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華皎潔,裴墨沉推開殿門,踩到一片鬆軟的雲,眼前都是縹緲仙霧,恍若夢中。


    他微微一頓,似是想到什麽,並不防備,繼續往裏走。


    隨著他的腳步,雲一朵一朵碎掉。頃刻間,幻象盡散。


    坐在一旁的妖族少年緩緩睜眼,一手抵著下頜,另一隻手的手指在桌上隨意點了點,眼花繚亂間,蕩起一圈金光。


    裴墨沉在他對麵坐下,見狀稍有些好奇:“你這是在練習幻術?”


    許然輕輕挑眉,笑道:“談不上練習,一時興起罷了。”


    幻術難習,裴墨沉也隻在天衍宗的藏書閣中看見過可以致幻的陣法,但因他靈力微薄,並沒有嚐試過。


    修真界中人人皆知狐族對於此類術法天賦異稟,曾有心術不正的修士覬覦他們一族的特殊能力,私下關押狐妖,但未有所獲。


    裴墨沉:“這些日子都不曾見你用過。”


    許然垂眸給他倒了一盞靈茶,解釋道:“布下幻術需要時間,且需要施法者集中精力,倘若施法之時被打擾,便可能損傷自身神魂。狐族雖擅長此術,但正麵碰上相同修為的其他族修士,難有勝算。”


    裴墨沉點了點頭,這樣一來,狐族多年隱居幻月林,避世不出的選擇便說得通了。


    “不過——”許然想到什麽,話風一轉,“聽說秘境之中常設下心魔幻境,你趁此機會,熟悉一下也好。”


    裴墨沉眼睛微微一亮,一絲猶豫也沒有:“勞煩。”


    “不怕自己出不來?”許然問。


    裴墨沉抿了口熱茶,唇角微彎:“若是無法破除你的術法,我也不必去秘境自尋死路,平白讓宗門長輩傷心。”


    他這話坦然,他會為了一絲可能冒險,但不會在毫無勝算的情況下固執己見。


    如果他無法應對許然的幻術,那他前往秘境就是十死無生。何不留下來,替宗門處理些許瑣事。撿回一條命,即便受些傷也是值得。


    但倘若他能破此幻術,那秘境就非去不可,縱死無憾。


    許然並不含糊,見裴墨沉現在精力尚好,手指飛快舞動,晃得戒指都迷糊了,他一雙瞳眸幽深晦暗,低低道:“看著我,信任我。”


    裴墨沉越信任他,幻境就會越逼真,效果就會越好。


    裴墨沉望著他的眼睛,似乎看見漆黑無光的夜裏一片詭譎深邃的海。他眼中神采漸漸黯淡,神識悄然進入幻境。


    許然停下手,輕輕吐出針對此幻境的最後一句話:“刮骨療毒、有驚無險。”


    ……刮骨療毒,有驚無險。


    心魔幻境,凶惡萬分。毀其於內心深處最恐懼之事,困其於深藏心中的渴望之事。勾起中術之人最真實的念頭,使其深陷其中,不得解脫。


    無法憑自身破出心魔幻陣的人,即便因外力或因施法者的終止而離開幻境,也是輕則心魔纏身,重則神魂俱滅。


    但加上這一句“有驚無險”,就不會有任何風險。


    而後,許然閉上眼,神識隨之飄入裴墨沉的幻境。


    ……


    許然撥開眼前光霧。視線豁然開朗,景象很熟悉,正是天衍宗中曲折迂回的亭台回廊。此刻天光初亮,晨風溫和。


    裴墨沉白衣勝雪,眉目冷清,手持溯光劍穿過回廊。


    路過的天衍宗弟子大都認識他,或溫和或仰慕的同他打招呼。


    “師弟,可是才從掌門那裏回來?”一青年修士笑著問。


    裴墨沉輕輕頷首:“師尊問了問我這段時日心法修煉的如何。”


    那人拍了拍裴墨沉的劍:“好久沒同師弟比試,我的劍都很想念溯光了。”


    “裴師叔,您何時再去練武場教我們劍術?”身著白衣的外門弟子語氣期待。


    裴墨沉略一思量:“三日後。”


    那人點點頭,麵上是藏不住的喜意。


    許然飄在他身旁,靜靜看著當年那個天衍宗首席,當真是光風霽月,舉世無雙。


    驟然間,裴墨沉麵色一變,瞥見一處黑紫魔氣直衝一弟子後頸而去。


    那弟子一無所覺,裴墨沉毫不遲疑地躍身而起,揮劍截了那處魔氣。


    而後,裴墨沉目光一冷,溯光劍意錚然,擊向罪魁禍首。


    此處幾位弟子被這景象驚住,想出手幫忙,但裴墨沉和那魔修已然纏鬥在一起,兩人皆是氣勢淩厲,他們竟一時無法近身。


    洶湧魔氣直震裴墨沉心脈,他唇角溢出鮮血,身法卻不亂,手中的劍更快,溯光直抵那魔修要害。


    待宗門長老從大殿中趕來時,那魔修詭異一笑,冷冷望著裴墨沉,竟以自爆換得垂死一擊,斷絕了他全身經脈。


    裴墨沉從半空墜下,身上白衣血汙一片,手腕已承受不住溯光的重量。


    ……劇痛席卷全身。


    溯光落在他身旁,他卻連挪動的力氣都沒有了。


    裴墨沉熬過最痛那一陣,身體卻驟然一輕,再 回神,又是同此前一模一樣的景象。


    “師弟,可是才從掌門那兒回來?”師兄拍了拍他手中的溯光。


    裴墨沉怔然。


    顧不上懷疑這些怪異,他忙道:“去請長老。”


    但還是來不及,一模一樣的魔氣闖入眸中,裴墨沉再次拔劍。


    ……第二次。


    裴墨沉睜開沉重的眼皮,望著掉落的溯光,經脈寸斷的疼痛讓他幾近窒息。


    戒指著急:“怎麽還沒想起來。”


    許然語氣澀然:“快了。”


    第三次……第四次……第五次……


    “師弟,可是才從掌門那兒回來?”


    裴墨沉握住溯光的手一緊……到底是,為什麽?


    每次事情都發生得極快,裴墨沉沒有多餘的心力理清楚,次次拔劍。


    次次結果都是一樣。


    到了後麵,裴墨沉是近乎麻木的揮劍,沒有權衡,而是本能。直到再一次睜開眼,他目光中不再有慌亂和茫然。


    想起來,經脈寸斷後疼痛難忍的無數個日夜,無論多努力都再也無法留下的靈力,孱弱軟綿的身體,昔日嫉恨他的人的奚落與嘲諷。


    是整整一千多個日夜。


    他緩緩看向手中的溯光。


    整整一千多個日夜,他不能揮動溯光。


    心魔幻境無聲叩問:倘此次不出手,就不會經脈寸斷,修為俱廢。


    你會做出什麽選擇呢?


    幻境最喜他們猶豫掙紮,看他們痛苦不堪,激發他們心中惡念。


    這些一分一毫,都是幻境的養料,將心魔滋養的越來越強大,直到徹底吞噬其主。


    裴墨沉眸光冷了下來,他隻頓了片刻,而後毫無顧慮——溯光出鞘,劍意破空。


    太過熟悉的痛,裴墨沉眉眼平靜,再次從半空墜下。


    溯光掉落在地,清脆一聲。


    白衣擋不住絲毫血跡,他滿身狼狽,右手無力垂下,唇角卻釋然地彎了彎。


    他直視空中那團耀眼金光,聲音微弱:“我沒有——”


    他沒有後悔出手。


    心魔幻境不會出錯,這確是困住他整整三年,害他夜不能寐的夢魘。


    他的確恐懼,但不曾後悔。


    那種情況下,他唯有一戰,不然在場的弟子們皆會喪命。天衍宗庇護養育他多年,他不可能退縮。


    裴墨沉從未將自己的性命看得比別人重,所以一條命和數條命,孰輕孰重,他已下定論。


    倘他出手,最壞的結果也不過是和魔修同歸於盡,何況,他還沒死呢。


    周圍的人一個個消散,景象又變得虛無,裴墨沉忍著劇痛,一手撐著地麵半坐起來。


    他碰到旁邊的溯光劍,努力穩住手,將劍柄抓住。


    許然垂首笑了一下,放下了原本已經伸出的手。


    心魔幻境的第一關,破了。


    空間再次扭曲,下一關,是要直麵裴墨沉內心的欲求。


    許然對這個倒還真有些好奇,任由自己的神識隨裴墨沉一起進入下一層幻境。


    眼前漸漸化出的景象卻讓許然愣住,一地素白,寒氣滲骨,竟然是落淵宮。


    裴墨沉深藏內心的渴望之事,不該是恢複修為或者庇佑師門嗎……跟落淵宮有什麽關係?


    以裴墨沉的性子,應該也不會是手刃魔尊吧?


    許然飄進他之前特意為裴墨沉選的屋子。


    魔域的雪夜遠比天衍宗要漆黑寒冷,裴墨沉病體未愈,又無靈力護體,本該難受。


    但此處小屋隔開風雪,手中鐐銬已除,他坐在綿軟寬敞的床上,反倒比自己在山下那間屋子還要舒服些。


    運轉靈力的疼即便日日忍受也依舊不能適應,他指尖繃著,看向窗外的落雪胡亂想,外麵應該極冷。


    要殺死現在的他太容易,隻需將他往外麵一扔,任他自生自滅,不必多久,他自己就熬不住了。


    聽見門外動靜,他抿住唇,撐著床坐直了身子。但看見帶著幕籬站在門外的人時,雖被闖進來的風吹得臉色更白,裴墨沉的眉眼卻微不可察的鬆散了些,緊繃的脊背也泄了力道。


    ……許然微怔,裴墨沉的欲求,和落淵宮那個魔修有關?


    當初在落淵宮,許然雖對裴墨沉明裏暗裏多番照拂,但時時克製。他能看出,直到離開落淵宮,裴墨沉都尚未開竅。


    分明隻是一個隱瞞身份、掩去容貌的魔族罷了。


    戴著幕籬的魔修將裴墨沉抱起,穿過刺骨寒夜,將他放進溫熱池水。


    許然看見魔修暫時離開去換衣裳,孤身在池中的裴墨沉等了一會兒,就小心翼翼地看過周圍,而後膽子大了點,摸到石階,在碰到血跡時頓住。


    這件事,他從前並未察覺,


    換了一身白衣的魔修重新出現時,裴墨沉的眸光微微亮了亮。


    吃掉魔修帶來的點心後,裴墨沉望著麵具下那雙眼睛,久久不曾移開視線。


    他試探著伸出手,碰到魔修的麵具:“我很想看,可以嗎?”


    在心魔幻境中,他說出了自己最真實的想法。


    頓了片刻,那魔修輕輕點頭,任由裴墨沉摘掉了自己臉上的麵具。


    銀白麵具剝落,跌入泉水,蕩起乳白水花。麵具之下,正是魔域新尊主的容貌,墨色眉眼沾了水,長睫濕漉漉地顫動。


    一襲清潤白衣,半點不像魔修。


    飄著的許然抱胸,覺得以這種視角看自己還真挺怪的。


    裴墨沉看了半晌,才低下頭,輕聲:“很好看的,為什麽要擋住?”


    ……原來裴墨沉自己都不知曉的心中欲求,是一個連名字都不肯告訴他的魔修。


    幻境會放大妄念,悄無聲息地瓦解裴墨沉的心防。


    於是一日一日,裴墨沉和魔修越來越親近,他不曾察覺不對,也不曾恢複記憶。


    比第一層耗時還要久。


    戒指很著急:“小裴還會醒嗎?”


    許然並不著急:“會的。”


    在第二層困住的人很多,墜入溫和夢鄉,不願醒是很正常的事情。但許然知道,裴墨沉一定會醒。


    他隻是飄在裴墨沉身邊,看對方和摘了麵具的魔修閑話。


    魔修會施法替他擋住凜冽風雪,會站在一旁看他指導外門弟子練劍,會為他送來魔域最精巧的點心。


    但裴墨沉還是按最初的計劃,一日一日完善傳送陣法。


    落雪初停,月色清淺,魔修站在裴墨沉門前:“不走好嗎?”


    裴墨沉似是愣了一下,並未說話。


    翌日,外門弟子將周身靈力盡數注入陣法,準備離開。


    魔修匆匆趕來,拉住裴墨沉的手腕,語氣懇切:“不走好嗎?”


    係統又著急:“再不恢複就來不及了。”


    許然動了動唇,卻沒說話。


    這幻象是根據裴墨沉心中念頭所化,許然自己看著都覺得以假亂真,極難分辨,何況是沒有記憶的裴墨沉。


    他設此幻境時留了後手,並不擔心裴墨沉出事……不過,他還是相信裴墨沉自己就能掙脫。


    靜了片刻,裴墨沉看著自己被拉住的那隻手,目光逐漸變得清明。他抬眸,輕聲道:“你不是他。”


    說罷,他掙開魔修的手,徑直入了陣法。


    心魔幻境開始震蕩,裴墨沉望著空中那片金芒,臉上露出輕鬆的神色。


    那個魔修,並不會阻攔自己想做的事。


    裴墨沉想,他認識的、他心中掛念的那個魔修,知道自己想離開,是會偷偷幫他的。


    金芒閃爍,幻象碎裂。


    心魔幻境,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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