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誠已是寬心,偷笑著一個勁地道歉。


    ***************


    夜幕沉重,四周寂靜。


    睡在身邊的弟弟鼻息沉沉,阿誠卻在床上輾轉難眠。


    院落裏的樹影在風中搖晃,窗紙被映下支離破碎的印斑,街燈又把這些影子誇大,拉成模糊的一片片如鬼魅的嘴臉,張牙咧嘴的扭曲。這種風景早是看慣的,隻是今晚特別令人心慌。


    “咯——”輕微的金屬相撞的聲音,稍縱即逝,卻能清晰地傳入了未眠的耳朵。少年“噌”地從床上坐起身來,胡亂地披上外衫,拖著鞋子打開門急忙地踮著腳尖走了出去。


    西邊門半掩著一個人影,黑乎乎的高個子。阿誠悄悄地走近,把身體掩藏在柴房的門框邊上,秀目凝注那躡手躡腳繞鬆鐵鏈的身影,門被打開,少許街燈的光線漏進使這個身影有一個瞬間能讓他窺得清楚。


    可這不是阿誠熟悉的溫柔俊朗如陽光般燦爛的馮二少爺。


    一個陌生的夜行者,黑色的長衫帽子,初夏的時節,他的臉上扣著口罩。陌生的裝束讓阿誠害怕卻沒有讓他退縮,他必須弄清楚這個奇怪的人是不是少爺!


    阿誠咬緊嘴唇鼓足勇氣撒開腳步,在人影隱沒門被關上的那一刻沖了過去,並抓住了門後的手。


    “少爺?”他輕聲叫著。


    夜行者顯然被阿誠的舉動嚇了一大跳,但隨即就鎮定下來:“阿誠,你怎麽還沒有睡?”


    這當然是馮宣仁,他驚訝地看著緊抓自己的少年。


    “少爺,真是你。”阿誠不好意思地鬆開了自己的手。


    “當然是我,”馮宣仁一定是笑了,犀利的眼睛微微眯起,“你睡傻啦?”他拉過少年讓兩人躲入建築物的陰影中,並轉手把門帶上。


    街上冷清,遠處有星點犬吠。


    “少爺……”阿誠盯著眼前的人開始語無倫次,“少爺,你要去哪兒……你這身打扮……”心頭湧上來的不安正在咀嚼膽量,他緊張地再次攫住少爺的衣袖。


    “唉,我跟你怎麽說來著,一會兒又忘了嗎,”馮宣仁溫和地撫了撫他的頭髮,語氣卻強硬的命令,“快回去睡覺,不要多問,記得把門掩緊。”說完,抽出袖子人慾走。


    “少爺,我……我跟你一起去吧。”阿誠沒來由地固執,伸手又扯住了他的袖子。


    “不行,”馮宣仁一口回絕,他很是焦急,連忙拉回自己的袖子,“快回去,當心被人瞧見!”


    “不……少爺我……那我等到你回來,給你候著門……”阿誠不知道自己想說什麽,他隻想留住少爺的腳步。


    馮宣仁向前快走幾步,忽然又回過頭:“快去睡覺。”然後向他揮了一下手就拐進了旁邊的小巷。


    一片漆黑,修長的身影被夜色吞噬,阿誠呆呆地佇立著不知道怎麽辦。


    才愣沒幾分鍾,一輛黑色的洋車從巷中駛出,直衝向街上,在車燈和街燈光暈的交錯下,阿誠恍然間仿佛看到少爺就在車上。


    怎麽回事?這到底是怎麽回事啊?


    阿誠被巨大的恐慌給揪住了心髒,他撒開腿跟著汽車狂奔起來,拖著的鞋子在奔跑中脫離了腳,阿誠沒有知覺,光著腳丫在青石板的路上死命地追著,直追到街頭時,車已經駛入夜幕失去蹤影。


    怎麽可能追得上?!無奈之下慢慢地收住腳步,氣喘和心跳在自己耳邊誇張地發出巨響,阿誠用力捂住自己的嘴,他怕自己一放手就要失聲呼喊出來:少爺!


    車內的人並不是沒有看到少年追逐車子的身影,但他不能讓車停下來。瘦小的身影停止在最後一盞街燈的光暈裏,隨著汽車的駛動很快地從視線中消失,馮宣仁始終向後注視著,有種無法明了的感覺堵在心口,悶悶的。


    “那個小子是誰?”車廂內的有人問。


    “家裏的……下人。”馮宣仁摘下口罩,長長地吐了口氣。


    “他可靠嗎?”問話的人有點疑惑。


    “絕對……沒問題。”他慎重地向同夥保證著自己都無法了解的信任。


    “嗯。今晚應該不會出錯了,隻要事情成功,我們就少了一大阻礙。”有人把手中的東西用袖子管擦了擦。


    “說真的,馮組長,要不是今晚對付的人比較麻煩人手又抽不出來,真不應該勞你駕的。”坐在旁邊的人拍著馮宣仁的肩膀。


    “怎麽能這麽說,大家都是為了同一個目標努力的兄弟,這種困難的時候,工作哪能分開得這麽清楚?!”


    眾人互相展顏一笑。


    馮宣仁重新把口罩戴上,右手伸進口袋,掏了件傢夥出來,一支手槍。


    車在街巷裏悄然穿行,兩旁景物徐徐後退。車廂內沉默一片,有半闔眼瞼假寐,有低頭沉思,有邊抽菸邊顧盼風景,但大抵是表情冷峻心裏緊張著。


    馮宣仁的指尖在細細摩挲著手裏槍枝托把上的刻紋,他閉著眼,心頭浮現的卻是映入眼簾的最後畫麵。


    少爺,他仿佛聽見他在喊。可現在顯然不是想這些的時候,按了按額頭,盡力把那個畫麵從腦海中擠出去。


    阿誠從來不知道夜竟有這麽長。一個時辰,兩個時辰,三個時辰的等待,他不敢合一下眼,努力地聽著門外的聲音,哪怕是一丁點兒,也足夠讓他坐起身來衝出門外。


    可惜他始終沒有等到少爺的歸來,如此來回地折騰,終於抵不住疲憊,昏昏睡去,直至天明。


    *****************


    翌日,馮老爺的書房。


    “啪——”一疊報紙被扔在了書桌上,馮老爺皺緊眉頭,用菸鬥敲了敲版麵的巨大標語,對站在旁邊的大兒子說:“你看,出事了!”


    兒子看了一眼標語:驚天血案!內政局特派專員顧浦平先生昨日被槍殺於百樂酒店。


    “顧專員?!”連忙拿起報紙往下讀起來。


    “顧浦平這次專門來負責肅清亂黨分子,想不到丟了性命。”馮老爺叼起菸鬥嘆喟著。


    “他做事過狠了點,前幾月前不是關押了一批亂黨,聽說都被他斃了。”


    馮老爺點了點頭,靜默半晌:“不會這麽簡單……”忽然想到什麽,問:“宣仁呢?”


    “還睡著呢,說是著了涼,一大早讓李媽熬藥湯呢,”馮宣義笑著,“他昨天老老實實地理了帳目,到底是坐不住的人,一會兒就沒耐性了。”


    馮老爺苦笑:“你們一直太寵他了,老大的人還是這樣怎麽得了,有空你去說說他,給他在你那裏先安個位置吧。”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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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誠一大早趁著幫忙清掃院落之時,跑到少爺的窗子下張望。窗子緊閉還拉著窗簾,什麽也看不到。他拿著掃把在窗下轉來轉去,不知道該怎麽辦。


    稍過片刻,忽有小物什打頭,跌落地上的是一隻桂圓,他抬頭,馮宣仁正從窗口伸出頭對他眯眯笑。


    “少爺!”阿誠驚喜叫道,在看見這張溫和的笑臉的一刻懸了整夜的心總算歸位,還是他熟悉的少爺,白白的洋裝襯衫,俊朗幹淨的麵容。


    “你昨夜……”話沒有問完,阿誠捂住自己的嘴。


    馮宣仁見狀明白他有很多話要問,就道:“你上來吧。”


    屋內垂著窗簾,有點暗沉,就像主人的臉色,眼睛上還有重重血絲,顯然人也是一夜未眠。


    阿誠有點窘迫,人在眼前,倒真不是該問什麽,呆楞地站著邊扭捏著自己的衣角。


    “昨天你沒睡吧?”馮宣仁見他默聲,隻能張口先問。


    阿誠點頭。


    “你真是不聽話,”口氣中卻沒有責怪之意,隻是心有餘悸,“昨天有多危險,如果被人看到的話就麻煩了。”


    “我怕少爺出事啊。”少年小聲地反駁著。


    局促不安的表情讓馮宣仁淡笑:“你為什麽怕我會出事?”他走到窗前,一把扯開窗簾,穿過樹fèng的細碎陽光爬上少年的身體,閃閃爍爍的,如他的表情。


    “我不知道……”


    “我沒事,”馮宣仁走到阿誠麵前,攬起他的肩,隔去細碎奪目的光斑,這些光斑在少年的身體上畫著古怪的圖案。


    “昨夜真是難為你了,一定被嚇壞了吧?”他抱歉地柔聲問道。


    阿誠點頭又馬上搖頭:“我不怕,隻要少爺沒事就好,少爺沒事阿誠就放心了。”他低頭看地板,也許從來沒有跟一個東家說過這樣的話,有點羞澀,也正因為這一絲羞澀使他的話顯得這麽有誠意。


    馮宣仁看著他,若有所思片刻後忽然扔出一句話讓阿誠措手不及。


    “你倒挺會拍馬屁的。”


    這句話顯然刻薄,阿誠愣住,抬眼不解地看著這個方才還是溫柔相對的人,不明白這句話到底是什麽意思,但就算是再愚鈍的人也會聽出其中信息不佳的味道,何況阿誠不算笨人,但他實在不會明白,這個馮少爺心裏到底在盤算著什麽東西。


    “我沒有……”毫無防備的少年張牙結舌,“真的沒有。”他的臉霎間漲得通紅,不是因為被捅穿的窘意引起的,而是從來沒有過的一種陌生的憤怒,使勁壓抑的憤怒。他想對著這張臉吼叫:我真的很擔心,沒有其它意思!


    可他不能,對方是少爺,他對自己說,如果他要這樣想,其實也並不是沒有原由的,自己畢竟隻是個寄人籬下的傭人。阿誠還不知道什麽叫真正的“受傷”,受傷並不一定都是要見血的。


    馮宣仁從口袋裏掏出兩張鈔票遞到阿誠麵前,什麽也沒有說,意思卻是很明確的。兩張鈔票的麵額不小,比上次的五個小錢不知翻了多少個倍數,阿誠明白,但他看著遞到麵前的錢,卻怎麽也無法有上次那五個小錢帶來有快樂,與之相反,他覺得肚子裏的五髒六肺地擠在一塊兒感覺欲嘔,他看了看錢,看了看馮宣仁,僵硬地說:“少爺,不必了,那是阿誠應該做的。”


    “拿著。”馮宣仁用命令的口氣說著,卻還是輕柔的。


    “不用,”阿誠別過頭,看著窗外說,“少爺,我可以走了嗎,下麵還有活呢。”他害怕自己十年來所養成作為下人的忍耐界限也有到頭的一步。


    “你拿著,”馮宣仁把錢塞到他手中,湊近他的耳朵,一字一頓,“你不拿的話,我可不放心哦。”


    “……”


    阿誠咬牙,手中薄薄的紙片如塊烙鐵灼燒著他的手心,讓他心痛難擔,但他還是緩慢地把它們放入口袋,如果這樣能讓少爺“放心”的話。


    “少爺,我……可以走了吧?”


    馮宣仁頷首默許。


    少年轉身就走,眼裏一片cháo濕,他覺得自己又被人賣了一次。在走廊裏急促地走著,逃離著剛才滿心歡喜跑進去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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