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麽,如果這是那個監聽者的聲音,如果是存心要監聽他們的話,完全可以不發出任何聲音來。


    “沙……”


    粗粗聽起來,象是布摩擦在地上的聲音,但自己做起來,又完全不是那麽回事。侯風看了看同樣一臉困惑的曾通。他問:“那聲音,你聽上去象什麽?”


    曾通道:“似乎象是衣服或者鞋摩擦地麵,但是又不象……”


    要是在以前,聽到這樣的話,侯風會毫不猶豫一巴掌打過去,但是現在他卻打心底裏同意曾通的說法:“我也認為是這樣,那聲音象……”他用自己的鞋模擬了一下,並不太成功,曾通也點頭,兩人都沒有意識到,這是他們第一次在一件事情上達成一致。曾通說:“也象是那種有人走動的聲音,象——”


    “砰——”一聲悶響傳開了,憑侯風的經驗,那是把口徑不大的手槍開火發出的聲音。在一瞬間他就笑了:“不知道是誰遭殃了。快,各回各屋。”


    ……


    侯風點燃一支煙,暫時休息一下。曾通也點上一支。獄長寬容地看著。如果說獄長的臉在絕大部分時候都如同雕像一般冰冷而沒有生氣的話,他敏銳靈活的眼神則多多少少暴露了他的心理活動。與此絕對對立麵站著侯風。侯風的表情相當豐富,嬉笑怒罵皆在其中。但是,侯風的眼睛卻時刻都如同死魚一般空洞。如果走到停屍房,隨便翻開任何一個身披遮頭白布躺在冰冷硬板的人的眼瞼,就會看到侯風的眼神。


    看到曾通好奇詢問的眼光,獄長將手摸向茶杯:“我從來不抽菸。煙不是我的。這與你們無關。”他喝了一口茶,又道:“是不是可以這樣理解:既然如果是看守們在盯梢,那完全可以不發出聲音。那麽以此推斷,發出聲音的監聽者就不是看守?”


    “不是這樣,”侯風回答道,“任何人都可以不發出聲音。不管是看守還是犯人,大家都穿平底的布鞋。當然不排除也許有沒有經驗的人存在。我剛才已經說了,那聲音不是鞋或者衣服發出的。你是憑空朝門外開槍嗎?”


    “當然不是。我聽到了門外的動靜。記得那天我把曾通找回來之後的事情嗎?我是說,我們聽到了動靜,出門看到一個看守的背影,當然最後我們沒有追到他。”


    侯風斷然否定:“不是這種聲音。那聲音很奇怪,很古怪,怎麽說呢?就象……就象……”


    獄長一擺頭:“說話一樣。耳語那種?”


    “對!”侯風一拍大腿,“就是那樣!對、對,對極了,我一直想不出那是什麽樣的聲音,對極了,他媽的,就是那樣!”


    屋內煙霧繚繞,獄長厭惡地一擺手,似乎對這樣汙染空氣並毒害他人的做法非常不滿。對於一個不吸菸的人來說,這是正常的,尤其是鶻山監獄所有房間都缺乏對流空氣的情況下。但是曾通覺得獄長並不是真的對他和侯風的二手菸厭惡。在以前無數次和獄長閑聊的時候,獄長總是端著茶杯看著曾通一支接一支的吸菸,毫無介意之色。曾通覺得,獄長不會因為多出一個人就如此的敏感,他是在藉此掩蓋什麽東西。


    曾通問道:“獄長,你以前聽見過這種聲音嗎?”


    獄長並不回答這個問題,而是反問道:“你們倆,注意過油燈有什麽古怪嗎?”


    曾通和侯風一齊搖頭,獄長道:“我聽過類似的聲音,隻不過,不是那種沙沙聲,而是油燈的聲音。似乎是沒有燈油了,發出的聲音。這個問題我們以後再談。剛才說到槍聲,烏鴉該來了吧?”


    “不錯,是烏鴉來了……”


    曾通墊著腳尖,將臉貼在透氣孔的木柵欄上,看著烏鴉被兩個看守押送進來。他們將烏鴉關進了侯風對麵的牢房。曾通感嘆自己沒有侯風那樣魁梧的身材,這樣艱難地觀察實在不是一個輕鬆的活兒。


    侯風冷笑著看著烏鴉牢房的透氣孔。兩個看守照例是一頓踢,不過和馬宣不同的是,他們選擇的是悶踢,“啪啪”聲如同在打一個沒有生命的沙袋。侯風搖搖頭,他雖然知道看守拿囚犯活動活動筋骨鍛鍊鍛鍊身體是天經地義,但是烏鴉這麽瘦弱一個人,似乎應該有更好的對付手段才對。烏鴉比他想像中的有種,沒有啃一聲。


    待兩個看守走後,規規矩矩倦縮在炕上的烏鴉站起來,他對對麵的侯風道:“侯先生,我來了。”


    “是你啊,我還以為是誰,原來是個他媽的熟人,”侯風看著烏鴉腫得半邊高的臉說,“這個世界真雞巴小——是獄長安排你來的吧?”


    “對。侯先生,可不可以問一句你怎麽來了?”


    “哦?”侯風眉毛一揚,“憑什麽斷定我不會失手?夜路走多了,總也得遇上三兩隻鬼,那不是很正常的事情麽?”


    烏鴉無奈地搖搖頭:“抱歉。外麵的看守,不要緊?”


    “沒事,老子擔保他現在睡得比埋在地下還塌實。好吧,給你說了也無妨。我是進來做一隻的。”


    “誰?”


    “你。”


    仿佛有一隻強力血泵從烏鴉腳下抽去了他所有的血液,烏鴉紅腫發脹的臉突然變得慘白,但他很快反應過來:“侯先生還是那麽愛說笑。上次的事情,真是謝謝你了。”


    “沒關係,我隻收錢,不用謝我。該謝謝我的是那個讓我服侍上路的人,他也確實非常領我的情,脖子斷了還瞪著雙死魚眼睛笑迷迷地看著我。對了,上回忘了告訴你,那人死像還不錯,斷了的脊椎直接從後背插出來,相信會讓他養成不仰臥的好習慣。另外他死得也挺快的,差不多有三個小時吧。”


    曾通忍不住問道:“你殺了誰?”


    侯風冷哼一聲:“你這麽關心幹什麽?反正不是你老娘。”


    烏鴉道:“你是曾通吧?好奇心挺重的那個?”


    “對,是我。”


    “沒什麽,那回是我們請侯先生清理一個吃裏爬外的敗類,”烏鴉道,“是清理門戶。你們是真的想越獄嗎?”


    不等曾通回答,侯風道:“你不想?”


    烏鴉慘笑道:“我這輩子活到現在四十多年,進過的監獄和看守所我自己也數不過來。但我從來沒有想像過有象鶻山監獄這樣的監獄存在。你們來的時候,總經過那些大戈壁和甬道吧?”


    侯風冷笑道:“看起來,鶻山監獄對犯罪分子的威懾力還不小,可以讓一個從幾歲街頭小偷幹起的老資格慣犯產生悔不當初的心理。看來鶻山監獄是該領一個金字招牌才對。”


    曾通打斷道:“侯風,你殺人都是……那樣嗎?”


    “什麽那樣?哪樣?”


    “就是,什麽脊柱……什麽脖子……”


    烏鴉和侯風同時笑了起來。侯風道:“你想說什麽?我很殘忍是不是?廢話,如果你是隻豬,去屠宰場看看那裏有沒有仁慈?那裏血淋淋的器官對你瘦身倒是大有幫助,說不定你會就此吃素,然後得到成仙,素食不是會讓人長壽不是?不過,不,你錯了,我很仁慈。”


    “你很仁慈?”


    “我當然很仁慈。看看那些被我殺的人,比方說,上回烏鴉他們那夥人的敗類,”侯風看向烏鴉,烏鴉點點頭,“那傢夥捲走了他們所有的錢,我給他留了個便條,於是他從東北一路跑到海南島,又跑到新疆,整整三個月!想想看,三個月!一百天!想想看,整整一百個焦慮、不安和恐懼,一百個戰慄、悲觀和絕望。他知道是我在他的後麵,他知道我不急於殺他,這是我的風格,我要追到他筋疲力盡沒有任何能力反抗的時候,要追到他對命運投降的時候,要追到他求生的本能消磨幹淨的時候,才會滿足他心裏湧起的讓我快點殺掉他的願望。你不知道那三個月他是怎樣熬出來的,但是我知道,我天天都看著他,他起碼掉了二十斤肉。到最後他咽下最後一口氣的時候,他是懷著欣慰的心情離開的。”


    “聽你的口氣,你很喜歡殺人嗎?”


    “不,我一點不喜歡。我有那樣的能力,也有那樣的嚮往,但我不喜歡。那樣的工作讓人非常陷入思考的泥潭。思考是件好事情,對,哲學家都是這樣。我不能從殺人中體會到樂趣,我甚至也不能從操縱他人生命的過程中體會到權力的成就感。但從中我卻能親身經歷並感慨人生如同白駒過隙,苦短而無常。”


    “可是,如果是那樣的話,你為什麽不把我們全部殺光,然後一個人逃出去呢?”


    侯風停了一下,然後道:“我不是告訴過你嗎?不能那樣快,讓人在驚懼中死亡是連條沒有打過狂犬疫苗的狗都能做的事情,我老人家怎麽能這樣自降身份?當然哪,如果你有這樣強烈的願望的話,我也沒有理由拒絕的,有道是恭敬不如從命——好了曾通,我已經沒興趣和你鬼扯了。老子現在的眼皮已經重得快掉到地上。烏鴉,你他媽那麽處心積慮來見我,想必不是來跟老子套交情聽老子閑聊狗屁的。說吧,什麽?”


    “是,是這樣。”烏鴉吞了口唾沫,才道:“侯先生的身手本事,或者腦力,那都是沒得說的,嗯,侯先生既然來了,我們也當然沒有理由不為侯先生洗塵,另外,我們也聽到了風聲,大概是侯先生嫌棄這裏,如果侯先生想出去的話,嗯……”


    “什麽?捎帶上你們?”


    烏鴉諂笑道:“對,就這個意思。”


    “那放那麽多屁幹什麽?直接說老侯什麽時候出去老子們也去來來大家一起走一起走,不就完事了?”


    烏鴉笑道:“我哪裏敢,侯先生說笑了。”


    “客氣,客氣,”侯風道,“情況怎樣?”


    烏鴉搖頭道:“不好。非常非常不好。對了,百羽也在這裏。”


    侯風點頭道:“我識字,也有看看報紙新聞關心國家大事的良好習慣,你們是五年前趕上嚴打,一起失手的。他還是跟你不對付?怎麽,要我幫你處理他?你現在看上去不象有什麽我感興趣的東西。”


    烏鴉道:“不是。現在的問題是,大家都出不去。在這裏動手沒有意義。”


    侯風打了個哈欠:“有屁就放,老子要睏覺了。老子起碼有三十個鍾頭沒合過眼你知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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