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生道:“故事發生在很多年前。那年,有個國家的老皇帝突然駕崩,新登基的皇帝發誓要用異族人的血為老皇帝祭靈。這一句話,就是一場可怕的戰爭跟九千俘虜的命。戰爭結束,新皇大祭皇陵九天,每天都有一千人在祭台山被砍頭。流出的血像河水一樣沿著漢白玉的台階淌下,滲進泥土裏,將泥土都染成了紅色,走上去,沙土裏都能溢出血來。呼吸一口,血腥味會從你的鼻孔鑽進去,黏在你的五髒六腑,讓你覺得自己已經快要窒息。沒殺完的俘虜都暫時關押在皇陵旁的望宮裏,等待第二天或者第三天逃不開的命運。那是個可怕的地方,人間的修羅場。在修羅場裏,對生命已經絕望的人做得出任何你能想像得到的可怕事情。比如,為了一塊米餅,可以毫無顧忌地獻出自己的身體或者虐殺別人的身體,又比如,千奇百怪的自殺。在這些祭品裏,有一個本來要陪葬的小俘虜。”


    魯冰花聞言看了醉酒書生的脖子一眼。不知何時,醉酒書生已經藏好了他的奴隸刺青。


    “小俘虜是從死人堆裏撈出來的。他知道自己會死,可他異常地怕死。他沒有興趣去爭奪那些少得可憐的食物,也沒有興趣去哭號。或者像幾個發了瘋的同伴一樣拚命地用手撓牆一直撓得牆壁上全是一道道血痕。他想活,他想逃。”


    “要做到這件事並不容易,可他做到了,他仗著身子瘦小,把自己淹進了大馬桶裏。大馬桶裏全是俘虜們的屎尿糞便,他便和糞便泡在一起,頭髮鼻孔裏全是屎尿,可是當他聽到石門開啟的聲音時他開心得想笑。他借著馬桶逃了出去!


    可他錯了,那一輛馬車沒有開往皇陵外,而是進了皇陵旁的另一所宮殿。——就近用來給皇陵的花糙儲備第二年開春的黑肥。——他被倒進了漚糞池。他被發現了。


    被發現等於喪命。他不想死。


    於是他拚命地跑啊跑,很多年以後他做夢都能聽見那天士兵們在身後的追趕聲。


    天才知道他怎麽能跑得那麽快,快得沒一個士兵順利追上他。他慌不擇路地跑進了一片樹林。那是一片落英秋瓊林。秋瓊是一種生長在大澄江以北的植物,開花時極像玉蘭花,卻比玉蘭花小,花朵多而細密,層層疊疊地擠在枝頭,很有一種怒放的氣勢。開花的季節,白的像雪,紅的像火,粉的像天邊的霞,美不勝收。可那時的小俘虜沒有心情去看這美不勝收的人間圖畫,隻顧著逃命。秋瓊林裏有一座曲曲折折的宮殿。逃跑的孩子很高興,他知道往曲曲折折的地方跑活下來的希望會比一直在一目了然的林子裏跑的希望大得多。於是他跑進了宮殿。不知是運氣好還是別的原因,竟然無人駐守。他繞過兩個迴廊,眼前是一個豁然開朗的平台。這麽大的平台,他壓根無處遁形。前是平台,後是追兵,一時間,他竟沒有退路。也就是這時,他才發現平台上有一個人。平台上的人也在看著他。正是秋瓊花落的時節,風一吹,花雨紛紛落下。平台上的女孩一襲廣袖白衣,跪坐在平台上,身上裙上全是細碎的花瓣。女子靜靜地看著他,風吹衣袂飄飛如雲,美得不似凡人。


    小俘虜從沒見過這麽美的人,可是他此時已經走投無路,一發狠,滿身汙穢的他顧不得讚嘆。竄到那女孩的身旁,伸出手卡住那女孩的喉嚨。‘我要活下去。’他對那女孩說。小俘虜打算用這女孩要挾追趕的守兵。


    女孩意味深長地偏頭看了他一眼。


    守兵到了。出乎意料地,有人會暗器,小俘虜倒在地上。小俘虜以為必死無疑。白衣女子卻開了口‘不要帶走他,留著給我解悶吧。’


    守兵很遲疑。


    有人壯著膽子說‘主子,這是個奴隸,汙濁不堪。’


    白衣女子冷冷道‘那又如何。’


    ‘他什麽都不會。’


    女子微微一沉吟,看了地上的小孩一眼,抬起高傲的玉頸道:‘他會畫畫。’


    ‘咦?這……’。守兵們明知這是個謊言。


    ‘我說他會,他就會。’女孩任性地說。


    她說完就站了起來,倒在地上的俘虜小孩終於看見她玉琢一般的腳上竟然拴著一根鏈子。她應該是一個犯人,可她顯然有任性的權利。因為女孩一發脾氣,守兵們便不敢再爭執。相對幾眼後,退了下去。


    ‘這是哪?’俘虜問。


    ‘恆月殿,冷宮。’女孩回答。


    ‘你是妃子?’少年又問。


    ‘我結拜姐姐是,我姐姐喜歡他;我不想是,我不喜歡他。’女孩回答。幹脆堅定的語氣像是於是碰擊。


    ‘為什麽?他是皇帝。’


    ‘皇帝又如何?他不是我喜歡的人。他甚至不配得到我姐姐。’女孩撇嘴答。


    少年俘虜被這回答嚇了一跳。敢違背那個可怕的新皇命令,還敢視執掌六方之人如糙芥。真是怪人,怪不得會被關在這。那可是斬殺幾千人眼睛都不會眨的皇帝,聽到皇帝的名字,所有的俘虜跟奴隸連挺起脊樑的勇氣都會消失得一幹二淨。這個如軟玉一般的小美人簡直有天大的勇氣。


    驕傲的女孩對小孩說‘小弟,你欠了我一條命。’


    少年咬牙。


    作者有話要說:


    ☆、46


    香風襲來,女孩的髮絲卷著花香。倔強的女孩像是凝成人形的花精。


    “小弟,你欠了我一條命。”她說。


    小孩咬牙。他早已消失的自尊心在此刻突然復甦,然後瘋狂地成長。他希望自己不是小屁孩,不用欠她一條命。


    女孩又說:‘你想活著。那麽,我要姐姐給你在丹青司領個名。你跟我學畫畫吧。嗯,你的名字也由我來取。’”


    小孩點頭。


    接下來的幾年時光,是小俘虜記憶裏最快樂的日子。名義上他是女孩的奴隸。可事實上他更像女孩的弟弟兼學生。女孩教他學畫畫學讀書學寫字。不知什麽原因,他學畫真的學得很快。‘簡直就是天才呢。’女孩誇。每次一誇,小俘虜就開心得睡不著覺。每次受到誇獎後,畫技似乎就會更加精進。


    女孩多才多藝,尤其善舞,跳起舞來就像是風中的一朵花瓣,美不勝收。腳上那根石鏈,在她起舞的時候,似乎沒有了任何重量。


    冷宮裏的歲月平淡卻開心。女孩一直在等著她姐姐恍然大悟的那天,“姐姐太老實,會吃虧的。”“那個人要不是皇帝就好了。”“我希望有一個人,會像姐姐愛皇帝那般愛我,能有劈開這鏈子帶我遠走高飛的勇氣。”女孩總是這麽說。


    女孩的結拜姐姐,也總是為這個妹妹爭取著各種優待。好幾次,小俘虜也見到了那個姐姐。同樣是個美人,嫻靜的模樣,安靜寬容的眼神。一看就知道是祥和美好的人。


    “那個人,”女孩指的是皇帝,“對我的義父母不好。對姐姐也不好。我,有時候真的很恨他。若不是他,姐姐會有更好的歸宿,會有安靜溫馨的一個家。他不講道理地打亂了我家的生活,卻又不知道珍惜姐姐的心。”


    小俘虜隻是安靜地聽著。他知道自己是女孩的樹洞,他願意當樹洞。


    可是人,總是會變的。


    不知不覺,小俘虜長大了。十多歲的小俘虜開始不再安於待在荒涼的冷宮。他的畫已經有了名氣,他知道自己可以有更好的前程。他開始對女孩發脾氣,冷宮裏的一切都開始像當初的活死人墓一樣讓他難受。終於有一天,他留下一封信,領職去了丹青館。


    他是屬於女孩的奴隸,按照律法,女孩大可以殺了他。可是女孩什麽都沒說。聽冷宮裏的宮女說,女孩隻是把那信燒了而已。


    在那之後,畫畫少年平步青雲。


    再有一天,女孩托一個馬夫來了一封信。說她姐姐有危險,說要他幫忙保住她姐姐的孩子,求他畫出皇城的路線。


    可是頭腦發熱大夢正酣的少年,竟然拒絕了。”醉酒書生看著南燭說。


    魯冰花冷笑一聲道:“當時你皇恩正濃春風得意,捨得為了一個罪人犯險才是傻子。”杜若不置可否,眼角眉梢的神態卻跟魯冰花一般無二。


    “是啊,傻子。”醉酒書生嘆了一口氣道,“可這個世界上真有傻子。有一個同樣春風得意的傻子答應了她,在她姐姐被賜死前救下了孩子。再然後,她就消失了。連同那個嬰孩。還有那個傻子。”


    南燭看著醉酒書生。書生看著南燭的臉,然後道:“少年再沒有見過她,很多年很多年,少年活在煎熬裏。每天秋瓊花的時候他都會恆月殿,他希望有一天再看見她月下起舞,袖帶飛花。等她對他說‘我回來了’。等她接受自己的道歉。可是沒有。女孩一走再無蹤影。有人說她已經被亂箭she殺;有人說她被拋棄後服毒自盡;有人說她隨著傻子去了另一個國家,收養了傻男子族兄的一個孩子,還有了自己的孩子。帶消息來的瘋子還說,她有危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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