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長接著道:“從今日起,江語霖,打掃藏書樓兩個月,罰抄《周禮》十遍,閉門思過。”


    掌祠道:“山長,念在語霖他年少衝動,且事出有因……”


    山長冷冷道:“不必再勸。”淡淡看了一眼晚英,“向晚英,打掃齋舍兩個月,以後不準再到前院來。打翻了學子們的食盒,罰你今日一天不準吃飯,現在,給我到禮殿前的磚地上跪著去,沒有我的允許不準起來。”


    徐子霖猛地看向山長,眾人齊齊心驚,晚英站在原地沒有任何反應。


    窗外,依然雨橫風狂。


    第7章 秋窗風雨


    林月野回到客房,窗外雨打芭蕉,風拂竹葉,屋後的湖水雨落激起層層漣漪。


    亭子裏傳來陣陣琴聲,清鬱又不失溫柔,細聽則又沉痛迫烈,和著瀟瀟雨聲,仿佛彈琴之人心中凝結著一段纏綿不盡的往事,卻又欲訴無人。


    林月野仔細聽了一會兒,忍不住豎簫與之相和。簫聲與琴音碰撞在一起,清空峭拔之中陡然混入一股溫潤秀潔的曲調,琴音越發清越高曠,簫聲則不疾不徐,曲調悠揚。


    遠山之間起了雲霧,瀟瀟暮雨中,隱有更漏之聲,一琴一蕭遙遙相和,情致深婉蘊藉,曲辭典雅流麗,輕輕飄蕩在天地之間,讓人仿若置身於伽藍古寺。


    待得一曲既終,林月野收回紫玉簫放回腰側,他抬眼望向窗外,林中小亭裏,桑鈺樂師同樣也停止了彈奏,站起身來,微微抬頭看向遠山嵐蔭之間,紅衣獵獵飄動。


    林月野心中又生起了熟悉之感,突然想起那次帶鋤月找鬆凝書院時見過這位樂師,好像說是叫桑鈺來著。他走到窗前,將窗戶開得大些,沖外麵大聲喊道:“桑鈺樂師——,這裏這裏!外麵冷,進來躲躲雨吧!!”


    男子看向這邊,麵露疑惑之色,略微思索了一下,背起古琴,撐開放在一旁的雨傘,朝客房走了過來。


    門被推開時,林月野正在沏茶,聽到腳步聲手不由自主地抖了一下,茶杯險些滑落。他趕忙伸手接住,暗自鬆了口氣,轉過身,笑道:“桑鈺樂師,來,喝杯熱茶。”


    桑鈺看著他的臉,神色平淡。


    林月野道:“怎麽了?看我幹嘛?”


    桑鈺別過眼神,看向他手裏的茶杯,半晌才道:“……你這杯子裏,沒有水。”


    林月野:“……”


    桑鈺走到桌邊坐下,將古琴放在桌上,拂了拂衣袖,道:“你是什麽時候來揚州的?”


    林月野重新給他倒了一杯茶,笑道:“前兩天。不過也不會常住,說不定過兩天就走了。”


    桑鈺道:“為何?”


    林月野覺得奇怪:“沒有為什麽啊,這裏又不是我家,待夠了肯定是要走的啊。”


    桑鈺自覺失言,端起茶杯啜飲,不再說話。


    林月野道:“桑鈺樂師,你挺自來熟的啊。”


    桑鈺自顧自飲茶,不理他。


    林月野也不管他理不理自己,繼續興奮道:“我也是自來熟,所以說我們應該互相認識一下。桑鈺樂師,我原是濟州人氏,我叫……”


    一陣狂風吹來,窗子被打得“嘎吱”作響,左右亂晃。暴烈的風雨聲瞬間闖進來,激得人心尖一顫。


    林月野暗罵:“這鬼天氣。”


    桑鈺望著窗外,道:“深秋將盡,如此大的雨真是前所未見。”


    林月野走到窗邊把窗戶關上,轉過身擦了擦被淋濕的頭髮,道:“一般來說,在不適宜的時節出現這種極端惡劣的天氣,會有兩種情況發生。一種是世間多年的仇怨被化解,另一種是……”


    桑鈺道:“多年無盡的等待終於有了希望。”


    “咦,你也知道?”


    林月野搖頭晃腦:“唉,這種事怎麽可能呢?單憑異常的天氣?每年令人匪夷所思的異象那麽多,也不見這天下有多太平啊。反正我是不信。”


    桑鈺深深看了他一眼:“我從前也是不信的。”


    林月野湊過去,“意思是你現在信了?難道桑鈺樂師也與人有多年的宿怨,或是心裏有什麽人放不下?”


    桑鈺淡淡道:“沒有。我也是聽先師說的。”


    林月野道:“這麽巧,我也是。……你別這麽看我,我不是要跟你套近乎,我是真的聽我以前的老師說的。”


    桑鈺沉默下來。


    林月野道:“雨天無聊,書院裏的先生和學子們肯定都在房裏賞雨吟詩,閑情雅致。咱們倆卻在這聊些仇怨、無望的等待什麽的,當真是辜負這瀟瀟暮雨了。哈哈哈哈!!”


    外麵雨疏風露,嘩嘩如注,卻止息了打雷閃電,樹葉在雨水的澆灌下綠得發亮。


    林月野笑完,桑鈺還是沒理他,他也不覺得尷尬,兀自望著窗外道:“雖說不打雷了,可是雨勢依然沒有減小,那個叫晚英的少年跪在雨裏,真是受罪。”


    桑鈺聞言一驚,訝異道:“晚英怎麽了?”


    林月野道:“早上不知道怎麽回事,晚英惹到了江寧那孩子,兩人打起來了,然後就都被罰了。”


    桑鈺知道兩個孩子之間的恩怨,但是晚英絕對不可能和江語霖打起來,多半是語霖打罵羞辱他,他就隻是默默承受。


    即便如此,晚英的懲罰還是比江寧的重。


    桑鈺無言嘆氣,不知道說什麽好。


    林月野道:“桑鈺樂師,晚英是你的書童是嗎?”


    桑鈺道:“可是我也護不住他。”


    當初收他做書童隻是因為一點惻隱之心,這孩子活得實在辛苦艱難。可是如今自己境況也不好,晚英跟著自己不一定有未來。


    林月野看他神色鬱鬱,輕聲道:“桑鈺樂師,你怎麽了?”


    桑鈺道:“勞煩,能不能幫我去看看晚英,不能幫他求情,給他送把傘也好。”


    林月野道:“好。”


    雨下了一天一夜,到了下午,雨勢漸收,天空雲層散開,微風送來些許涼意。


    徐言從藏書樓出來,江語霖還在裏麵抄書。《周禮》冗長又繁雜,抄完一遍就得需要半個月的時間,山長罰他抄十遍,徐言覺得起碼小半年江師兄都不用出藏書樓了。


    繞過櫻花林,徐言打算去靜室溫習功課,一轉身,突然看到林水寒就站在不遠處一株木棉花樹下。仿佛察覺到了什麽,他不經意往這邊瞥了一眼,徐言趕緊轉過身,匆匆走開。


    心裏又慌又亂,思緒紛繁,徐言低著頭腳步匆匆,不知不覺走到了禮殿這裏。一抬眼,就看到前方晚英依然跪在那裏,全身濕透,頭髮貼著麵頰往下滴水,嘴唇蒼白沒有一絲血色。


    他緊走幾步過去,在晚英身邊蹲下,輕聲道:“晚英,你怎麽樣?”


    晚英費勁地抬起頭,勉強扯出一抹笑容,晃晃腦袋,沒有說話。


    跪了將近一天,風吹雨淋。這一天裏,有很多人來看他,但是他誰都沒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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