選擇和我比武的人,通常都會在兵器上吃虧。因此,最後能打敗我的人,很少。而能隨便拿出幾萬兩、甚至十幾萬兩黃金的人,則是更少。所以龍少白鑄造的兵器雖然有名,但存世的數量卻是極少。


    大約十年前,陳國的扶風侯風伯欽找到了我,要我為他打造兩件兵器。一件,是一張可以連發數箭的弩弓,另一件,則是一把可以削鐵如泥的匕首。他送來的黃金數量遠遠超出了我的要求,我沒有理由拒絕。


    那把匕首,打造起來雖然不易,但設計起來卻不費心。而那張弩弓,扶風侯特意提過,需要做得小巧些。我當時也是一時起意,心想,他隻說讓我做得小巧些、卻沒說不能做得沉重,於是我在材料裏加用了純銀,打造出一張世上獨一無二的銀弩弓來。也因其獨一無二的材質和尺寸,這把連弩必須配用特製的箭矢,銀身鐵頭、沒有箭翎。


    我那時想,以陳國扶風侯的財力,射一箭失一兩銀,又有何妨?”


    白原說到此處,不覺垂下了雙目,自嘲地一笑。


    “東西送去陳國不久,衛陳就開戰了。當時的陳王,野心勃勃,一心想要滅掉衛國,統一東越以西的整個南朝。戰事一起,就打得十分激烈。


    我是個江湖閑人,雖然一直以衛國人自居,但其實對國家之間的征戰並不怎麽關心。但我師弟秦世景卻是衛國的大將軍,不得不殫精竭慮、為國分憂。他自幼天資聰穎,又擅長兵法布陣,在戰場上連連擊敗陳軍,一時間聲名鵲起,儼然成了衛國百姓心中的救世主。


    就當我以為師弟必能攻無不克、擊退陳軍的時候,卻突然接到了他遇刺身亡的消息。


    刺殺他的人,正是出身暗夷的殺手魍離。


    我趕到衛軍大營,世景的副將告訴我,魍離用的是一張連弩弓,從中軍帳頂偷襲得手。第一箭,就射穿了世景的咽喉,第二箭,刺入了他的心髒……


    我要來世景所中的弩箭看過,方知魍離用的那張連弩,竟是我親手所鑄!


    我當時悲痛欲絕,猜測到整件事的幕後之人就是扶風侯風伯欽,卻又沒有本事找他尋仇!那人老謀深算、疑心極重,周圍又守衛嚴密,即便是我與師妹聯手,也未必有把握取他的性命。


    因為師弟的事,我心灰意冷、愧疚悔恨,便隱居到了極北的苦寒之地。後來,一次機緣巧合,我偶遇到濊貊族的族長,結為朋友。再之後,我又隨濊貊使節一同去了薊城。


    我去薊城,主要是想藉機打聽一下中原的事。當我得知風伯欽已死的消息,心裏又是高興又是懊惱。他雖然死了,但卻不是我親手殺的……


    陛下宴請濊貊族使臣那晚,我在宴會上見到了風伯欽的兒子風延羲。按理說,我應該把對他父親的仇恨轉嫁到他身上,可我卻又聽說,風伯欽其實是死在了這個兒子的手上。所以,我抱著一種更像是好奇的心理,在夜宴之後,暗中跟蹤上了他。


    那一晚,恰逢薊城的初雪之夜。我看見風延羲和燕國王妃,在一堵宮牆下相擁相吻,我當時離他們不過數丈的距離,他竟然毫無察覺。看得出,他那時眼裏心裏,隻有王妃一人而已……”


    程武瞟了慕容煜一眼,嗬斥白原道:“休要胡說!”


    他心裏,其實頗為感激白原揭露出了阿璃的真麵目。但阿璃終究是燕國的王妃,他可以接受對她本人的任何羞辱,卻不能容忍慕容煜被連帶失了顏麵。


    白原嘆了口氣,對慕容煜再次揖禮,“請恕白某唐突。但此事關乎白某設局的一些細節,不得不提前講出來。”


    慕容煜麵色蒼白冷凝,“繼續講。”


    白原又繼續道:“第二天,我思索良久,覺得風伯欽既然已死,魍離又在江湖上銷聲匿跡,就算我想替師弟報仇,也無仇人可尋,所以,便打算跟濊貊使者一同北歸。


    誰知那一日,恰巧遇上陳國龍騎營在北苑行刺陛下,我當時也隨克爾合在北苑圍獵,就順路去事發之地看了一眼。哪知這一去,竟讓我發現一個天大的秘密。


    幾名身亡的刺客,都是死在了一柄異常鋒利的匕首之下。而那樣的利器,普天之下,隻能有一件。便是當年,我連同那把銀弩弓、一起送去了扶風侯府的那把匕首。


    我尋了個藉口,特意去拜訪了纖羅公主,輾轉打聽到,出手擊斃刺客的人,竟然是王妃!


    一開始,我不能單憑一把匕首,推斷出王妃就是殺手魍離。她是扶風侯府的表小姐,就算手裏有我為風伯欽鑄造的利器,也並不奇怪。但聽纖羅公主所言,王妃當日擊斃刺客的招式淩厲狠絕,完全不給對方反應的機會。我也是習武之人,明白這種手法,隻有從小經過嚴酷的訓練,方能習得,且多半用來偷襲行刺,不是什麽光明正大、比武拆招的路子。


    我心裏既起了懷疑,就捨不得斷了這條線索。於是我獻出兵器設計圖,自薦為燕國效力,實則想趁機接近王妃,確認她的身份。


    運送連弩和倒鉤箭到華陽關大營的那天,我特意將連弩弓遞到了王妃的手中,請她試用。要知道,我設計的連弩,箭匣分為多層,一般人根本不會知道該如何裝箭,而王妃的手法,卻十分熟練。


    除此之外,我還留意到王妃的一個習慣。每當陛下挽起長弓時,王妃總會不經意地移開目光,避而不看。”


    白原頓了頓,意味深長地看了慕容煜一眼,“我聽人說過,當年魍離潛入燕軍大營刺殺先王那夜,她的黑雕坐騎,就是折在了陛下的長弓之下。


    我曾向軍營裏將領打聽過當年魍離刺殺先王的細節。她選擇從中軍帳頂以弩箭偷襲,手法跟當年行刺我師弟時一模一樣。但不同的是,她沒有攻襲先王要害、直接取其性命,而是選擇了在弩箭上淬毒。且所用毒藥的毒性,不會立刻發作。


    我猜想,她刺殺世景時,年紀尚幼,沒有什麽經驗,曾在出營的時候吃過很大的虧,幾乎喪命,所以,當她再度以同樣的手法刺殺燕王時,考慮到以前的失誤,因此沒有選擇一箭斃命,而是打算挾持燕王為人質,助自己全身而退。


    但最後,她並沒有帶走燕王,放棄了明明可以用來保護自己的盾牌。其中的原因,我想,陛下應該能猜得出。”


    慕容煜抬起眼,視線卻茫然不知落向何處。


    黑夜的墨色濃重。山林邊緣的上空,有一些長伸而出的樹枝映在了月光下,纖細盤曲的枝影,仿佛黑暗中絕望的人探出的雙手,想要牢牢握住眼前這唯一的光明。


    慕容煜想起了另一個黑夜,一個沒有月光,隻有殺戮和血腥的、充滿了傷痛與憤怒的黑夜。


    這一刻,他終於明白,為何那個被他用刀抵住前胸的刺客,會流著眼淚、不顧生死地勸自己回營,為何會哀求著阻止同夥對自己痛下殺手……


    終於明白,她目光觸及長弓落日時流露出的那一霎那的哀傷與愧疚……


    也終於明白了,她在自己父母兄長靈位前說出的那些悽惶自責的話語與誓言……


    他覺得自己的視線模糊起來,暗黑的夜色,連同那些班駁陸離的影像濃縮成了一團,狠狠地壓到了他的心上,一股猩甜猛然湧上了喉間,一口鮮血噴了出來。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思璃別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鉛筆小說網隻為原作者紀吾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紀吾並收藏思璃別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