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外地,尚文沒說話。屋子裏再沉靜下來,能聽見爐火燃燒時細微的“劈叭”聲,空氣中忽然給柔和的曖昧氣氛包圍。仰恩的心,給溫暖的空氣包圍著,慢慢地掀起一角,不急不緩地說:“一隻生活在井底的青蛙,對外麵世界的全部認識,是頭頂圓圓的一小塊兒天空,不管那片天空下雨,下雪,還是陰沉晴朗,對青蛙而言,都是無比有趣,吸引著他,從深深的井底爬上去。終於有一天,青蛙爬出深井,才發現天空原來那麽大而豐富,他還把整個世界介紹給青蛙,教會青蛙新知識新道理,他給了青蛙精彩的全新的生活。”仰恩黝黑雙眼忽閃著,尚文在一片清澄裏,看見自己就要哭出來的臉,“也許井底對青蛙來說更加安全,可青蛙寧願呆在外麵的世界,因為,那裏,距離天空,更近。”


    兩個人保持著相同的姿勢,靜靜靠坐在一塊兒,沒動,連手都乖乖放在炕上,手指頭卻那麽近,溫熱的皮膚互相吸引著,在細微的接觸裏廝磨著。


    窗外的雪,紛紛揚揚地,下大了。


    說服肖家兩老的工作並不那麽順利。開始的時候,他們堅決不同意放仰恩走那麽遠,雖然沒說出來,尚文心裏卻清楚,仰恩怎麽說也是嬌生慣養長大的少爺,肖家的家長大概是怕兒子跟一個“四體不勤,五穀不分”的大少爺留學海外,反倒成了給人差遣的跟班。是怕自己給仰恩委屈受吧?隻好再三保證,到了美國,有人接應和照顧,仰恩什麽心也不用操,隻安心學習就好。最後還好是仰思提出來,其實國外現在比國內安全。東北的關東軍的野心已經越來越大,和日本人開戰是遲早的事情,不管奉天還是海城其實都不是安全的地方。出去呆上幾年,等仗打完了再回來,不是很好麽?再說,仰恩有心出去,卻給強留下來,他又怎能甘心?著急上火的,再鬧出個病呀災的……就這樣連哄帶警告再發誓保證,父母才終於鬆了口,尚文和仰恩也都舒了口氣。那天晚上,趁兩旁無人之時,仰思對仰恩語重心長地說了一句:“好自為之吧!別辜負了父母的期望。”


    仰恩回味良久,總覺得姐姐話裏有話,怕是這次尚文大過年的趕過來,惹起姐姐的猜測了。既然這樣,她怎麽還幫著自己說話呢?她是認可了?


    第二天尚文回去了。仰恩在家裏過了正月十五,也動身回奉天,既然決定出國,東北大學那裏要退學,還有些同學朋友要告別,因出發日期還沒有確定,處理完那頭的事物,再回家鄉跟父母告別。就這樣,仰恩又回到原家。沒想到這次不僅原風眠在家,連平時甚少露麵的崇學也回來了。仰思本來留在海城,也給原風眠特地派人給接回家。這是仰恩住在原家這麽久,遇到的第一次他們的家庭會議。上上下下幾十口人都集中在前廳,除了宣布尚文和仰恩要去美國讀書以外,更扔下一枚炸彈一樣的新聞:原家要舉家搬遷至北平。而且事出匆忙,尚文和仰恩一離開就開始搬家。原風眠和仰思先帶著老太太過去,其他的姨太太,小姐丫頭分批過去。盡量精簡人員,留幾個資格老的親信守宅子,其他的下人都打發了。一時之間,原家上下譁然。


    那是一九三一年,天出奇地冷,春天遲到了。


    第九章


    四平街口,依舊熙熙攘攘地熱鬧著。一座雕樑畫棟的二層中式小樓在一片日式、俄式建築中顯得鶴立雞群。“鴻雲樓”三個燙金的大字在早春少有的陽光中亮得耀眼。鴻雲樓飯莊子的老闆本來是北京城桂公府的大廚。人稱“鳳凰巢”的桂公府接連飛出了慈禧、隆裕兩位太後,府上大廚的手藝自然不一般水準。仰恩臨走前,要請玉書吃飯,問他想吃什麽,他說饞京味兒了,於是仰恩特意在這裏訂了桌。天是好天,可是仍舊冷,尤其仰恩還是個怕冷的。下了車,見玉書還沒到,就準備進帶裏麵等。剛抬腳準備上台階,忽然對麵竄過來個小叫花子,他來不及躲避,給重重撞在肚子上。沒想到對方力氣很大,仰恩隻覺得有那麽一個剎那,竟是氣都喘不上來。他慢慢低下身,在台階上坐了一會兒才把氣給理順,抬頭正看見夏玉書走過來。


    “你不是怕冷嗎?怎麽不到裏麵等?”他笑盈盈地說。


    仰恩朝他伸出手,“拉我一把?”


    “怎麽啦?”玉書變了臉色,“臉怎麽這麽白?”


    “沒事兒,”仰恩借著玉書的手站了起來,簡單地告訴了他剛才給人撞了。


    “不是扒手吧?”


    仰恩摸了摸,錢包還在。


    “不為財,難道是有人給你下拌子,要整你?”


    “不會,我誰也沒得罪,幹嘛整我啊?”


    “我嚇唬你唄!別當真!走吧!吃東西去,餓了。”


    兩個人在樓上的包間坐下,夥記先上了熱茶,玉書順便要了條毛巾,用熱茶浸透了,對仰恩說:“看你上樓都費勁,來,熱敷一下。”


    仰恩有些難為情,推著不用。


    “都是男人,害羞什麽?小時候師兄練功的時候最不小心,老是跌呀撞的,晚上我都幫他敷,第二天才不會腫。”


    玉書一邊說著,一邊不顧仰恩的推卻,解開他的外衣,將毛巾按上去的一刻,感到仰恩抖了一下。


    “疼了?是哪個小兔崽子,改天我遇到,手給他剁掉。”


    “好了,我自己來。”仰恩一隻手按著,另一隻手合著外衣,“你師兄是誰?也在榮慶班唱?”


    “早不唱了,跟個婊子私奔去南方了。”


    “哦,”仰恩心裏琢磨著,以玉書說話的這股口氣,不難看出他對師兄的感情。


    “哦什麽哦,懂個屁呀你。”玉書收起剛剛的忿忿,又掛上笑容,“別說你,還真是細皮嫩肉的,跟大姑娘似的。”


    仰恩瞪了他一眼,臉羞得紅了。


    “嘖嘖,你個大男人成天害什麽羞?不過你這臉紅的模樣,倒是真有風情,難怪……”


    “正經點兒吧!”仰恩打斷了他,“要麽口不擇言,要麽插科打諢,你不知道禍從口出麽?”


    “呀,不提我還忘了,得先跟您道歉,年前的時候我口無遮攔,惹您生氣了,您呀,大人別計小人過,我先幹為敬!”說著,仰頭飲盡一小杯酒。


    “我也不該那麽指責你有目的接近,我也幹了,你也別怪我。”


    一飲而盡,兩對秀美眼眸互相注視時,充盈著笑意。


    “我接近你呀,還真是有目的的,”玉書說,“去年給老太太做壽住在原府那會兒,聽到有些丫頭背後說,‘新來的恩少爺模樣比夏老闆還好看吶,脾氣也好。大戶人家出來的少爺跟那些下九流的戲子就是不一樣。’我心裏那個氣呀,核計著怎麽也要見識……”


    格子窗隔開寒冷的空氣,隻剩陽光穿透進來,曬在身上暖洋洋地。仰恩和玉書就這樣一杯杯喝著,間或一陣陣笑聲傳出來。那是他們在東北共同度過的最後一個下午。多年以後在陌生的城市再次相逢,已是人世滄桑,再沒有年少時開懷大笑的縱情了。


    黑色“別克”正從故宮牆外經過,因為行人小販多,走走停停。路邊一個風箏攤抓住仰恩的注意力,想起自己剛進奉天城的那天,也是給五彩斑斕的風箏攤吸引。不知道是不是酒精的關係,仰恩低落著,有些難過。他沒想到今天玉書是跟他來道別的,他要在自己之前離開這裏。


    “我要去上海了,中華電影公司的老闆請我去做藝術指導。後天就動身。”


    他說這句話的時候,臉上什麽表情都沒有。對未來的嚮往,對過去的緬懷,通通都沒有。好象這裏是他的第一站,而上海,就是下一站而已。


    “奉天不熱鬧,我呆不住。”


    放棄北平的歌舞昇平,名利排場,為的不就是這平常安靜的日子?


    “我俗,最瞧不起在一棵樹上吊死的人,多好的樹都不行。”


    崇學不是你的夢想嗎?你說,他那麽威嚴,那麽優秀,越是嚴肅,不苟言笑,就越吸引著你去探索他的笑容,盼著他再跟你笑一次……然而玉書卻似乎下了很大的決心地對他說:“我跟姓丁的,一點兒關係都沒有。他壓根兒沒看上我……將來也不會給我機會……他心裏……有別人。”


    那天下午,玉書也第一次跟仰恩提到他的師兄,盡管輕描淡寫,仰恩知道那必是一段痛苦煎熬的階段,才導致他寧願把下一站選在陌生的上海,也不肯再回那個讓他傷心的城市。仰恩覺得玉書剛剛能夠對自己敞開心扉,彼此卻馬上要離別。可能就是因為離別在即,他才敢把心裏的話掏出來。身如浮萍,一旦分離,可能淹沒在人群人海之中,終生不見,知不知道,認不認識,了不了解……又能怎樣?


    想著想著,肋骨下方隱隱疼了起來。


    晚上六點多,原府籠罩在一片燈光之中。肖仰思院子的大門兩側,春聯還在,借著紅色的燈光,可以辨認出原風眠的字體,寫著:“百順為福,六合同春。”而正廳兩邊是她親自寫的:“歲豐人壽,春和景明。”隻可惜世事總是與願違,越是渴望平安吉祥,越是動盪亂世。


    “怎麽弄的?”肖仰思看見弟弟肋骨下的瘀青,下了一跳。


    “走路不小心,撞的。”


    本來仰恩是不想來麻煩姐姐,可是回家以後,疼得越發厲害,連深呼吸都不敢。


    “不行。得請大夫瞧瞧。”仰思放下仰恩的衣服,轉身要出去找大翠兒。


    “姐!別費事兒了!我就是想看你有沒有什麽跌打酒,擦一擦就好了。真的。”


    仰思給弟弟哀求的眼神糾纏住,也不好堅持。


    “我是怕你傷了骨頭。” 再蹲下身子,把盆裏的毛巾絞了絞,“躺床上去,我給你揉一揉。”


    “骨頭哪那麽容易斷啊?”仰恩乖乖躺下去。


    “嗯,”仰思的手輕柔小心地把熱毛巾敷上去,又去櫃裏找藥酒。“傷了身子,還跟人去喝酒,你是不想好了,是不是?”


    “玉書要去上海,我跟他道別去了。”


    “哦?自己去上海?他和崇學完了?”


    “你也聽說啦?”仰恩看著姐姐把酒倒在晚裏,用點著的火柴一掃,表麵立刻升起藍色的火焰,“玉書說他跟崇學不是那種關係。”


    “那就奇怪了,怎麽說也不是好聽的事,崇學怎麽也不辯解?這黑鍋不是白背了?再說老大不小,也不想著婚嫁的事情,還不是在外麵瞎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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