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這是拿我當丫頭使吶?”


    崇學沒說話,隻看了他一眼,那眼光裏卻帶著一股,嚴厲。果然,玉書還是站起來,“做就做吧!我是不想給仰恩餓著,可不是怕你!”


    “別,別麻煩,玉書,我吃這個……”


    “讓他去。”崇學挑了一筷子酸菜,夾到碗裏,“我吃東西不講究,可尚文說你吃東西也是挑的,他芙蓉蛋羹做得拿手,就是懶。”


    雖然這一年來,崇學回原家倒是比以前勤了些,可仰恩很少跟他單獨相處,如今這樣的情形,難免尷尬。


    “說你在南京要呆到下個星期,怎麽提前回來了?”


    “嗯,臨時任務,要馬上回來交代。”


    “哦,你先吃吧!要不就涼了。”仰恩指了指崇學碗裏的菜。這兄弟兩個還真不一樣,要是尚文,菜裏帶點兒薑片兒什麽的,就一口都不動,吃東西挑得厲害,看來崇學完全沒有這個毛病。


    “涼了再熱,也不能讓你看著我吃。”說著停頓了一下,“我在東北講武堂受訓的時候,所有官兵一律吃食堂,都是大碗大盤子,鍛鍊出來了。”


    “當兵應該是難忘的經歷吧?學校裏也有很多學生想要從軍,你覺得,我能是個好兵嗎?”


    仰恩純粹是沒話找話,並不認真,可沒想到,丁崇學竟然,笑了。他的笑容很輕,很短暫,感覺就是眼睛微微地彎了一下,就得了。可是,他的笑也並不象尚文說的那麽兇惡,相反,倒是有些,好看的。仰恩正尋思呢,崇學說話了:“人的價值體現不同。不是當兵就能保家護國,要愛國,也不一定要當兵。你,不會是個好兵。”


    “為什麽呀?”仰恩的好奇心給調動上來,可崇學卻不肯解釋,忽然問道:“玉書怎麽跟你說,我和他的關係?”


    “哦,”仰恩還沒能適應崇學的思維,隻應了句,“沒說什麽。”


    “哦?依他那性子,不添油加醋就不錯了,能什麽都沒說?”


    仰恩雖然沒敢看崇學,卻能感受到一束目光盯著自己,接著,崇學又說:“那你呢?你跟尚文呢?”


    仰恩周身不禁一抖,後背瞬間僵硬著,象是結了層冰,寒冷透心而過。他沒說話,終於鼓起勇氣麵對崇學,判研地看著他的麵無表情。這太突然,而他對這個問題,完全沒有準備,或者說,他對整個情況都沒有準備。如果真的有那麽一天,別人知道了他和尚文之間的感情,該怎麽辦?他想,他的眼睛裏一定是泄露了心底的恐慌,不然,崇學的下一句話不會那麽溫柔,不會帶著那麽強烈的安慰的語氣:“我不會跟人說。玉書這麽承諾,你不要相信。但我說我會保守秘密,就一定會。”


    剛說完,就聽見有人急切地敲門,然後是玉書的聲音,很快,楊副官的身影出現在門前,直接對崇學報告說:“大爺讓您趕快回家去,說大少爺給日本人抓走了。”


    第七章


    桌子上鋪著雪白的宣紙,仰恩抬手細細研墨,慢慢下筆,全神貫注地寫字。夕陽的餘輝從鏤花的窗欞she進來,正灑上他年輕光潔的額頭,表麵凝神靜氣,隻是那微微輕皺的眉心,泄露了心底的煎熬。小的時候,每當煩躁不安,或給病痛擾得心神不寧,仰恩總能通過寫字,練習書法重新找回心靈上的平衡和靜默。而此刻,他隻覺心中似有火焰翻騰,不管他多麽克製壓抑,一股燒燎的疼痛由心而發,沿著食道上升,喉嚨裏火辣辣疼痛起來。


    時間從來沒有如此漫長過。一個短短的下午,竟似消耗了半生。尚文的事情沒有告訴家裏的女人,無非是怕把老太太嚇出個好歹。仰恩回到家,就躲在自己的房間裏,再沒有出門,也不敢表現出過度的關懷。隻不過一年他已經明白,人有的時候,要學會隱藏自己的真心。


    “恩少爺,大少爺指不定去哪兒了,要不您先吃吧!”


    煙兒的聲音在門口響起。這一驚擾,仰恩的筆沒握住,戳在紙上,留了黑黑的一個印跡。仰恩楞了一下,有些木訥地對煙兒說:“我還沒餓呢!要不你先回去吧!我餓的時候,自己去廚房熱了吃。”


    仰恩素來耳朵尖,煙兒離開門口的腳步,帶著不滿的拖踏,就連她低聲抱怨,也給他隱約聽了個大概。


    “……這不按時吃飯,到頭來挨五太太罵的,還不是我這做丫頭的……”


    仰恩已經習慣煙兒,她是典型的嘴硬心軟。尚文沒回來,自己又一個下午沒出屋,她心裏沒底,才會如此磨嘰。


    不知為何,崇學下午的話再響起:


    “即使日本人有了證據,也不會對尚文怎樣。放心,他會毫髮無傷地回來。”


    那麽,什麽時候,能看見他毫髮無傷地回來?仰恩自是能夠明白其中的奧妙,原家人際關係網鋪得很大,日本人對東北的野心已經不再隱藏,對當地的勢力,也要拉攏和利用。尚文暗中幫助東北抗日聯軍的事情,仰恩也略知一二,然而,即使尚文這次平安歸來,也不能平復仰恩心裏莫名的恐慌。他不知道,自己在害怕什麽,許是這次尚文出事,許是因為那,飄泊不定的未來……


    “總算回來了。”煙兒清脆的大嗓門忽然在院子裏響起。又嚇了仰恩一跳,可心裏卻因此喜悅著,等了一下午,就等著煙兒這句大聲嚷嚷。


    “嗯,”尚文似乎心不在焉地含糊著。


    “晚飯都做好了,送你屋裏去?”


    “不餓,你回去吧!今晚不用伺候了。”


    “這都成仙了不成?恩少爺也不吃,你也不吃?”


    仰恩聽著院子裏的對話,身子卻沒挪動。靜了那麽一小會兒,尚文的聲音才說:“送我屋裏來吧!恩弟跟我一起吃。”


    “哎!”煙兒答應著。


    “放好了你就回去吧!廚房的也都回家,明早來了再來收拾!”


    說完,尚文似乎進了他自己的房間,過了許久也沒出來。院子裏重新安靜下來,傭人都撤出去,最後一聲大門沉重地合攏,就是剩一個無言無語的院子。仰恩終於停了筆,看著燈下一塌糊塗的字,醜陋地擁擠在一起,剛剛鬆弛的心情,竟好似再煩躁起來。


    過了半晌,背後的棉門簾被人掀開,冷風乘虛而入,來人及時放下簾子,關了門。屋中央的火盆奮力燃燒,困在屋裏的冷空氣很快暖化。那人站在門口,卻沒有動,也沒言語。


    “來了怎麽又不說話?”


    仰恩頭也沒回一邊收拾桌子上的筆墨,一邊問。身後的空氣忽然跟急速的身形攪動,背後一雙長臂很快攔腰抱緊了自己,周身立刻給一陣清慡的寒冷包圍,清慡得連剛剛又在興起的惱也給熄滅了。


    “對不起,”聲音低沉暗啞,帶著強烈的自責,“崇學跟我說把你嚇壞了,可我不知道怎麽安慰你。”


    仰恩轉過身子,楞楞看著麵前的人,心裏似乎在嘆氣,手指在尚文身上四處戳了戳,說:“什麽都沒缺吧?”見尚文好象沒明白,繼續說,“四肢健全,沒有內傷?”


    “沒有,他們隻是找我去問話而已。”


    “隻是問話?”仰恩帶著一絲失望,“本來以為你會被日本人打成肉餅,給人抬回來,現在看來,你果然是毫髮無傷,真應驗了崇學說你的話。”


    “他說我什麽?”


    “說你乖張跋扈,連日本人都懶得啃你這塊硬骨頭。”


    尚文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樣:


    “哦,原來是這樣,那你一定失望透頂了。”


    “所以你說不知如何安慰,我倒覺得內疚,因為辜負你……”


    還沒說完,就被尚文摟到胸前,懷抱緊得話也說不來。


    “還有完沒完?跟夏玉書在一起混,連他的演技都學得這麽快?,當我不知道麽?你那性子,表麵上雲淡風輕,內心必定著急上火。我在關東軍司令部的時候,就怕家裏那些沒心沒腦的人添油加醋告訴你,想不到,還是給你知道了。”


    “嗯,”仰恩滿足地發出一聲嘆息,“知我掛著你,以後凡事還是小心低調些罷!”


    不管怎樣,這個男人對自己的心意了如指掌,身陷危險的時候,想念掛懷的還是自己,這些都算難得吧?不料,尚文繼續說:“開始不知道會怎樣,心想要是死在那裏真冤枉,我還沒讓我的恩弟嚐嚐情愛的喜悅呢!”


    仰恩本來沉浸在尚文在耳邊脖頸上溫柔細啄,聽到這裏,忽然睜大眼睛,瞪著尚文,不敢相信地說:“你……說什麽?”


    尚文臉似乎也紅了起來,可仰恩覺得那和害羞無關,因他那眼睛毫無保留地給情慾占了個滿:“恩弟,這次我想,好好愛你。”


    幾乎容不得仰恩考慮,尚文的嘴壓了下來,雙手鉗著他的腰,向床邊移動。仰恩的眼睛情不自禁地往外瞟,雖然知道人都撤了,還是不放心,大門有拴嗎?自己的門有落鎖嗎?窗子有關緊嗎?……燈,燈是開的……


    “關,關燈……”


    仰恩找到空隙,喘息也來不及就連忙說,還沒說完整句,再提不上氣,人是窒息一樣的眩暈,稍微清醒些,發現尚文和自己已經栽倒在炕上。尚文的臉離自己那麽近,近到隻有一雙眼睛,黑黑的,象暗夜一樣籠罩在自己上方。


    “別怕,恩弟,沒人回來,大門拴好了。”


    仰恩於是也不再提關燈的事,隻一心承接著尚文溫柔連續的吻,那手也開始不規矩,顫抖著要解自己的外衣,卻忽然停下來,問:“還是你想先吃飯?煙兒桌放在我那屋了。”


    仰恩不假思索地回答:“我不餓。”


    說完卻又極端後悔,尤其是尚文眼睛裏那股閃爍的捉弄,這傢夥根本就實在試探自己,而自己竟然乖乖上套,急著說不餓,那不承認自己對接下來的情愛迫不及待麽?殷紅象入水的胭脂,迅速氤染到仰恩的麵目及脖頸。麵對含羞帶澀手足無措的仰恩,尚文內心和欲望一起澎湃起來的,是種無言的感嘆:恩弟那麽信任他,那麽依賴他,即使對即將發生的事情毫無所知,卻無悔地邀請自己……尚文挺拔的鼻子,在仰恩的耳畔慢慢廝磨,他的呼吸,他的呢喃,熱熱噴上仰恩耳廓敏感的皮膚,順著耳孔滲透到腦子裏:“恩弟,我喜歡你……非常非常喜歡……”


    “嗯,”仰恩側過臉,鼻子頂上尚文的,眼光糾纏在一起,“我……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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