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它呢!你隻要知道‘我也是’就行了。”


    仰恩猛地從夢中驚醒,屋子裏一片漆黑,腦子裏象在瞬間劃亮的火柴。尚文昏迷前說的那句話,並不是英文。他說的是“te amo”,他說,“我愛你”。心口出是一陣沉悶的疼痛,仿佛給電流猛地刺激,在空蕩蕩的胸腔裏,跳得絕望。很快仰恩感覺到這並不是尚文的病房,隱隱記得在尚文的床前睡著,天還沒亮,怎麽會回到自己的病房的?他轉頭,果然看見角落的沙發裏熟悉的輪廓,丁崇學,果然還跟著他身邊。仰恩猛坐起來的聲音驚動了他,低聲問了句:“醒了?”


    “對不起,我睡著了,可以再回去麽?”


    原家雖然極力低調處理,卻如何也不準仰恩去見昏迷中的尚文。還好崇學暗中幫助,在晚上的時候讓他過去陪,天亮再離開。


    “你沒睡著,是昏倒,醫生說你需要休息。明晚再去吧!”


    出事以後,仰恩出人意料地冷靜堅強,隻休息了兩天,就趕著在晚上去偷偷看尚文。崇學旁觀卻看得清楚,尚文現在人事不知,所有的壓力和指責都積壓在仰恩一個人的肩頭,他必須強迫自己站得比任何人都直,才能扛得住那些不公平施加過來的外力,保護正在沉睡的尚文。可仰恩的狀況並不象他看起來那麽好,今天他的醫生終於忍不住跟崇學說:“你得看住這個年輕人,他的問題恐怕比那個睡著的更嚴重。”


    崇學說不清自己對仰恩的態度,有時候是情不自禁地會站到他的立場,替他著想,這在崇學以前的生命裏,是從來沒有,也不允許發生的事情。包括在仰恩的強撐下,崇學甚至可以把心裏那股難言的銼痛,把那晚的槍聲,把那至死也不肯閉上的眼睛……通通埋在一邊,他也想,替那瘦弱的肩膀承擔些重壓。至於這一切莫名其妙的關愛從何而來,源自身體的何處,他暫時也不想再去思考。


    “你不累?”仰恩慢慢躺回去,一邊問坐在沙發上的崇學,他坐得那麽筆直,根本一點睡覺的意思都沒有。


    “睡不著。”


    仰恩明鏡一樣的心肝,即使丁崇學沉默寡言,也看得出那晚的混亂帶給他的困擾,煩惱。他和許芳含的關係並不怎麽親近,可那是他親生母親,他看著她陷入瘋狂,絕望,帶著幫助和拯救的心去努力,到最後,卻是目睹母親死在自己的懷裏……丁崇學這種習慣掌控全局的人,如何接受這樣的結局,如何排遣那揮之不去的陰影?而他在這分身乏術,原家焦頭爛額的時刻,嘴上什麽也不說,卻一直陪在自己身邊,那份沉默的支持,於現在的仰恩卻是枯竭的土地忽逢甘露,心中的感激,如同紛紛長出的青糙,說與不說,都不那麽重要。


    “沙發那麽硬,自是睡不著,過來到床上睡吧!”仰恩說著,向旁撤了撤身子,“床很寬,睡得下。”


    崇學依舊坐著沒動,連拒絕的話都沒有。仰恩頓時感到一陣尷尬,邀人上床本就不是什麽體麵的事情,更何況他還知道知道自己的性向,怕是誤會了吧?連忙解釋說:“你不用想太多,我隻是看你坐著不舒服,沒別的意思……”


    還沒說完,覺得身邊的床重重地陷了下去,他竟是躺過來了。床上並不寬敞,從肩膀到胯骨,到伸直的腿,都不緊不鬆地接觸著,能感到對方的體溫,正慢慢滲透過來。


    “想跟你去爬山。”仰恩忽然說,聲音近在耳邊。


    “隨時奉陪。”


    “你說,有爬不過的山麽?”


    “那得看是誰爬吧?”


    “麵前的山,我能爬過去麽?”


    “順其自然,盡力就好。”


    隻有爬過去才能看清將來的道路,一定得盡力而為,要對得起自己,對得起為了自己生死未卜的尚文。陰沉的天此刻竟也是放了晴,月亮掛在窗口,雪白的光穿透空氣,照上兩人的臉。


    “謝謝你,丁崇學。”


    “不用謝,肖仰恩。”


    因為這中規中矩的回答,仰恩緊繃著的臉終於笑出來。


    父母的到來,讓仰恩多少有些猝不及防。仰思答應過他,這件事情會盡量壓著,瞞著東北的家人。看來是原家不願意出麵解決,於是通知了肖家,讓他們到北平來“清理門戶”吧?仰恩沒時間多想,匆匆趕回家的時候,發現門口的汽車已經裝得滿滿,都是他的行李,連忙進了門,見父母都在正廳指揮人搬東西,見他走進來,說了聲,“跟我進來。”


    跟著父母進了裏屋,母親還在後麵關門的時候,父親厲聲說:“跪下!”


    仰恩順從地跪在父親眼前。


    “送你出國留洋,你就這麽長進?”


    母親聽了卻是不甘,蹲在仰恩身邊,幾乎哀求一樣詢問:“原家說的是真的麽?你跟尚文……”


    見仰恩點頭,肖家兩位老人的心竟似生生給人撕碎。老年得子,一生的希望寄托在他身上,而且仰恩從出生就異常乖巧,未曾受過半點責罵懲罰,怎麽長大了,卻惹出這麽大樁事情?


    “你,真讓人失望。肖家的臉都給你丟盡了,你知不知道?”


    父親的話裏,帶著沉重。仰恩跪在一邊卻不敢說話,他知道就算自己巧舌如簧,讓父母理解這份感情根本就是不可能,說也是狡辯,事到如今倒不如沉默,也許可以減少給父母的傷害。


    過了片刻,父親終於調整了先前不穩定的呼吸,說道:


    “跟我們回海城,東西裝好就動身。”


    仰恩一時間不知如何應答,事情發生得如此突然,他孤身作戰,各方壓力已是應接不暇,他是真的沒有任何準備,給父母一個萬全的交代。可有一點很明確,在那段赤裸裸的表白之後,他不能把昏迷中的尚文丟在一邊,從此消失不見,在尚文清醒之前,他要對兩個人的感情負責。


    “我現在不能跟你們回去。”


    手高高地揚起來,卻在半空短暫停留,終還是不忍落下來,整個人卻給氣得發抖:“你這孽子,今日你若不回去,就永不要再跨進肖家的大門,我就當沒養過你這個兒子!”


    “爹,對不起,尚文還在昏迷,我不能……”


    “住嘴!”父親明顯已經無法容忍原尚文這個名字,“你還敢提他的名字?走不走由你!我話已說明白,不回去,我們就在今天在這裏斷絕父子關係!”


    說完,竟轉身就要離去,母親連忙拉住他,又回到仰恩身邊,蹲下身:“過去的一切,娘當作什麽都沒發生過,咱回海城再重新開始。聽話,小恩,跟娘回去吧!”


    仰恩的心象是給車輪反覆碾著,自幼寵愛自己如掌上明珠的父母,從來不會對自己疾言厲語的父母,如今已經給自己逼得如此絕望。就差那麽一點點,一點點,他就要動搖,就要投降……做個逃兵容易多了,比自己這麽堅持著,拿親情拿生命死撐著容易多了……可他感到自己的頭,終究還是順應著心裏那淺淺的呼喚,搖了搖。


    他低著頭,不敢看母親決然的眼神,聽見她站起來時,衣物之間微小的摩擦,然後她的聲音那麽居高臨下,如冷水般迎頭撲下來:“我這一生犯的最大的錯誤,就是當年竟然冒著生命危險,生了你。不值得,真不值得……”


    離去的腳步不再猶豫,門大敞開,父母卻已是不在。很快聽見行李給扔進院子裏的聲音,聽見汽車發動時的轟鳴,聽見風從高空抽過,聽見提前回來的大雁的悲鳴……這一切的一切都是離別的聲音,是血濃於水,卻硬要斬斷時痛不可當的決別。有那麽一個瞬間,仰恩覺得自己全部的骨血都被父母抽走,人,隻剩一具軀殼,空洞的冷風從背後吹來,竟似乎能把整個人吹得飄起來。春寒,吞噬著他僅剩的一張皮,一寸一寸地。


    直到那熟悉的腳步聲在靠近,他感到一雙有力的雙手抓住自己的肩。


    “扶我一把,我站不起,也走不動了。”


    “你可以的。”丁崇學正視著他的眼睛,“尚文醒了。”


    雪白的床,幹淨得有些刺眼,如同仰恩此刻腦中空白,整個世界隻剩空蕩蕩的,透明的空氣。護士跟他解釋說尚文已經脫離危險期,接受家裏的安排,轉到他處療養。仰恩感到一陣冷,手指尖暗暗抖著,悄悄地蔓延到五髒六腑,卻再不覺得疼痛,忽然感覺傷心是一件多麽奢侈的事情,而此時的自己已經是個一無所有,窮到已經沒有什麽可以失去。


    崇學沒想到尚文會不辭而別,仰恩卻沒覺得驚訝。他太了解尚文,那是個彈簧一樣的人物,外界施加給的壓力越大,他反抗得越厲害;而當他的反抗到了一定的程度,隻會往回縮,因為任何一個彈簧的彈性都是有限的。那晚破斧沉舟的表白,不顧一切地替自己擋槍,仰恩心裏便隱約有數,尚文為了自己可以不要生命,可隻要他活著,不管多麽不羈叛逆,最終仍不能掙脫原家的柔韌的束縛……隻是自己,該堅持的時候沒堅持,要死心的時候卻又不死心,終於輸到徹底,身無一物。


    諾大的病房裏,仰恩孤伶伶地站了很久。房間有很大的朝南窗戶,因為是晴天,燦爛耀眼的陽光鋪了滿地滿眼,自己在尚文昏迷這麽長的時間裏,夜夜這裏陪伴,總是黑漆漆一片,時常陰天,連月亮也不見,哪見過這陽光明媚時刻?隻能在黑暗裏,在無人時候才敢掏出來的愛,是不是尚文他也覺得辛苦?不知道為什麽,仰恩心裏幾乎確定,他和尚文恐怕此生再難相見。低下頭,他看見一滴水落在自己的黑色皮鞋上,於是碎了。


    護士離開時,門是虛掩,他能看見走廊的地麵上投she著崇學抽菸的影子。


    “你能見到他的吧?”仰恩衝著影子說, “那請你轉告吧!說我隻是想確認他身體恢復,沒有別的想法。”


    地上的影子移動了,丁崇學出現在門口,他腰身依舊挺得筆直,眉頭卻是緊緊鎖著,臉上布滿陰霾。他看著站在幾步之外的仰恩,他已經骨瘦如柴,巴掌大小的臉上隻有一雙眼睛,此刻依舊明亮,因為背著陽光,整個人象是給鑲了金邊,竟仿佛一陣風能吹走。崇學感到胸口一緊,他想著仰恩剛剛跟父母脫離了關係,不禁痛恨尚文的不辭而別。雖然他不贊成尚文的莽撞的“真誠”,可此刻哪怕他能留在仰恩身邊,安慰他一句,或者陪他坐上一刻也好過消失無蹤吧?


    “跟我去上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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