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陳軍大營之前,阿璃就很清楚,萋萋既然能帶著護衛去宛城求見,延羲必然也是知道的。隻是她沒有想到,在彼此說過那些惡毒到極致的話以後、在燕陳勢不兩立的今時今日,延羲還能這麽堂而皇之地出現在自己麵前。


    在她的理解中,兩人早已決裂,如今隻能以仇敵的身份,在戰場上兵戎相見……


    蒙卞拉下臉來,“你這算什麽意思?今晚這裏沒有陳國人,更沒有燕國人,你們都是我蒙卞的朋友!都老老實實坐下,為我慶祝生辰!”


    沃朗正彎腰擺放著酒罈,聞言抬起頭來,“今天是你生辰?可上次你……”


    蒙卞走過去,奪過沃朗手中的酒罈,“小心別灑了酒!走,上那邊去坐。”


    阿璃僵立著,固執地不去看身畔的延羲。


    延羲沉默了片刻,撂袍坐下,拾起阿璃扔下的火棍,一言不發地添著柴火。


    火光騰然明亮起來,在兩人的身上投映出一圈金紅色的光暈,明晦交錯、影影綽綽,顯得有些近乎虛幻的不真實。


    延羲望著火光,緩緩開口道:“既然有膽子來,又何必急著逃?”


    阿璃嗤笑了聲,“誰說我想逃了?”


    她挪開了些距離,重新坐了下來。


    萋萋端著個大托盤過來,上麵放著酒杯瓜果等物,“蒙卞大哥,我給你們準備了些水果,光吃烤肉的話,太油膩了。”


    她話是對蒙卞說的,東西卻都擺到了沃朗的麵前。


    萋萋用竹筒把壇裏的酒舀入酒壺中,再給眾人斟上酒、一一奉上,待諸事準備妥帖後,踟躅著站到了延羲的身後,垂著腦袋,似有些無趣地擺弄著裙帶的邊角。


    延羲側頭瞟了她一眼,嘴角輕牽,“你也坐下吧。”


    “謝公子!”萋萋綻出笑來,飛似的奔至沃朗身邊坐下。


    蒙卞拿烤叉戳了戳架子上的肉,吹著鬍子叫道:“這肉怎麽烤焦了?”


    適才阿璃隻顧著跟沃朗說話,根本沒留意火候,肉早已烤得焦黑。


    她被蒙卞的一雙大眼盯得心虛,清了清喉嚨,嘀咕道:“你別光瞪我。剛才還有人莫名其妙地給火裏添柴來著,就知道凶我一個人……”


    蒙卞晃著手裏的叉子,朝阿璃和延羲的方向虛點著,“反正你們兩個,總不能讓我省心!”


    阿璃聽出蒙卞話裏有話,更不願朝延羲的方向看上一眼,半垂著眼,舉杯默默地啜著酒。


    蒙卞把烤焦了的肉從架子上取了下來,隨手扔到了一旁。


    阿璃想到今夜慕容煜餐桌上的清粥小菜,不由得有些心緒冗雜,眼神亦慢慢暗了下來。


    宛城中的囤糧越來越少,如果援軍不能及時趕到,城內便很快要斷糧斷食。到時候,挨餓的不僅僅是士兵,還有滿城的百姓。


    饑民尚可投奔陳國,但餓著肚子的士兵們想要再殺出陳軍的包圍,隻怕是更加不容易……


    蒙卞匝著嘴,喝了幾口酒,說:“今晚上有酒有火,再加上唱歌踏舞的話,就真正有家鄉的感覺了!你們幾個年輕人,誰來唱一首?”


    他笑眯眯地看著阿璃,“我聽大巫師說,你們阿媽以前是石海寨有名的百靈鳥,想來你唱歌也該很有天份……”


    “我六歲就離開暗夷了,什麽歌都不記得了。”


    阿璃不等蒙卞說完,就出言打斷,隨即又站起身來,朝他舉杯,“蒙卞大哥,今日是你生辰,我空手而來,隻好以酒代禮,敬你三杯!”


    說完,她仰頭飲盡杯中的酒,接著,又再自斟自飲了兩杯。


    蒙卞似有不甘,還想再說些什麽,卻見沃朗站了起來。


    “姐姐不記得暗夷的歌了,不如就由我先來唱一首吧!說不定你聽了以後,就會想起來小時候阿媽給我們唱過的那些歌了。”


    他端起酒杯,站到了火光中,略顯靦腆地笑了笑,繼而嗓音清越地唱了起來:


    牛角聲響開山寨


    弟兄結伴滄雲畔


    姐妹戴上紅山茶


    銅鼓敲得聲聲快


    敬天敬地敬神明


    祈求來年保平安


    ……


    曲子的節奏輕快歡樂,萋萋雖聽不懂暗夷的歌詞,也忍不住隨著節奏打起拍子來。


    阿璃坐了下來,一麵望向弟弟,一麵也拍手打著拍子,唇邊慢慢逸出了和緩的笑意。


    (蒙卞卻黑著臉,忿忿地想著,我好不容易把阿璃和延羲湊到一塊,可不是為了聽大巫師你唱什麽祭祀祈福的曲子!)


    沃朗的歌音落下,眾人鼓掌。


    蒙卞也敷衍地拍了幾下手,然後慫恿延羲道:“延羲,你也唱一個!”


    延羲微垂著眼眸,目光朝阿璃的方向移了移、又很快地收了回來,淡淡地說:“我不會。”


    他隨即抬起眼,問萋萋:“萋萋,你覺得沃朗唱得可好?”


    萋萋抿著嘴,瞄了眼沃朗,點頭道:“唱得……很好。”


    延羲牽了牽唇角,“那你也唱一首吧。”


    “我?”萋萋指著自己,“可是,奴婢、奴婢……”


    萋萋和蘅蕪的娘親,曾是宛城煙花之地的青樓女子。姐妹二人自幼跟在母親身邊,耳濡目染的都是些不能登大雅之堂的糜糜之樂,後來雖得延羲相救、進了扶風侯府,卻沒有機會再去學過什麽音律。


    但眼下延羲開了口,她不能拒絕,又不想在沃朗麵前顯得忸怩,於是垂首冥思了半晌,終於想起了一闕母親曾獨自彈唱過、詞風還算雅致的曲子來。


    萋萋清了清嗓子,拾起舀酒用的竹筒,在酒罈上輕輕敲打出節奏,緩緩唱了起來。


    她的嗓音嬌柔婉轉,又似有幾分含羞帶怯,將聲調壓得很低,愈發流露出綿綿的憂思和惆悵。


    天涯流落思無窮。


    既相逢,卻匆匆。


    攜手佳人,


    和淚折殘紅。


    為問東風餘如許,


    春縱在,與誰同?


    鏡湖三月水溶溶。


    煙雨淨,倒碧峰。


    寒露悵惘,


    渺渺沒孤鴻。


    酒醒南望隔天涯,


    相思淚,濕青紅。


    夜風撩動著篝火,青煙隨著歌聲飄飄渺渺地散將開來,迷入了每一個人的眼中。


    沃朗看著萋萋,半晌,又默默地移開了目光。


    蒙卞低頭盯著手裏的酒杯,不知在想些什麽。


    阿璃的手肘撐著膝蓋,手掌托著下巴,抬頭望向暗夜星空,兀自怔忡著。


    一曲既終,四下鴉雀無聲,仿佛歌聲中那沉鬱的傷感,封堵住了所有人的思緒。


    良久,延羲慢慢回過神來,卻發覺不知何時,自己的視線,早已凝濯在了阿璃的身上……


    ☆、酒醒南望隔天涯 (三)


    沃朗低頭喝了幾杯酒,站起身來,目光在眾人身上逡巡一圈,舉杯道:“今日難得相聚,我想敬大家一杯。”


    他先轉向蒙卞,“蒙卞大哥,謝謝你,總是不問緣由、不辭辛苦地幫我。這一杯,我敬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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