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年的冬天來得似乎格外早,十一月中已經冷得可以了。車子行駛在空曠無人的夜色之中。有風。冷清的街道,給最後一批落葉覆蓋著,靜心聆聽,車輪壓在上麵,會聽見粉碎的聲音,或者,是心裏的矜持……在破碎?仰恩沉默不語地坐在一邊,眼睛一直看著車窗外飛逝而過的街景。尚文也發現了舞會以後的他格外安靜,車子裏也是冷,雖然他身上批著自己的大衣,還是在微微發抖。仰恩畏寒,四月才脫棉衣,剛進十一月份,就又找出來。因為晚上服務要穿製服,所以他沒帶棉衣過來,此時就要受凍了。


    車子速度突然慢下來,發出幾次奇怪的聲音,象在咳嗽。司機連忙向路邊撤,不出幾米,車就停下來了。


    “怎麽回事?”


    “我下去看看,許是引擎出毛病了。”司機連忙下車檢查。


    “修得好嗎?”尚文搖下車窗,伸頭出去問道。


    司機忙火了半天,也還是啟動不了。


    “少爺,不行,動不了了。我回府叫人,很快開車來接您,行不?”


    尚文點了點頭,看著司機快步跑開。也隻能如此,這這麽晚了,四周連黃包車都沒有。


    “恩弟,你還好嗎?”尚文扭頭看著身邊的仰恩,他凍得快縮成一團了。


    “還好。他什麽時候能回來?”聲音都哆嗦著。


    尚文算了算,“半個小時差不多了。”


    “哦,”仰恩應了一聲,再不說話。


    “來,”尚文朝仰恩挪了挪身子,“我抱著你,就不冷了。”


    不料仰恩朝車門的方向撤過去,並連忙說,“不要。”


    聲音裏似乎帶著防範。


    “你怎麽了?”尚文問。


    “什麽怎麽了?”


    “是因為崇學嗎?”尚文說,“從他到舞會,你就不對勁兒,他得罪你了?”


    “不是!”仰恩否定,心裏卻佩服尚文的細心,他在舞會上那麽忙碌,竟還算計著自己別扭的時間。


    “那你是怎麽回事?以前你冷的時候,我也抱過你,怎麽忽然又好象很介懷?”


    尚文說完,目不轉睛地盯著仰恩顫抖的嘴唇。然而,仰恩卻沒回答。過了好一會兒,似乎終於抵不過尚文的注視,他抬起頭,黑暗中,目光猶豫不決,遲疑幾分,終於還是問出口:“男人也會喜歡男人嗎?”仰恩的眼睛,潤澤得似乎要滴水,“象喜歡女人那樣?”


    尚文楞住了,一時啞口無言。早在春天的時候,他就意識到自己對仰恩的心思。可如今仰恩這麽坦白地問他,他卻不知如何作答。今夜陰沉黑暗,尚文的目光落在仰恩的手上。蒼白的手指頭搭著黝黑的皮革座椅,形成一種冰涼卻強烈的對稱,那對稱,對此時的尚文,竟成了種勾引,他忽然張開雙臂,把仰恩緊緊鎖在懷裏。他的手臂環繞著仰恩的腰身,下巴抵在他的肩膀,磨唆著他臉頰細膩冰冷的皮膚。


    “會,男人也會愛上男人,就象愛上女人那樣。”


    仰恩的身體本來僵硬顫抖著,漸漸地感受到尚文熾熱的體溫,正透過衣衫傳遞過來。那是久違的溫暖,如陽春三月明媚的春光。心底本來的恐懼和擔心,都給著溫暖融化了。


    玉書說:


    “難道你心裏真的沒喜歡男人?沒喜歡他嗎?”


    玉書說:


    “我們是一樣的,仰恩,我們兩個都喜歡男人。”


    玉書說:


    “你比我幸運,我心裏這個,還得要求他包養我。你喜歡的那個,正迫不得已地等你明白呢!”


    仰恩的手慢慢地繞在尚文的背後,也緊緊地抱住他。


    玉書最後說:


    “不是我們的錯,怪就怪他們太出色了。”


    “嗯,”仰恩把臉埋進尚文的肩膀,“都是你的錯。”


    尚文沒狡辯,低下頭,準確地找到了仰恩的嘴唇……


    學期最後一天,住內宿的同學打了大大小小的行李包,準備回家過年。校園門口三三兩兩都是等車的,告別的學生。仰恩朝馬路的兩端再巡視了兩圈,還是不見尚文的車。通常尚文還算準時,尤其現在天冷,是怕他在外麵等太久,一般都是提前到,接他放學。今天卻遲到了。仰恩看了看塔樓上的大鍾,決定還是到學校旁邊的一間茶社等好了,不然在這裏挨凍,尚文來了,怕是又得挨他罵。


    茶社主要做學生的生意,平日裏生意相當紅火,如今寒假將近,已開始顯得冷清。仰恩隨便點了壺茉莉花茶,手蓋在壺口,感覺熱呼呼的蒸氣噴上冰涼的手掌,一股說不出的舒坦。茶杯裏漏進一片小巧的茶葉,在茶水微小的旋渦裏,靜靜地,飛旋。仰恩舉杯喝了一口,水的溫度,很快一路溫暖到胃裏,他長長地籲了口氣。真快,眨眼的工夫,到奉天讀書,已經快要一年。春節的長假,自是抵不過父母的催促,要回家過年的,這讓尚文分外不痛快。其實元旦之前,因為母親的身體不好,仰恩跟學校告了假,回家呆了七八天。怎料才過四天,尚文竟自己追到海城,表麵上找了很體麵的理由,說是給母親送些補藥過來。原家本來做藥材生意,奉天最大的藥鋪仍然是原家的產業。因此,父母親也沒多想,隻覺得這原家的人好象忽然溫情起來,連聲道謝,對原尚文這個溫文爾雅,知書達理的年輕人,頓時多了好感。


    仰恩不知道為什麽,尚文對他忽然如此依賴。幾天分離都受不了,更別提這次要回家裏住上個把月呢!想這瘋人定要折騰,不知又要往返幾次。仰恩心裏是歡喜的,表明心跡的兩三個月裏,越發覺得自己喜歡這個小事迷糊,大事認真的男人。自幼在肖家深深庭院長大的仰恩,對男子之間的情事毫不了解。他也不知道,兩個男人在一起,要如何恩愛呢?尚文好象懂,又好象不懂,有時候紅著臉看著自己,卻又不肯說話。很多個夜晚,熄燈以後,尚文會偷偷潛進自己的房間,然後,兩個人相擁而眠。仰恩覺得長這麽大,從來沒有一個冬天,這麽溫暖而不孤單。造化是多麽奇妙!當年自己在燈下反覆讀著姐姐信裏談到的他,哪怕寥寥幾句,也是那麽有趣。那會兒被窩裏傻笑的自己,又怎麽會知道,紙上的那個名字,原尚文,將來竟會愛上自己?


    “同學,要不要再換壺熱的?” 老闆不知何時已經站在仰恩桌前。


    仰恩的臉“滕”地紅了,剛才走神的模樣大概都給人看在眼裏。


    “不,不用了,結帳吧!”


    茶水已經沒了熱氣,仰恩再朝外麵看了看,尚文的車還是沒來。想是忘了他今天隻有半天課。付了錢,仰恩走出茶社,一輛黃包車就站在他麵前,見他停住,連忙站起身,說:“老闆坐車嗎?”


    “哦,”仰恩想了想,不如去看玉書,玉書那裏有電話,可以和家裏聯繫。“對,去民生巷。”


    不知道為什麽,尚文和玉書卻是相處不來,他總覺得玉書不簡單,勸自己不要和他來往太多。


    “他心機深沉,小心把你賣了,你還幫他數錢呢!”尚文曾對他說。


    “玉書心不壞的。他在這裏孤單單,我也沒朋友,剛好互相幫助,而且,他見識廣,知道的新鮮事兒可多呢!”


    “他能孤單嗎?夏老闆一句話,想陪他的人能排隊到北陵。”


    “你什麽時候這麽刻薄的?他心眼兒是多,可他要是沒那些心機,還不早給北平那些虎狼吃幹抹淨了?再說他到奉天,也是厭倦了北平的生活,想要有個新的開始,你怎麽咬住人家的過去不放的?”


    “我咬住什麽不放?我咬住你不放……”


    尚文就是這樣,說不通的時候,總能給自己找個台階下。說著便撲到仰恩的身上,真的咬上他的耳垂,舌頭還十分不規矩地舔著他的耳廓,瞬間,仰恩渾身蘇蘇的,血液裏象是摻了麻藥,整個人不由自主地癱在尚文的懷裏,竟半點掙紮的力氣也沒有。那是第一次,仰恩在尚文頑皮的戲弄下,勃起了。可還沒等尚文注意到,他竟害怕地逃跑了,跑到自己的房間,任尚文怎麽低喊哀求,也沒給他開門。仰恩心裏也是煩躁,他覺得尚文和他之間有一層透明的隔膜,他看不見,也過不去。所以他決定,要跟玉書談一談。


    黃包車到了夏玉書家的巷口,仰恩下了車,給了車夫一個大洋,車夫連聲道謝。玉書就住在巷子裏第二家,仰恩敲了敲門。過了好一會兒,聽見玉書跑出來,邊開門邊說:“不是說午飯後嗎?怎來得這麽……”


    門打開,一見是仰恩,登時楞住了。


    “仰恩?你怎麽來了?”


    “我,”仰恩知道玉書的身份以後,素來不會上門找他,今天是知道丁崇學去南京述職,要下個星期才回來,這才敢沒通知他,就直接過來的,見此時玉書一副不自然模樣,心中明白八九分,“我不知道…我先走吧!”


    玉書朝門裏看了看,“我也沒想到他提前回來。那下次,我請你吃飯賠罪?好不?”


    “是我的錯,真的,不好意思,我先走了,再見!”


    仰恩說著慌忙後退,準備離開。


    “我送你到巷口,”玉書追了上來。


    “別了,別,你回去,回……”


    仰恩把剩下的話吞下去,眼睛透過玉書望向門口,那裏站著,幾乎和門一樣高的,正是丁崇學。


    “既然來了,怎麽又急著走,你和玉書不是很親近嗎?”


    “哦,我……”仰恩剛要說,卻給崇學打斷:


    “進來吧!”聲音象命令一樣,不容拒絕。


    “他就這樣兒,對人都跟對他的小兵兒似的,走吧!留下吃午飯吧!”


    玉書臉上的笑,好象帶著那麽點兒苦澀。


    屋子裏一張八仙桌上簡單放著兩隻飯碗,中間是豬肉酸菜大饅頭。仰恩看了看玉書,心想,你這嘴刁的,就拿這個招待他?玉書似乎看清了他的想法,假做生氣樣地說:“他來之前也沒告訴我,有的吃就不錯了。要是想吃好的,下次提前打聲招呼,也好準備不是?”


    丁崇學卻沒理玉書的抱怨,看著仰恩問:


    “吃得慣這些嗎?”


    仰恩連忙點頭,“行,我什麽都吃。”


    “你去給他做個芙蓉蛋羹,”丁崇學對夏玉書說,“你這裏不會連雞蛋都沒有吧?”


    玉書有些不樂意, 嘴裏嘟囔了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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