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忽然很大聲地給人推開,走進來的,竟是許芳含。她目露凶光,短暫地停了幾秒,隨即失控一般地嘶喊:“還跟那個賤人商量什麽?她弟弟做出這麽不要臉的勾當,你還要替他遮掩?你怎就能給她迷得失了判斷?啊?還有你!”


    她的手忽然指向尚文:


    “竟然給個男人迷得顛三倒四,還振振有詞,說什麽愛他!你懂什麽叫愛呀?和你爹一樣沒骨氣!見個模樣好的,名聲家當就都能搭出去,可你們懂什麽叫真愛麽?懂麽?”


    原風眠從震驚中乍然清醒,今晚的許芳含已經完全失控,她似乎憋了很久很久,終於借著這個機會爆發。許芳含從五年多前精神就一直不怎麽好,為人偏執到完全不能給人說服,隻執著自己心中所想,行事手段越來越極端,不理智。自從仰思懷孕時出了事,崇學主動提出接走,獨立照顧她。可明顯她的狀況並沒有好轉,此刻目光狂亂,舉止瘋狂,似是沒了理智,連忙上前去阻止:“你跑這做什麽?走,我送你回去。”


    不料許芳含猛地一退身,躲開他伸出的手:


    “怎麽了?你就這麽不待見我,看一刻都煩?巴不得我徹底消失?我偏不稱你意!”


    說著,似乎冷笑著對門外說:


    “把人帶上來!”


    院子的門大開,進來幾個高大打手模樣的人,將一人如同麵口袋樣扔在院子中間。那人隻穿了一件薄襯衫,裸露在冷空氣裏的皮膚一片青紫,似乎已經給人扔在室外很久,凍得蜷成一團。


    “恩弟!”尚文竭嘶底裏地大叫出聲,從地上一躍而起,無奈跪在地上太久,那膝蓋以下竟似麻痹,一急之下,整個人摔在地上。地麵那麽涼,自己穿著棉衣,依然給冰透,外麵的恩弟怎麽受得了?怎麽受得了?


    “放了他,許芳含,你蛇蠍心腸不得好死!我要你放了他!”


    一邊怒罵一邊再站起來,跌跌撞撞到了門口,卻兩個走上前的大漢死死攔住。他轉頭怒火中燒地望向許芳含,那無恥女人卻笑了:“急什麽?你這小情人剛剛就蹲在這窗下,”她說著指了指祠堂靠小路的一扇窗,“你的表白他聽了個一清二楚,現在他跟他姐一樣,得意著呢!”


    “老二!”原風眠大步走到許芳含麵前,“你瘋了?趕快放了仰恩!”


    “你是急他還是怕你的仰思心疼啊?可不是麽,她這輩子也就是隻不會下蛋的雞,這弟弟是她唯一的心肝兒!我怎麽會不知道他天生怕冷?你們不是都掛著他麽?好,那我就讓他暖和暖和。”


    說著她沖門外的幾個人使了個眼神,其中的一個會意地拎起一桶準備好的冰水,衝著地上的仰恩潑了過去。仰恩的嘴給人堵著,卻依然發出一聲悽慘的尖叫。散濺在一邊的水花,慢慢結了冰花。單薄的身體在冰冷的水窪裏無力地掙紮,仰恩似給千萬隻嘴巴嘶咬,忽然聽見尚文發出一聲絕望的咆哮,在極限爆發,本來力氣就不小的尚文這一刻如同天助,驟然掙開兩個大漢,風一樣衝到仰恩身邊。許芳含雇來的幾個人都是退伍兵,收了錢辦事,對整件事情並不知情,如今見原尚文發了瘋一樣衝出來,也是害怕這原尚文是他們得罪不起的人物,倒沒敢上前。


    尚文把仰恩從水汪中撈出來,薄襯衣貼在身上,已經開始因為結冰變硬,仰恩牙關打顫,嘴唇已經抖得不能合攏,手腳抽搐成可怕的形狀,神智卻似乎還在,眼睛睜得大大地盯著自己。尚文的心給悔恨狠狠絞著,下午給奶奶發現以後,就不應該自以為單獨麵對原家能解決問題。若堅持著帶上他,堅持兩個人在一起,仰恩也不會落到他們的手裏。然而後悔無用,尚文脫了自己的外套,裹住仰恩,他的身體如同堅硬的冰塊,手觸摸到的地方,感受不到一點溫度。


    隻除了那雙黑暗中的眼神,帶著生命和熱情。


    身後的許芳含發了瘋一樣地跟父親在爭論,奶奶的拐杖用力地敲著,地麵發出沉重的擊打聲……起風了,高空的雲被氣流推動著,遮擋住月亮的光輝,四下裏瞬間暗如重墨,連先前隨風搖曳的銀杏樹的影子,也忽然不見。原尚文腦海裏剎那間清澈,拋卻瘋狂的家庭,拋卻錯與對的標準,低身背上仰恩,他堅定地,帶著拋棄一切的勇氣,說了一句:“恩弟,我帶你離開這裏!”


    幾乎同時,院子的大門忽然給人大力踹開。丁崇學帶著怒氣站在門口,衝著一邊的許芳含高喊了一聲:“誰讓你跑這裏丟人現眼的?”


    他朝旁邊掃了一眼,看見肖仰恩一身濕透地伏在尚文背上,心裏登時升起一股無名燃燒的火焰,眉頭立刻皺了起來。院子裏對峙的局麵忽然因為許芳含出人意料的笑,變得詭異起來。


    “丟人?現在丟人的還是我,對麽?”這女人不再年輕,可從五官輪廓裏依稀辨認得出年輕時的誘人風韻。“那狐狸精給你們吃了什麽?你們個個都向著她?因為她比我年輕麽?比我會裝?擺出一副淑女模樣,你們這幫傻子還給她蒙得團團轉呀!你當她真心跟你爹過日子?她出身好,大家閨秀,卻寧願過來當個姨太太,為了這個,肖家差點跟她斷絕關係,她最後還是不知廉恥地進了門,她的居心你們還看不出麽?說什麽真心愛風眠,呸!她看上的不過是原家的錢財權勢!她的野心你們看不見,成天看我不順眼!我對原家的心,誰看見過?誰珍惜過?我生了兒子,過繼給人,我都不敢有怨言!崇學是丁家的奶媽養大,三歲時候見到親娘都不認識!自己親生兒子躲著自己,要奶娘抱,我這做媽的心有誰體會過?原風眠你當時怎麽跟我說的?你說,兒子將來還可以再生,你說,尚文他娘走了以後,正房早晚是我的,我信你了呀!信了你這麽多年,可你是怎麽對我的?你一房一房地娶姨太太,肖仰思進了門,你連碰都不碰我呀!那賤人就是不能下崽,她要是能生,恐怕早就扶了正,你良心都給狗吃了,當年跟我說的話,還沒放個屁響!我跟那狐狸精鬥,鬥了半輩子,也沒討到半分好!可我為的是什麽呀?不就是,為了,能當你原風眠名正言順的妻子麽?!我為什麽就隻能是個姨太太?為什麽就做不成那個,原風眠唯一的原太太?!”


    院子裏的人都不再說話,老太太目光黯然,她在原家掙紮了一輩子,親眼見過的太多太多,心裏堵了這許多年,總要爆發,總得宣洩。許芳含的頭腦一片火熱,似又不清楚,隻覺得那心裏的恨,象野火般燃燒不盡。她這輩子失敗得一塌糊塗,原本如同太陽一樣高高掛在那裏的夢想,就因為肖仰思的出現,因為她的工於心計,讓她這麽親眼看著,支離破碎,再難拚湊。甚至她的弟弟,也是個男婊子,勾引老大,做出那麽齷齪見不得人的事!可,怎麽別人就都替他說話?怎沒有一個人能站出來懲罰他?就因為他是肖仰思的弟弟,就誰都不敢動麽?肖仰思怎麽就那麽大的能耐,能左右這麽多人?她莫非真的是個狐媚子,懂得惑人之術麽?這麽想著,就真的覺得對麵站著的那個混身濕透的人,忽然站直了身體,對著她媚惑地一笑,嘴角眸邊都是不屑。


    許芳含最後的理智,在嫉妒的仇恨中燒成一抹輕飄飄的灰。本來她今天這一番鬧騰也是想魚死網破,她煎熬夠了,不如死了痛快!可她死也不會孤伶伶上路,她不能看著那賤人在世間快樂!堅決不!


    烏黑的槍掏出的一瞬間,周圍的人幾乎都變了臉色,誰也沒想到許芳含的身上會有武器,也沒料到,她會毫不猶豫地she擊。丁崇學最先反應過來,縱身上前的一剎那,槍口散著斑駁的火星,一發子彈已經she出去。幾乎完全沒有間隔,許芳含還沒從震動中調整好姿態,就再次扣響扳機。崇學剛碰到她的手,從下往上一磕,槍口上移,打上屋簷,隨即有瓦落。崇學下手重,本以為那一下能磕飛槍枝,卻沒想到母親的雙手依舊緊緊握住。


    “把槍給我!媽!交給我。”


    許芳含甚至不屑去回答,身體的全部力量都在雙手扣著扳機的指頭上。丁崇學衝著母親的眼光看過去,仰恩跟尚文已經倒地不起,心如刀絞,一時痛不可當。見母親還要繼續,他全然不顧上前,手跟母親糾纏在一起,搶奪她手裏的武器。許芳含自是抵不住崇學的力量,身子向後倒,手上卻怎麽也不肯放鬆,兩個人栽倒。


    “砰!”


    第三聲槍響,所有的糾纏爭鬥都停止在這聲悶響裏。


    許芳含的手指是慢慢從扳機上鬆開的,關節緩緩展開,到了一定的角度,終於僵硬在那裏……她的胸前一個黑黑的洞,血正肆無忌憚地湧出來,她的眼睛睜得很大,似看著崇學,又似透過他,看著不遠處的那個男人,也許是那片無邊無際的黑暗夜空……


    “連你,你,也不,不懂我麽?”她的聲音沙啞破碎,“不懂麽……兒子……”


    那顆曾經美麗過的頭顱,無力地向後仰去。許芳含到最後一刻,終還是,死不瞑目。


    這個時候,丁崇學清醒地相信,她是他的親娘,他們之間有股密不能分的血脈牽連,所以她的疼,她的死,他每個細胞,每條神經,都在細緻入微地感受著,並因此痛徹心肺。有些事情,隻要一瞬間就能想通;有些煩惱,糾纏一生也不能釋懷;有些心結,在最後一刻才能解開;有些肉刺,至死也容不下半分。


    仰恩並不能清楚地記住當晚發生的事情,他大部分的時間都在顫抖和抽搐的疼痛裏勉強保持著少得可憐的神智。迷迷糊糊的時候,尚文不知道為什麽抱緊了自己,他聽見槍聲,自從崇學遇刺,他對那聲音不再陌生,不會誤會成鞭炮,那的確是槍響,還不止一聲。他的神智隻有一個瞬間是清醒的,那一刻,他跟尚文都跌倒在地上,尚文的臉距離自己那麽近,近到可以聽見他的呼吸,而那呼吸似乎要斷了,他的手捧著自己的臉,對他說了一句英文。可仰恩的心思不在那句英文上,他感到一股溫熱的液體,正從尚文身上淌到自己的手上,那是當天晚上他感受到的,唯一的溫暖,卻是尚文的血。


    第十五章


    “這句話會念麽?”


    尚文坐在仰恩對麵,將一張紙條推到他麵前,臉上是難得的嚴肅。仰恩的心思都在書上,隨便看了一眼:“這是什麽語?”紙條上的字既不是中文也不是英語,仰恩皺眉,“看不懂。”


    “猜一猜發音也好,很重要的。”


    見尚文一臉誠懇和期待,仰恩不忍,於是仔細看了看,試著發音:“te amo。”


    “我也是。”尚文連忙接了一句,然後突然笑了,明亮的眼睛在午後的陽光裏彎曲成可愛的形狀。仰恩微微傾著頭,探尋地盯著尚文,嘴角邊也噙著淺笑,他想起來這個傢夥剛剛從他的第一節西班牙語課上回來:“是什麽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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