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語嘎然而止,夏玉書幾乎立刻意識到自己的失言,低著頭,沒敢正眼看仰恩,半天見沒什麽動靜,才抬眼。仰恩的手抓著桌沿兒,因為用力,骨節突起處,皮膚撐得蒼白髮青,好一會兒才冷冷說了一句:“你這麽說,也太放肆了。”


    玉書沒敢接話,難為情地站在一邊。憑心而論,肖仰恩對他,是掏心掏肺。恐怕這奉天城裏,唯一不把他當戲子,平等真誠地對待他的,就隻有仰恩了。連那個人,骨子裏對自己也是有著蔑視的吧?所以才會任自己在奉天自生自滅,看都不看一眼。而如今,自己把僅有的一個關心愛護自己的朋友,趕走了,把收穫到的唯一一顆真心,無情地踩在腳下,連道歉的勇氣都在羞愧之中,不能出口了。


    仰恩轉身離去,在門口,卻又忍不住停住腳步,沒有回身,問道:“我在你心裏,就是那般下賤的麽?”


    遲遲地,玉書沒有回答,仰恩再說,“你從來沒瞧得起我,又怎麽願意跟我做朋友?玉書,你當初有意接近我,是有目的的,對不對?你並不真的喜歡我,甚至,你討厭我,記恨我,是不是?”


    夏玉書覺得眼睛酸澀,疼得難受,那堵在胸口的話,如同淚水在眶,呼之欲出。他夏玉書,隻在戲裏哭,下了舞台,再苦,再難,都沒流過一滴眼淚。終於,他咬了咬牙,生生咽下喉間的酸痛,和肺腑之言,帶著那麽一點怨地說:“總有一天,你也會恨我。”


    仰恩沒有追問恨和厭惡從何而來,轉身離開。門沒關,吹進一股寒冷的風,刺骨。


    當天晚上,仰恩在床上翻來覆去不能成眠。夏玉書嬌縱跋扈的性格,他不止一次領教過,這次雖然尤其過分,導致他氣極離開,更多的卻是因為給夏玉書點破了他的心事。他和尚文之間,終還是違反綱理倫常的事兒,片刻的歡愉快之後,難免的做賊心虛。之前隻是心裏的喜歡,巴望著時時刻刻和尚文在一塊兒,而如今上升到肉體上的愉悅和渴望,這讓仰恩心思不寧。這麽做,如此索求和接受……對麽?應該麽?有些人背後經常嘲笑玉書,拿編排他的事兒當樂子。可自己和玉書又有什麽分別,不都是愛上了男人,跟男人上床找快感的人嗎?他們恥笑玉書,不就是在恥笑自己? 是不是有一天,別人在背後也會把自己說的那般不堪?與玉書的爭吵,讓他不得不正視自己和尚文的感情。算什麽呢?若真能光明磊落地相愛,又怎會終日提心弔膽,處處設防?這段感情本就是不忠不孝,大逆不道的背叛,而自己還在尋找藉口開脫。既然開始就是個錯誤,固執己見地走下去,真的能撥亂反正,修成正果嗎?自幼習讀四書五經,後又從傳教士那裏隱約聽了些上帝和基督,從東方到西方的文化傳統裏,卻看不見對同性愛情的肯定。十六歲的仰恩,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迷惘。


    “累了麽?”回海城的路上,肖仰思發現弟弟出乎意料的安靜。


    “哦,還好。”仰恩正了正身體。夜裏睡得不好,汽車顛簸,也不能補眠。


    “尚文跟你說了?”


    “說什麽?”仰恩轉頭看向姐姐。出發之前,尚文似乎一直忙碌,連送都沒送他,何況聊天談話?


    “風眠要送尚文出國念書。”


    象是給重物猝不及防地在心頭最嬌嫩處狠狠敲了一下,疼得要吐血。出國?這麽大的事情,怎麽沒聽他跟自己說過呢?就算是再忙,再沒有時間,交代一下也不行?可表麵上仰恩依舊冷冷的一副事不關己的模樣,低聲問了句:“什麽時候走?”


    “托的是北平美國大使館的關係,幫忙聯繫學校,大概春節之後就能出發吧?”


    哦,是這樣……等春節過後,自己在回到奉天的時候,大概也就看不見他了。不說,倒是省了不少麻煩。隻是,原尚文,你還不了解我嗎?就算你真的要遠走高飛,我會纏著你,不放手麽?


    “出去倒也行,現在這打仗是早晚的事,尚文又血氣方剛,趁年輕留學長些見識,將來仗打完了再回來,也是好的。我其實也幫你想過,不如跟他一起出去,互相還有個照應……”


    說著,仰思的聲音低沉下去,似乎琢磨什麽,半天才半嘆著氣說,“可爹娘那頭肯定不會放你走那麽遠……唉……回去看看再說吧!”


    說完,心思不知道又是怎樣一番輾轉,淺笑出人意料地破唇而出:“也許有了……,娘也忙不過來,肯放你走呢!”


    仰恩的心依舊是紛亂一片,強打精神聽著姐姐的話,漸漸感到一股蹊蹺:原家因為老太太仍然健在,而且原風眠比較傳統,過年的時候,都是一大家人團圓在一起,並沒有讓姨太太回家省親的先例。而仰思平日裏就戰戰兢兢,生怕給人留下把柄,做事極其小心,如今還沒到正月,竟然會跟著自己一起回家,還打算在海城家裏過年,這是前所未聞的事情。此刻,她坐在自己的身邊,那麽奇怪地微笑著,仰恩的心裏百轉千回地,似乎猜到了什麽。果然,仰思似乎想了一會兒,終於忍不住對他說:“前日裏身子老是不舒服,請了德仁堂的大夫來看,”


    短暫的停頓裏,仰恩已經會意,果然仰思繼續說,“是喜脈。”


    肖仰思的不孕可能來自母親肖楊氏的遺傳。即使夫人不能生育,肖老太爺也從未納妾,雖為人不善表達,對夫人的愛戀之心卻以此可見。肖夫人因此一直夢想著給肖家傳宗結代,延續肖家煙火,不知看了多少大夫,吃了多少秘方,終於功夫不負有心人,三十五歲那年懷了仰思。人人都說這女兒就是意外之福分,肖楊氏卻不曾放棄,竟以五十歲高齡誕下仰恩。仰恩生下來的時候本不足月,弱不經風,連滿月酒都沒擺,怕是驚了魂。母親衣不解帶,晝夜守候,舔犢之情,讓當時的仰思猶記在心。仰恩不僅活了下來,還出落得明眸皓齒,被肖家上下視之掌上明珠,天賜之福,從名字就可以體會出當初肖氏夫婦感恩戴德之心。仰思因為不孕之症,也在堅持服用母親當時得的那副秘方。有母親的經驗,仰思等這孩子等了這許多年,也不曾想過放棄。就象大夫說的,“這病急也急不得,藥吃著,堅持嚐試,總能懷上。”仰思並不害怕,她心裏明白,隻要她想,原風眠會義不容辭地配合。其他那幾房,就算個個都能生,卻不見得有那機會。再說,就算她這一輩子沒有子嗣後代,原家該屬於她的,別人一分也搶不走。原家的那些大的小的事兒,她心裏跟明鏡兒一樣,隻不過不說罷了。整日聒躁,嚷個不停又有什麽用?隻惹得人煩,到頭來,不也什麽也沒爭到?那些表麵上的囂張跋扈她不稀罕,她想要的,心裏有數,不知不覺地,也總能得手。


    仰恩見姐姐坐在一邊,沉默著,不言不語,眼睛偶爾竟流露出一種報復的快感。即使稍縱即逝,還是沒逃過他的眼睛。那種眼神,跟剛才沐浴在母性光輝中的淺笑女人簡直判若兩人。仰恩的心,不知道因為什麽,冷不丁兒地透著一種寒涼,那是他第一次發現,姐姐的才華橫溢,溫柔嫻淑,是父母多年教導薰陶,附之入髓的天性,而不知何時,她的骨子裏更培養出不為人知的勇氣,那是難得的一股柔韌之勁,壓得彎,卻折不斷。對於後來仰思的做為,仰恩是有些預料的,原家上下,最終也沒有一個能鬥得過她的人。


    既然已經猜到這裏,仰恩自然也會明白,這次回家省親,也不是什麽母憑子貴,恐怕是為了躲避原府暗處不規矩的手罷了,大概知道這事情的人,也超不出那幾個人吧?原風眠是孩子的爹,自然知道,老太太那裏現在不交代,將來恐怕會有人下拌子,不好收拾,估計也是知道。大翠兒是隨身跟著伺候的,也必然知道真相,那,他呢?尚文知不知道呢?仰恩的心,想起這名字的時候,竟不似剛才那般不能抑製的刺痛。到底還是沒有什麽傷痛,是時間不能治癒的。他慢慢地舒出口氣,暗暗開導自己,這麽多天來,煎熬得少嗎?既然自己解決不了,煩惱也是無用,不如放開心胸,順其自然好了。嗯……對。 不料,那個叫原尚文的男人,在他到家的第二天,竟冒著大雪從奉天趕到海城肖家。


    “要走一起走。”尚文斬釘截鐵,仰恩一時不能適應巨大的轉變裏,眼睛在他臉上逡巡,似要判斷真偽。


    “我忙了好多天,你的護照我都托人辦好了,申請人那頭我也打過招呼,錄取的通知書是兩張。我跟爸爸說過,他說隻要你家裏沒意見他也不反對。奶奶也覺得兩個人一起去總是有個照應,爸爸怎會不給奶奶麵子?”


    “可,怎麽連我姐都不知道?”


    “我想等我辦好了手續,再跟你和五姨說。隻要你想去,五姨不會不依你。唯一的難關,是伯父伯母,這最難啃的骨頭交給我,誰讓我天生擁有讓人不能拒絕的個性魅力,連伯父伯母都被我征服?”


    尚文開始還一本正經的臉說到最後,慢慢爬上一個無賴的笑容。


    “怎麽不說你臉皮厚呢?”


    這個傢夥,從頭到尾完全沒把自己的意見算在考慮之中,吃定自己隨他遠走高飛的心。可既然那本就是真的,又何必計較呢?仰恩心裏想著自己先前對尚文偷偷的怨恨,更覺得可笑,這世上果然還是庸人自擾。


    “你坐一會兒,我去看什麽時候吃晚飯。”仰恩走到門口,又回身對尚文說,“我爹娘那裏,還是我自己去說,我比你了解多了。”


    走出門,從門廊裏看見外麵深灰的天空,飄起小雪花了。仰恩的心,給這新鮮的雪的味道鼓舞著,輕鬆暢快起來。


    再回到房間裏的時候,靜悄悄的,尚文極少如此安靜。仰恩的房間帶個很大的客廳和書房,往裏走才是臥室,因為畏寒的原因,臥室和外麵的客廳用門隔開,方便冬天取暖。此刻,尚文正靠牆坐在火炕上,專心地看著手中的信紙,仰恩的心髒剎時停跳,眼睛一轉,炕櫃的小抽屜是開著的……那些是從姐姐的家書裏摘抄出來的關於尚文的描寫。這時候,尚文也慢慢抬起頭,眼睛裏滿滿地帶著一股,沉甸甸的感動,連說話的聲音,都顯得顫抖:“從什麽時候開始的?”他指著手裏的文字,“收集這些?”


    仰恩走過去,劈手去搶,不料尚文的動作更快,手往後一撤,他撲了個空,索性做在炕沿兒邊,假裝生氣:“你這人怎麽這樣?偷看別人的東西。”


    “可這些都是寫我的。恩弟,從抄這些信的時候,你就喜歡我了嗎?”


    “呸,臭美什麽?誰說過喜歡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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