,看罷一笑莫 細品。


    那年頭,天津衛頂大的舉動就數皇會了,大凡亂子也就最容易出在皇會上 。早先隻有一樁,那是嘉慶年間,抬閣會扮演西王母的六歲孩子活活被曬死在 杆子上。這算偶然,哄一陣就過去了。可是自打光緒爺登基,大事慶賀,新添 個“報事靈通會”,出會時,賈寶玉紫金冠上一顆奇大珍珠,硬叫人偷去。據 說這珠子值幾萬,縣捕四處搜尋,鬧得滿城不安。珠子沒找著,亂子卻接二連 三地生出來。今年踩死孩子,明年各會間逞強鬥勝,把腦袋開了瓢。往後一年 ,香火引著海神娘娘駐蹕的如意庵大殿,百年古廟燒成了一堆木炭。不知哪個 賊大膽兒,趁火打劫,居然把墨稼齋馬家用香泥塑畫的娘娘像扛走了,因為人 人都說這神像肚子裏藏著金銀財寶,急得善男信女們到處找娘娘。您別笑,您 也得替信徒們想想:神仙沒了,朝誰叩頭?


    天津人,好咋呼。有人直眉瞪眼說,他看見娘娘給人藏在鼓樓東海福南味 店的後院裏。一夥人不管掌櫃夥計阻攔,跳牆進去,把堆在院角兩垛黃醬罈子 胡亂折騰一遍,也不見影兒,肝火沒處泄,就砸醬罈子,還有的往上邊撒尿。 偏巧這家掌櫃和知府大人沾點親,便把鬧事的抓起幾個來。索賠卻賠不起,因 為,這幾個都是整天惹禍招災、無事生非的土棍兒,家裏頂多一床褥子,兩床 被,幾十個臭蟲,連吃飯的傢夥都沒有。這下子,主張禁會的老爺兒們算逮住 理兒了,到處嚷嚷說,天津衛這地方五方雜處,民風霸悍,重義尚氣,易滋事 端,不宜舉辦這種傾城出動的皇會。可誰能把會禁掉?


    您再想想,天津衛是靠漁鹽漕運發的家。行船出海,遇上黑風白浪,就得 指望海神娘娘護佑了。即使頭品頂戴,大聚寶盆,也拿災病沒轍,更別說命同 貓狗的小百姓們。所以人們就借著海神娘娘誕辰吉日,百戲雲集,萬人空巷, 燒香祝壽,討娘娘高興。還要把娘娘的塑像從東門外的天後宮裏請出來,黃轎 抬,華輦推,各會隨駕表演逞技,城裏城外浩浩蕩蕩繞幾天,拿娘娘的威嚴, 壓一壓邪魔妖怪。


    人都說,人管不了的事,全歸神仙管。天津衛這裏的“三界、四生、六道 、十方”,都攥在娘娘的手心裏。可是娘娘也有偷懶耍滑的時刻,又把一些紮 手的事推回到人間來。原來神仙也會推活船兒。人不盡天職,天不從人願,於 是就生出今年皇會上這樁稀奇古怪的事來。


    一回邪氣撞邪氣


    三月二十二,照例是娘娘“出巡散福”之日。


    這天皇會最熱鬧。津門各會挖空心思琢磨出的絕活,也都在這天拿出來露 一手。據說今年各會出得最齊全,憋了好幾年沒露麵的太獅、鶴齡、鮮花、寶 鼎、黃繩、大樂、捷獸、八仙等等,不知犯哪股勁兒,全都冒出來了。百姓們 提早順著出會路線占好地界,擠不上前的就爬牆上房。有頭有臉的人家,沿途 搭架罩棚,就像坐在包廂裏,等候各會來到,一道道細心觀賞。


    幹鹽務的展老爺今年算是春風得意了。他順順噹噹發了一筆財,又娶了一 房如花似玉的小婆,心高氣盛,半月前就雇了棚鋪,在估衣街口最得看的開闊 地,搭一個氣派十足的大看台。上頭用指頭粗的宜興埠葦子紮成遮陽棚頂,下 頭用冒著鬆香氣味的寬寬的白板鬆子鋪平台麵,兩邊圍著新席,四匹紅綢包在 外邊,又打勝芳買來幾盞花燈掛起來。另外還雇了幾個打小空的,換上一色青 布褲褂,日夜輪班站在台前護棚。


    俗話說,這叫拿錢壯的,也是拿氣壯的。怕事的小百姓們不覺站遠些,不 知哪股邪氣要是和這股氣撞上,非出大事不可。誰知這預感居然應驗了。請往 下看——


    自打出會那天,展老爺新娶的小婆就鬧著要登台看會。誰不知,這小婆是 打侯家後小班裏贖來的姑娘子,本名紫鳳,善唱檔調,藝名喚做飛來鳳。這飛 來鳳本是弱中強,如今絕不像一般從良女子,隱姓埋名,穩穩噹噹過起清閑富 足的日子。她偏偏要到這緊挨著侯家後的估衣街上露個臉兒,成心叫人認出她 ,看她,咬著耳朵議論她,卻不敢對她這個搖身變成官眷的老娘指指點點。她 還有另一層意思:以她這種貧賤身份,隻要在人前一出頭,展家大奶奶死也不 肯同時露麵,這就能壓過大奶奶一頭。但她沒料到,大奶奶不來,展老爺也不 敢來,死纏硬逼全沒用,她便賭氣自己來,而且打好主意鬧出點名堂,叫姓展 的一家子知道她不是軟茬兒。


    她坐在一張鋪著繡花墊子的靠椅上,戴著翠戒指的雪白小手有姿有態地往 扶手上一擺;在她的身後,站著一個老媽子,頭上梳著蘇州鬏兒,橫豎插滿串 珠、絨花、純銀的九連環簪子,足蹬小腳細羊皮靴,青洋綢肥腿褲,月白色大 襟褂子繃著四寸寬的花袖箍兒,襟口掖著一條紡綢帕子。她姓胡,人叫她胡媽 ,是展家最會侍候人的老傭人。當下她站在飛來鳳椅子後邊,還在飛來鳳身旁 放一張茶幾,擺好各類零食,像大官丁家的糖堆兒、鼓樓張二的鹹花生、趙家 皮糖、查家蒸食等等,名家名品,應有盡有,罩上玻璃罩子,防備暴騰上塵土 。但飛來鳳很少掀開罩子捏點什麽吃,卻偏偏讓胡媽把台下挎小籃賣楊村糕幹 的村姑叫上來,張口就說“包圓兒”了。其實她根本不吃這種街頭小食,她一 是擺份兒,二是成心糟踐展老爺的錢。這還不算,每逢一道會來到棚前,她必 叫僕人拿著展老爺的名帖去截會。依照皇會的規矩,有頭有臉的人家,如果專 意看哪一道會,便叫僕人拿著名帖到會頭前,道一聲辛苦,換過帖,請求表演 ,就算把會截住了。會頭把旗子一搖,小鑼噹噹一敲,全會止住,表演一番, 像獅子、重閣、法鼓、槓箱等,都有一段精彩的功夫。演過一段,會頭的小鑼 噹噹再響兩聲,就走過去,後一道會便跟上來。截會的人必須送上事先預備好 的點心包,作為犒勞答謝。


    飛來鳳早就使錢請來“打掃會”,把台前街麵噴水掃淨。這幾天,她不管 有沒有看頭,逢會必截。展老爺財大勢大,捧出他的名帖,誰敢撥棱腦袋。何 況她犒賞極厚,看台上一邊堆了數百包點心,一碼十斤大包,正經八百都是祥 德齋的大八件。即便天津八大家,也沒這麽大手大腳過。這一來,她看會,人 家都看她,看看這個走了紅運的小娘兒們怎麽折騰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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