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大千在洞窟中臨摹壁畫的種種姿勢與勾線細節。


    (張大千的話:“今天,午前八九點鍾,敦煌的太陽射進洞子,一到過午之後,太陽往南走,光線就暗了,不方便。因為洞門多半很小,裏邊高大,要光線隻有點火;點著火畫,牆又高又大,搭起架子,人站著還可以,最困難的就是天花板上的高處,和接近地麵的低處,一高一低,畫起來都很困難。”“試想他們(畫工們)在天花板上所畫的畫,手沒有依靠之處,淩空而畫,沒有一筆懈怠。還有靠近地麵的地方,離地隻有二尺高……在地上側躺著畫,比仰天畫還難。古人的功夫真不簡單。”“他們一生的精力都犧牲在藝術上。在敦煌洞裏,就埋沒了不少有功夫的畫家,連姓名都沒有留下來。”)


    還有他親自從青海塔爾寺請來協助工作的藏族畫師昂吉等人。這些民間奇人能縫製十二丈的大畫布,運用重彩的本領令他欽佩不已。仿佛使他看到了一千年前那些生氣蓬勃、技藝高超的民間畫師。在繁華綺麗的大都市裏,哪裏能找到這種健康豁朗的繪畫氣息?


    他感到他與中華文化最富活力的奔騰澎湃的源頭銜接上了,他激情地認同了這與生俱來的精神血緣。他對敦煌,遠遠不隻是藝術情感,而是博大深遠的文化情感,國民政府監察院院長於右任視察西北,到達敦煌,聽說張大千住在莫高窟,便來參觀。他深為莫高窟藝術所震動,也為幾近荒蕪的莫高窟的景象嘆息不已。於右任臨時下榻莫高窟對麵的下寺。張大千和他長長談了兩個晚上,要求政府設立專門機構,保護和研究這座中華文化與藝術最偉大的寶庫,挽救莫高窟於瀕臨毀滅之中。


    張大千的話,使於右任深感於心。他返回重慶後,立即寫了建議書一件送達國民政府。


    (建議書見於《文史雜誌》第二卷第四期。1942年2月15日出版)


    在建議書如下的書麵內容上標出重點,右任前次視察西北,因往敦煌縣參觀莫高窟之千佛洞……誌稱千餘洞,除傾地沙埋者外,尚有五百餘。有壁畫者計三百八十,其中壁畫完整者二百,包括南北朝、唐、宋、元各時代之繪畫泥塑,胥為佛經故事。其設計之謹嚴,線條之柔美,花邊之富麗,絕非尋常匠畫,大半出自名手……而各時代供養人之衣冠飾物用具,亦可考見當時風俗習尚。洞外殘餘走廊,猶是宋時建築。惜過去未加注存,經斯坦因、伯希和誘取洞中藏經及寫本書籍,又用藥布拓去佛畫,將及千數。復經白俄摧殘,王道士塗改。實為可惜……此東方民族之文藝淵海,若再不積極設法保護,世稱敦煌文物,恐遂湮銷,非特為考古家所嘆息,實為民族最大之損失,用此提議設立敦煌藝術學院……寓保管於研究之中……是否可行,理合具文,提請公決。


    其苦心焦慮之情,已經溢於言表了。


    建議書終於見了成效。1943年6月,國民政府決定成立“國立敦煌藝術研究所”。由教育部出麵,邀請自法國留學歸來的卓有成就的畫家常書鴻擔任籌委會副主任,負責籌辦。


    這一切的緣起,便是在張大千這裏了。


    現在我們理解張大千了:他不單是一位摯愛傳統藝術的傑出的畫家,更有一份莊嚴的文化良心。


    當常書鴻到達莫高窟的時候,在這裏守候兩年的張大千就要啟程離去。


    張大千臨行時,把一卷東西交給常書鴻,神秘地告訴他,要等他走後再看。至於這卷東西究竟是什麽以及其中的含義,全是後話了。


    1944年,“張大千臨摹敦煌壁畫展”相繼在成都和重慶展出,轟動一時。精美絕倫的臨摹品把千裏之外燦爛的敦煌展現在國人麵前。一陣從未有過的清新華美之風吹入人們的心中。在人們鍾愛的文化事物裏,從此出現了一種由張大千的生花妙筆傳送來的敦煌形象。


    臨摹和複製,由此也成了敦煌學中不可缺少的研究手段。陳寅恪說:


    自敦煌寶藏發現以來,吾國人研究此歷劫僅存之國寶者,止局於文籍之考證,至藝術方麵,則猶有待。大千先生臨摹北朝唐五代之壁畫,介紹於世人,使得窺此國寶之一斑,其成績固已超出前人研究之範圍,何況其天才獨具,雖是臨摹之本,兼有創造之功,實能於吾民族藝術上別創一新境界,其為敦煌學領域中不朽之盛事,更無論矣。


    沈尹默先生想到了三年來,那些對張大千的種種不解與誤責,感觸良多,揮筆寫道:


    三年麵壁信堂堂,萬裏歸來髯帶霜。


    意苡明珠誰管得,且安筆硯寫敦煌。


    是啊,他把敦煌無窮的美散布於天下,同時把自己對敦煌深切的愛留在那地處天邊的藝術寶庫裏了。但此刻他不再有那種即使人在敦煌也會常常生出的憂慮不安。因為一位像天王力士一樣的敦煌的保衛者已經站在莫高窟前。


    當年,敦煌藝術研究所正式成立。常書鴻任所長。


    (字幕:1944年2月1日)


    常書鴻來到敦煌走了一條太長太長的路,起點是在六年前地球的另一邊巴黎。


    這天,他從他心中的聖殿羅浮宮走出來,正為著剛剛看到的達·芬奇的《蒙娜麗莎》、安格爾的《土耳其浴室》、德拉克洛瓦的《西島大屠殺》、莫奈的《睡蓮》和米勒的《晚禱》這些名作激動不已。那時,巴黎是中國年輕一代畫家嚮往的世界美術的中心。他在這個中心已經露出鮮亮的頭角。在同行們艷羨的目光中,他的幾幅優秀之作被一些博物館收藏。


    (常書鴻早期油畫作品:《沙娜畫像》現藏蓬皮杜藝術中心;《裸婦》現藏裏昂博物館等。羅浮宮珍藏的達·芬奇、德拉克洛瓦、安格爾、莫奈和米勒的作品。羅浮宮外景)


    他穿過秋天裏分外美麗和燦爛的盧森堡公園,去到塞納河畔逛舊書攤。


    他將飄落在一部大畫冊封麵上的一片金色的葉子拿開。書名露出來——《敦煌石窟圖錄》,伯希和編著。


    下麵是常書鴻自己的話:


    我打開了盒裝和書殼,看到裏麵是甘肅敦煌千佛洞壁畫和塑像圖片300餘幅。那是我陌生的東西。目錄序言說明這些圖片是1907年伯希和從中國甘肅敦煌石室中拍攝來的,這是從4世紀到14世紀前後1000年中的創作。這些壁畫和雕塑的圖片雖然沒有顏色,但可以看到大幅大幅佛教畫的構圖。尤其是5世紀北魏早期的壁畫,他們遒勁有力的筆觸,氣魄雄偉的構圖,像西方拜占庭基督教繪畫那樣,人物刻畫生動有力,其筆觸的奔放甚至比現代野獸派的畫還要粗野。但這是距今1500年的古畫,這使我十分驚異,令人不能相信!


    他入迷了。賣書的人對這個顯然買不起畫冊的中國窮學生說:“還有許多彩色的敦煌絹畫就在前邊不遠的吉美博物館,你不必買它了,還是親自看看再說吧!”


    下邊還是常書鴻的自述——一種老者的聲音和回憶往事時自言自語的語氣:


    我來到吉美博物館,那裏展覽著大量伯希和從敦煌盜來的唐代大幅絹畫。有一幅是7世紀敦煌佛教信徒捐獻給敦煌寺院的《父母恩重經》。時代早於文藝復興義大利佛羅倫斯畫派先驅者喬托700年。這一事實使我看到,拿遠古的西洋文藝與我們敦煌石窟裏藝術相比較,無論在時代上或藝術表現技法上,敦煌藝術更顯出雋永先進的藝術水平,這對於當時的我真是不可思議的奇蹟。因為我是一個傾倒於西洋文化的人,而且曾非常自豪地以蒙巴那斯的畫家自居,言必稱希臘羅馬,現在麵對祖國如此悠久燦爛的文化歷史,自責數典忘祖,真是慚愧之極,不知如何懺悔才是!我決心離開巴黎,而等待著我離開巴黎的是蘊藏著千數百年前敦煌民族藝術的寶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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