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奕的嘴唇動了動,仿佛想說些什麽,卻又沒有說出口。


    一陣風過,揚起阿璃的長髮,輕輕地掃過仲奕的前襟。


    仲奕猶豫了一瞬,伸指輕輕繞住了一縷髮絲,在指尖打著圈兒,一麵輕聲說道:“東海那邊有很多島嶼,我去過其中幾座。東海並不像中原傳聞所說、隻住著術士和修仙之人,其實也有很多普通人家,因為各種原因、從中原遷到了那裏。早上的時候,我們可以在海邊看日出,漲潮的時候最易捕魚,我們就打漁,等潮退了的時候,我們就在沙灘上烤魚、散步。那邊有幾處白色的沙灘,沙子十分細軟,赤腳走在上麵猶如行於絲棉之上。天氣再暖些的時候,我就帶你去潛水采珊瑚,運氣好的話,我們還能捉上幾隻大海蟹,帶回去下酒。”


    阿璃想像著仲奕描述的場景,不禁十分憧憬。逍遙自在的日子,本就是她多年來最渴望得到的。


    她曾經也想過和另一個人攜手相伴地暢遊天下,但一場心事,終成泡影。就如同這海水上的泡沫一樣,被命運的洪流無情而猛烈地擊碎、破裂,最終悄無聲息地消散無形。


    她緩緩抬起頭,眺望著遠處的海平線。


    海天間的一抹藍色,純淨溫潤的好似曾經見過的一道身影,明明是那般的可望而不可及,卻偏偏總讓人生出想要擁有的執念來。


    阿璃暗嘆了口氣,緊接著又深深地吸了口鹹濕的海風。清涼的空氣湧入到四肢百骸之中,她忍不住站直身子,徐徐向大海張開了雙臂。


    也許,是時候該徹底地遺忘一切了。


    隻要願意遺忘,她想著,人生,依舊可以重新開始。


    ☆、滄海桑田 (一)


    俗話說,改朝換代、無關民生。


    燕越開戰後,原本位於兩國交界處的八方鎮從越屬變成了燕屬,歸入了北燕的版圖。但這並不影響來往此地的商販們,依舊走南闖北地做著各地的生意。八方客棧也仍舊是各路江湖人士和牛馬販子落腳的必選之所。


    慕容煜坐在客棧底樓靠北的大桌旁,默默地喝著酒。從他的位置望出去,可以看見每一個進出客棧大門的人:風塵僕僕的旅客、笑容滿麵的夥計、因賺了錢或虧了本而麵露喜憂的商賈、為避戰亂而舉家遷移的百姓……形色各異,絡繹不息。卻,始終沒有他想見到的那一個人。


    一旁的程武有些坐立不安,內心掙紮了幾番,終於忍不住開了口,“主……大哥,我看那阿璃姑娘是不會來了!我們都在這裏等了四天了,再等下去,隻怕薊城那邊會出亂子。”


    慕容煜看了程武一眼,繼續自斟自飲著,目光始終停在了客棧的大門處。


    程武訕訕地住了口,不敢再多言半句,隻在心裏把阿璃暗暗地咒罵了幾遍。


    來八方鎮的路上,慕容煜曾反覆地想像過與阿璃相見的場景。


    自祁州一別,已有半年。這半年中,自己身上發生了太多的事,而其中的大部分、都載著沉甸甸的辛酸和苦痛。


    他很想看阿璃笑,那種綻於眼底、再慢慢蔓至眉梢唇角的笑,就好似在璀璨陽光中徐徐盛放的一朵百合。


    他想把所有的一切全告訴阿璃,他的身份、他的姓氏、他所經歷的痛,和他對她從不曾斷過的思念。


    當阿璃知道自己刻意隱瞞身份時,或許會很生氣,甚至會轉身就走,而自己就一定要出手迅速地將她拉到懷裏,再輕言細語地哄她、告訴她這一切隻是為了實現對她的承諾。然後,阿璃會嬌嗔著用拳頭捶自己的胸口,那他就一定要趁機捉住她的手,再送到唇邊飛快地親一下……


    諸般的想像,讓慕容煜既有些擔憂,又滿心滿眼地期盼著,就像心間明明湧著一陣微痛,可那滋味、又偏偏是極甜的。


    他在憧憬中等了一天,又一天,再又一天。阿璃,卻一直沒有出現。


    他想著,也許是路上遇到什麽事耽擱了吧?於是,派人分別向南和向西而行、沿路打聽著,但誰也沒能帶回關於一位白衫姑娘的消息。


    慕容煜又喝下一杯酒,餘光瞧見撇著嘴想開腔又不敢、如芒刺背如坐針氈的程武,心中突生苦澀。其實,並非是他嫌程武聒噪,而是程武說的每一句話,都能讓他覺得莫明的難過和無所適從的惶恐。


    阿璃姑娘不會來了!


    阿璃姑娘肯定不會來了!


    哪兒會出什麽事?憑她的身手,普通賊人哪兒能是她的對手?


    我早就說過,她多半是東越或陳國的細作!


    她要是真的想來,早就來了。


    慕容煜疲憊地閉上眼,不再去看那人來人往的客棧大門。可心底深處又是那般殷切地期盼著、在睜眼的剎那,就能看見心愛的姑娘笑盈盈地向自己走來,眉眼彎彎地打趣道:“如今八方鎮已經是你們北燕的地方了,這次見麵,酒菜錢可要你出。”


    一個牛馬販子打扮的青年從客棧外進來,疾步走到程武的旁邊,從褡褳裏取出一個做工精緻的魚形木匣奉到程武麵前,又附耳低語了幾句。


    程武瞄了眼函上的封印,立馬來了精神,拿過來三下五除二地掰了封泥,解開繩線、取出尺素,遞給慕容煜,壓低著聲音說:“這是東越國君送到薊城的信函。”


    慕容煜麵有疑惑地展開了絲帛,蹙眉細讀了一遍,略微思索後,又再讀了一次。


    程武湊近了些,問:“他又在打什麽主意?上次寫信來是問我們要那頭扁毛畜生,這次又想要什麽?難不成,是打算給我們遞降書?”


    慕容煜站起身來,低聲吩咐道:“召集你手下的人,立刻隨我動身南下。再派人快馬前往淮遠,通知鍾篤調遣東海戰船和水兵五百,在淮水入海口待命!”


    他向門口急走了幾步,又驟地駐足,“再留兩個人在這裏。若是阿璃來了,一定為我留住她。”


    四月初七,宜祭祀,宜出行。


    東越國歷代的君王都喜愛乘船出海,加上仲奕此次出行,表麵上隻是在越州附近的海域遊玩個三五天,因而並未引起任何特別關注。如果非要說有什麽讓朝臣覺得不妥的地方,也隻是君上如今已經大婚,出遊帶在身邊的卻不是王後。


    可又有人說,王後身份貴重,自然不能隨隨便便離開後宮到外麵去拋頭露麵。而且太後為了嘉賞鄭氏侍奉君上得力,特意吩咐了讓她伴駕出遊,旁人再覺得不妥,懾於太後的威儀,也就不敢再非議些什麽了。


    但沒有人能夠猜到,東越國君前往宗廟祭拜、為出行祈福的那一刻,他其實已是在拜別自己的父王與歷代先祖,決意放棄世人艷羨的王族身份,從此隱姓埋名,做個江湖閑人……


    海船駛出半日,眼看日漸西斜,西邊的天際被染得一片嫣紅。


    船頭上的兩人,皆身著白衣,在風中衣袂翻揚著。


    仲奕靠在船舷邊,微眯著眼睛,任海風吹亂自己的髮絲。阿璃站在他的身畔,手臂擱在圍板上,低頭看著沖角破浪而成的翻湧波濤。


    緊貼著船身濺出的浪花,雪白而晶瑩,激盪著自由歡快的旋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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