畢業之後,他回了小城。小城的工廠黃了,青年勞動力外流的厲害,平日裏見不到幾個年輕人,安安靜靜的像是一潭凝滯的死水。


    鄭藝問他媽:“王德權呢?”


    他媽說:“房子賣了,搬了。”


    鄭藝問:“結婚了?”


    他媽說:“應該是,去年見過他抱著個三四個月的小女孩兒。”


    鄭藝徹底死心,過了兩個月,他上路了。


    10.


    王德權說得沒錯,他鄭藝還真就是溫室裏的狗尾巴草兒,周遭越單純越好。他和王德權散夥之後就一直在讀書,博士畢業之後留校任教,現在是個“年輕”有為教授。他本就晚熟,花了很多時間摸索自己的位置,而校園環境總是相對純淨,是他最舒服不過的歸宿。


    他三十歲的時候,把不願意離開小城的母親安置好。


    閑聊中,他終於鼓起勇氣問:“媽,我爸當初為什麽自殺?”


    他媽正啜著普洱茶,抬了抬眼,說:“他該死。”


    這兩年,他又成了h大的客座教授,每年回國任教三個月。


    這十七八年來,除了幾段短暫關係之外,他一直保持單身。他花了不短的時間來療傷,準備敞開心扉接納他人的時候,卻意外發現王德權的存在太過特殊了。這麽一個如兄如父又如青年時代永遠忘不掉的情人的男人承載著他的小城回憶和二十年的慣性依賴,就像是某個不方便置換又停產了的專利零件。


    今年他剛回國,就接到輾轉送來的他高考失利那年的高中同學的同學聚會邀請。他本來沒什麽興趣,卻在聚會名單裏發現了那個熟悉的名字。思前想後,他決定去一下,替當年的自己問一句“為什麽”。


    同學聚會那天,他們的班長笑著說因為組織二十周年聚會的時候人頭總是湊不齊,所以推到了二十三周年。


    鄭藝當年的女同桌時不時和他客套,她問鄭藝:“當初咱們班的老大哥,王德權。我可還記得呢,人總是特別真誠,你們那時候玩兒得特別好,還是鄰居對吧?現在還聯繫嗎?”


    鄭藝淡淡道:“不聯繫了。”


    王德權來得有些晚,身材依舊健碩緊實,相貌除了應時的滄桑外也沒有太大變化。他一進來就望向鄭藝的方向,目光交匯之間,雙方都有流放者的侷促。


    班長攬著王德權的肩膀,跟大家說:“這是我們班當年的老大哥,人總是夠仗義,雖然高三的下半學期沒有與我們一起奮鬥,但也依舊是我們班的一份子。”


    接著班長又說了說王德權在小城工廠倒閉之後的境遇,鄭藝這才知道王德權在那艱難的階段幾乎什麽都幹過,他幹過修理工、沿街賣過冰棍兒還挨家挨戶推銷過日用品,直到這幾年做了點兒真正意義上的小生意,生活漸漸有了起色。


    鄭藝這時才恍惚想到下崗潮時期的人們的境遇,有些人是大鵬為了展翅而用尖喙啄下的殘羽,有些人是輪船為了輕渡江河拋下的物件,有些人是洪流中被滾滾巨輪碾碎的沙塵。而他坐在象牙塔裏說著想和王德權一起隱居山林。


    王德權倒也不在意自己這十幾年被凝練成寥寥數語,笑得坦蕩,像是一個在黑泥裏摸爬滾打的倖存者。


    大家似乎也知道鄭藝與王德權是髮小兒,於是就把王德全安排到鄭藝身邊。


    忽然有人提到王德權的女兒今年以挺不錯的成績考上了h大,於是大家鼓掌歡呼。隻有鄭藝臉色變了又變,心中突然浮起當年望著“懸崖”流淚的憤怒。


    吃飯期間,鄭藝都默默不發一語,有人說他還是個“鑽石王老五”的時候,他就抬起頭勉強笑笑。王德權側過頭望了望他,發現他神色自如,臉上並沒有曾經那種動不動就浮起的緋色,心中有些空落落的。


    飯後,王德權逢人便熱絡,奉煙時候的神情在鄭藝看來總是有幾分諂媚。輕視之餘,鄭藝想著,這幫同學各個過得都比他要好。


    之後,王德權拿著女兒淘汰了的數位相機對著同學們拍了幾張,似乎總是有意無意把不苟言笑的鄭藝拍進框框裏。


    過了一會兒,王德權停下手裏按快門的動作,又忍不住望向鄭藝。


    如今的鄭藝早就脫去了當初的稚氣,大概是沒有組成家庭的緣故,麵貌上鮮有時光的印記。他西裝革履的靜坐在那裏,看起來英俊儒雅。


    王德權猶豫了很久,最終湊上前和鄭藝寒暄。鄭藝摸出一個扁平的金屬盒,問王德權要不要煙。


    王德權搖了搖頭,說:“不,我自己不抽。早就戒了,我女兒不喜歡我抽菸。你也少點兩根兒,對身體不好。”


    鄭藝低笑一聲,問:“愛人現在怎麽樣?你們過得好嗎?”


    王德權一愣,說:“愛……愛人?我沒結婚,我家王小憶是山東老家的遠房親戚過繼給我的,說是當時超生了,看到是女孩不想要,就到處送人。我覺得可憐,就要了養著。她是塊兒學習的料,腦袋靈光,像你一樣。”


    鄭藝心髒驟然一緊,他問:“哪個藝?”


    “回憶的憶。”


    鄭藝忽然又笑了,釋然的笑。


    第二日,老同學們約好下午一起去當年小城的高中,見見當年的師長,順便緬懷一下舊時光。


    鄭藝上午在書房時接到了個電話,是個年輕的檔案館工作人員。鄭藝當年的母校與另外一所高校合併,當年基金會的捐助信息被歸置到雜物中,鄭藝這些年都在拜託相關人員替自己查找當初一對一資助自己改變自己人生軌跡的恩人,哪怕對方不求自己回報,他也想去當麵拜訪一下。


    “鄭老師,您好。我們最近清理舊物的時候發現了當時的資助信息,資助人是王……王德權。哎呀,下麵備註上寫著他當初要求保密的……鄭老師?鄭老師?您還在聽嗎?”


    下午,鄭藝來得稍晚,眼睛微微發紅,別人問怎麽了,他就說是隱形眼鏡沒有摘好。鄭藝上了大巴,最後坐到王德權身旁。


    老同學們似乎興致很高,一路上有唱歌也有吟詩的。


    王德權望著窗外,看著窗外飛馳的公路和景色。日新月異,人變,時代也一直在變。所有巨變的缺口都會出現新的人將其填滿,追得上的是倖存者,追不上的可能就沒什麽機會說話了。


    鄭藝忽然出聲,他問:“為什麽?”


    王德權抿了抿唇,猶豫了一下,才說:“我不希望你的腳下有泥巴。”


    鄭藝又想起那個夢一樣的場景。


    那個時候他和王德權年紀都還小,院兒內正在重新整飭,石板都被掀起,下麵黑朽的泥土裸露出來,暫隻留下用來過路的一道磚路。暴雨之後,黑泥泛起,王德權剛從樓道裏衝出來就滑了一跤。


    過了一會兒,腿短年紀小的鄭藝探出頭往外看。


    王德權顧不得擦身上髒兮兮的泥巴,把鄭藝抱到那條磚路上,讓他不要亂動。


    王德全說:“大藝,我走有泥巴這邊兒,你走這條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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