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525年,東陽王元榮到敦煌出任瓜州刺史,帶去了中原風尚,致使西魏時期(公元535年-542年),莫高窟出現了一批新麵孔的佛陀—他們都是身材修長,麵形清瘦,細眼薄唇,瘦體寬衣,大冠高履,清虛明朗,通脫瀟灑。菩薩們的服裝換上褒衣博帶;原先赤足慣了,此時穿上了笏頭履。故事畫中的帝王、官吏,騎士常人,也都是中原衣冠。同時,愈來愈多的現實生活場景,被搬到壁畫上來。至於那些飛天,更是衣薄帶長,迎風飛舞,飄飄欲仙,使人們一下子想到顧愷之的《洛神賦圖》。中原的衣冠文明,南朝的名士風流,竟成了莫高窟的時尚。當人們供奉這些新麵孔的佛陀時,不知不覺地感到,他們與天竺的距離一點點遠了,而與中原的距離一點點近了,(西魏塑像:第432窟菩薩、282窟禪僧;西魏壁畫:第285窟北壁佛陀和菩薩、249窟窟頂南披乘鸞仙人、288窟供養人等)


    但莫高窟的風格並沒有就此駐足。隻要絲綢之路商旅不絕,中外開通,一切世風的嬗變都在莫高窟裏顯現出來,並帶來一個又一個藝術風格的改朝換代。


    不久,北周武帝為了通好西域,結姻北狄,聘娶突厥公主阿史那為皇後。隨之西域的音樂、舞蹈和美術,如潮滾滾,再一次通過河西湧入中原。於是一種“麵短而艷”的佛陀,在河西與中原各窟同時問世。這種短臉短腿,鮮眉麗麵的佛陀,又一次顯露出西域風格的美妙。半裸的菩薩毫不在乎儒家和道家的觀念,重新在洞窟中神氣活現地露麵。


    同時,北周這種新型的佛陀,再次展示了西域畫風的奇妙。頭戴波斯冠的飛天,被凹凸法渲染得飽滿滾圓,豐厚立體。至於那種“小字臉”的畫法,剛剛被“秀骨清像”的中原風格所取代,此刻又重新歸返佛陀的身上。但這一切都與北魏的西域風格大不相同了。


    (北周窟:第297窟、290窟、428窟等)


    北周畫窟並存著兩種風格,一是中原式,一是西域式。


    中原式的佛陀清瘦,身著衣履,畫麵的裝飾感強,格調瀟灑清朗。


    西域式的佛陀豐滿,半裸身體,畫麵的立體感強,氣氛莊重沉靜。


    當然西域又分作北魏的西域式和北周的新西域式。


    兩種風格並存,是交流的美好結果,也是交流的奇妙形態。


    當外來文化進入一個民族,並被這個民族所消化,它不是一個直線過程,也不會一次完成,它必然要經過反反覆覆的往還,這“往還”離不開絲綢之路,中外交流的大背景,還有交流的力量與廣度。


    1996年山東青州考古的重大發現—龍興寺石造像中,有一尊佛像的袈裟上,竟然畫著波斯商人牽著駱駝。青州發掘的北齊墓主畫像石上,也有相同的內容,甚至出現與當時的漢人洽談生意的羅馬商人的形象。東西方交流一直伸延到山東大地,可見絲路在當時中國的深入與貫通。


    (青州市博物館藏北齊《駱運圖》、《貿易洽談圖》。龍興寺石造像)


    文化在這條大道上更是通行無阻。


    文化的相互碰撞與影響勢所必然。


    人類文化的進程,從來就是各個文化之間相互衝突,借用,營養而不斷再造自己的過程,隻有這樣反覆的往還才會呈現多彩多姿、紛呈不已、持續繁榮的一道道風景。敦煌藝術正是一直積極地接受外來文明,才使自己的生命史不斷呈現奇蹟。


    從西域和中原,我們看到了人類文化往還不已和開闊寬廣的腳步。


    一種羽人與天人共舞的歷史大融合已經形成,一個佛教及其藝術中國化的大趨勢已經確定不移,莫高窟等待著隋唐的時代更加絢麗多姿的高潮的到來。


    (朦朧抽象和華麗流動的隋唐壁畫)


    第8章 女性的菩薩


    頭頂白雪的祁連山下,繁華盛茂的場麵,中古時代的集市,各色奇裝異服,各樣誘惑人的物品。那些往來穿梭的人們,衣帶華美,裹錦披綢,佩玉戴金;金玉相碰,清脆有聲。伴同這畫麵的是河西鼓樂,兼有西域風情。


    這是中國歷史上最早的一次大規模國際交易會,堪稱“萬國博覽會”。它不是在東南沿海—當時東南沿海還是荒蕪和寂寞的不毛之地;這是開闊而暢達的河西走廊上的張掖。


    (金張掖與銀武威的風光。張掖在河西地圖上的位置)


    一輛龍車的巨輪緩緩滾動。華蓋上的絲毯、流蘇與飄帶在風中飛動。隨從者有百工與僧道。龐大的隊伍在煙土中展現出繁密而隆重的景象。


    公元609年,隋煬帝發自長安,渡黃河,過星嶺,越浩門川;當年六月,直抵甘州,親自參加這次國際交易會。這在古代中國幾乎是不能想像的事。


    西域諸胡,迎候道旁;張掖仕女,盛裝縱觀,絲竹管弦,又歌又舞,在筆直的河西大道上,這夾道歡迎的隊伍綿亙了數十裏。


    獨異的細節點化出迷人的、富於歷史魅力的畫麵。


    為了這次交易會,隋煬帝作了周密布置。他先派遣吏部侍郎裴矩到河西招引胡商,聯繫西域諸國,並邀請高昌王麴伯雅、伊吾土屯設等各國君長赴會,屆時與隋煬帝會見。隋煬帝還明令涼州人在交易會期間,必須車馬鮮麗,衣飾一新,以迎賓客。交易會獲得了空前的成功!西域二十七國派來代表,聲勢浩大,焚香奏樂,朝覲煬帝。統一了中國的隋王朝真是強大無比!


    隋煬帝與高昌王麴伯雅在陳設豪華的觀風行殿(一種可以拆裝的活動宮殿)內放情暢飲。樂隊演奏九部樂。


    正是這次見麵獲得的好感,使得三年之後,隋煬帝把自己的女兒華容公主嫁給這位西域權貴。將公主遠嫁給異邦君主,是那個時代與鄰邦建立友好關係的最高明的外交手段。


    (隋唐壁畫中西域諸國的人物形象。莫高窟第417窟。金光明經變畫似與煬帝西巡有關)


    由此看來,隋煬帝與當年的周穆王西行決然不同。他不是發自夢想的浪漫之行,而是一次務實的經濟行為。


    隋文帝楊堅和隋煬帝楊廣都是雄才大略的人物。他們都遵循漢武帝以來的富國之道—把打通絲路,經營西域,加強中外交流,促進中原繁榮,作為他們堅定的國策。


    他們成功了。於是空前強盛的中原的勁風向西吹去。沿著河西走廊一直吹入西域。自然也吹進了莫高窟。


    莫高窟裏悄悄發生變化。


    然而這一次不是表麵的和形式的,而是深層的,精神的,本質的,後世的宗教史家和藝術史家,把這改變,視為一個偉大的歷史創造,一個文化的質變,一個新時代的起飛,一個個隋代典型的洞窟,一幅幅興於隋的經變畫,一張張女性化了的菩薩的麵孔……鏡頭停在莫高窟第416窟兩幅龕內側脅侍菩薩那張嫻雅文靜的臉上。


    結束了三百年分裂局麵而統一天下的隋王朝是個神奇的時代。它對佛教的迷信與虔敬令後世匪夷所思。


    這大概與隋文帝個人神秘的身世有關。


    隋文帝出生在一座尼庵裏。由一位名叫智仙的尼姑撫養成人。他小名叫羅延,就是取意於金剛。他生下來所見的全是畢生敬奉的偶像。他的精神世界是在佛教的天地裏構築而成的。所以他事佛尤誠,最是篤信讖符。他做了皇帝後,更深信不疑“我的功業完全由於佛的保佑”。因此大寫佛經,廣造寺塔,還用行政手段推動這些佛事。甚至運送經像,還要軍隊保護。於是隋代佛教大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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