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時過半的日頭,比起午時的更辣更毒。白花花的太陽晃得人心裏發慌,別說是下人躲去陰涼處避暑,便是那樹上的知了都歇了聒噪。


    簷廊下已然立不住人,這會兒的功夫沈氏隻覺自己全身密密實實地布滿細汗。她望著牆頭上的裴元惜,示意對方趕緊下來。


    裴元惜曬得嘴皮發幹,哭過後有些脫水。明明瞧著怕得雙腿發軟,眼神還不停看向那花團錦簇,可憐巴巴的樣子令人不忍責怪。


    “母親,我要摘花送給二姐姐。”


    沈氏命人摘下那朵花,她立馬笑得無比開心。


    “我要送花給二姐姐,二姐姐就會對我好。”


    “你先去前院,花的事交給母親。”


    她小臉一慌,好似這才想起要去和父親讀書一事。也不顧沈氏在後麵喊她讓她洗個臉換身衣裳,風風火火地跑出院子。


    沈氏無奈,拿著那朵花去找裴元君。


    裴元君的屋子清涼舒爽,家具妝台雕花刻紋,布置擺件件樣樣精美。落地珠簾煙粉輕紗,無一不流露出女子的雅致無雙,顯示其地位的富貴天成。


    在看到沈氏手中的花時,裴元君端莊的臉上現出一抹譏意,“三妹妹找母親告狀了?”


    沈氏屏退下人,與女兒親密相近,“你三妹妹若是會告狀,那就不傻。”


    裴元君垂著眸,麵上泛起一絲絲委屈。眼眶微微發紅,抿著唇繃著臉,“母親,我心裏難受。我就是故意為難三妹妹的,我也不想這樣,可我就是覺得不舒服。你罵我吧,是我做得不對。”


    沈氏哪裏舍得罵自己的女兒,隻覺一顆心又酸又痛。如果有可能,她多麽希望她的元君以後能獨占夫郎的寵愛,哪怕背負著不賢的名聲。


    可是天下男人,有幾個是不納妾的。


    能嫁到外家已經比其他的女子幸運,又豈能在擁有榮華富貴和婆家寵愛的同時,還奢求著忠貞不二的丈夫一生一世一雙人。


    “好元君,母親知道你心裏難受,但這道坎你自己一定要跨過去。你若是連三娘這樣的癡傻女子都容不下,又怎麽能當好一個侯府主母。你可知道許多世家的後院,妾室眾多魑魅魍魎,如同秋姨娘那般的女子比比皆是,甚至還有一些煙視媚行之賤籍女子。”


    “我知道。”裴元君撲到她的懷裏,“母親,我什麽都知道,可是我就是難受。我也沒想怎麽樣,就是和三妹妹逗著玩的。她是個傻子,我讓她給我摘一朵花她要是都不聽,我以後還怎麽管她。”


    沈氏道:“你三妹妹沒有不聽,她聽著呢。她爬在牆頭上下不來,又摘不到花急得大哭,恰巧被我聽到。你以後少作弄她,有空多教教她。她一個孩子,你教得多了她自然會聽你的。”


    裴元君悶悶地應著,纏著自己母親撒嬌。


    沈氏愛憐不已,想到裴元惜心下歎息。


    裴元惜跑得滿頭大汗,春月在後麵都追不上。等到進前院書房的時候,她厚重的劉海和碎發已被汗水打濕,臉紅得像個蘋果。


    “爹,爹,我來遲了。”


    宣平侯蹙眉,不悅地看向春月,“你就這麽侍候你家姑娘的?不僅走得比她慢,還不知道給她打傘?”


    春月嚇得要跪,渾身顫抖。


    裴元惜一把提著她,對宣平侯解釋,“爹,不怪春月,是我光顧著摘花來晚了。”


    裴濟取出帕子遞給春月,“還不快給你家姑娘擦擦汗,這大熱天的妹妹摘什麽花?以後想摘花讓下人去摘,或是等天涼些再去摘。”


    裴元惜乖巧無比地點頭,“我聽哥哥的。下次二姐姐再讓我摘花,我就讓別人去摘。”


    宣平侯聞言皺眉,元君讓三娘去摘花的?這麽熱的天氣元君身邊的沒有下人嗎?為什麽摘花這樣的事要讓三娘去做?


    他心下正疑惑著,那邊裴濟已經代問。


    裴元惜一臉向往,“二姐姐說以後我要跟著她,她能保我什麽富貴,還說我要哄她高興給她摘花,我才有好日子過。”


    一番話說得沒頭沒腦,裴濟聽不懂,宣平侯卻是聽懂了。他自來嚴肅的臉上現出一分羞臊還有兩分難堪。


    裴元惜這才注意到書房裏除了爹和哥哥,還有一位錦衣華服的公子。那公子看人時眉眼帶笑,清朗中溫潤無雙。年紀應該同裴濟相差無二,端看那麵如冠玉俊逸雅致的長相,不由令人心生好感。


    此人不是別人,正是昌其侯世子沈長寅。


    宣平侯讓裴元惜叫人,介紹沈長寅是沈家的表哥。


    裴沈兩家是姻親,沈長寅和裴濟是豫章書院的同窗。兩人常有往來,沈長寅亦時常出入宣平侯府。


    因著此前裴元惜被李姨娘拘得緊,是以她並不曾見過沈長寅。


    方才裴元惜的話,不僅宣平侯聽出裴元君話裏的意思,沈長寅一樣能聽懂。兩家有意結親,裴元君若無意外將來定會嫁給他。那麽依裴家表妹之意,裴家三姑娘將做為陪嫁媵妾跟過去。


    他狀似不經意看一眼裴元惜,很快移開視線。


    如果是以前宣平侯也許會覺得沈氏的主意不錯,比起獨獨把三娘這麽嫁出去,有親姐姐的拂照更好。隻是他現在改變主意了,他的三娘既然不適合嫁人,那不嫁便是。


    更何況,他不願意在一個小輩麵前折損宣平侯府的尊嚴。昌其侯府哪有那麽大的臉,一個隻靠祖蔭混日子的侯府,憑什麽讓他嫁一個女兒還送一個女兒。


    “別聽你二姐姐的,我們侯府養得起姑娘。有爹在一日,爹會護著你。爹要是不在了,還有你哥哥。”他看向兒子,“你願意養你妹妹一輩子嗎?”


    裴濟表態,“父親放心,有我在一天,我一定會保護妹妹不受委屈。”


    沈長寅聞言,再次深深看一眼裴元惜。


    裴元惜大眼天真,瞧著聽得迷迷糊糊,那雙大而無神的眼明明什麽神采都沒有,但是那漆黑的眼珠子像上好的墨玉一般,透著說不出的清明。


    她懵懂又難得有幾分懂事,“我聽爹的話,聽哥哥的話。”


    沈長寅道:“小侄聽人說三表妹寫得一手好字,不知今天能否有幸一睹三表妹的墨寶?”


    宣平侯麵色大霽,心道沈老侯爺和沈侯爺都不是什麽出眾之人,這位沈世侄倒是心思細膩為人世故。


    當下命人鋪紙研墨,欲讓裴元惜露上一手。


    裴元惜歪著頭,迷茫中帶著嬌憨,“爹,這位沈家表哥可是你時常誇讚的那一位?我看他也沒有爹說的那麽好。我哥哥可比他好多了,個子比他高,長得也比他好看。”


    裴濟臉一紅,心裏卻是如飲過冰酪一般通體舒爽。沒有人喜歡拿來和別人比,且還是被比較的那一個。明知妹妹此言偏頗,他還是十分受用。


    沈長寅表情錯愕,爾後笑得如沐春風,“三表妹說得對,我當然沒有你哥哥好看。”


    “算你懂事。”裴元惜昂著頭,一臉的驕傲,“你來我們家做客,不如先寫幾個字給我看看,我替你點評一二。”


    她說話的神態和語氣,頗有幾分宣平侯平日裏對待裴濟的樣子。宣平侯眸中止不住得意,並不製止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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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長寅從善如流,“三表妹所言極是,是我失禮。”


    他果真提袖拿筆,很是鄭重。


    一筆定骨,二筆成形,三筆生花。


    不多時一首五言絕句躍然紙上,一氣嗬成。


    他擱筆,作揖,“還請三表妹鑒評。”


    裴元惜托著下巴,迷瞪瞪的眼眯起來故作深沉狀。宣平侯一看她這架勢,心知她是把自己的那一套學去,眼底更添幾分笑意。


    沈長寅不知她在學宣平侯,心道這位三表妹真是傻女嗎?


    “落筆尚可,中鋒不利尚有虛浮之處。還需要勤苦磨練,方能動筆自如,墨灑成章。沈表哥你這字不行啊,還不如我哥哥寫得好。”


    “胡言亂語!”裴元君剛到書房門口,滿臉的嬌羞在聽到裴元惜這番話後怒火中燒。一個傻子,父親吹捧幾句還真當自己是書法大家,竟然敢這般貶低長寅哥哥的才華。


    她掀著簾子進來,一下子撞上宣平侯不悅淩厲的眸。


    心下一慌,絆著裙裾往前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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