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德權聽完之後忍不住低聲發笑,他捏著鄭藝的下巴左看右看,說道:“要是光看形象的話,你肯定不會被退貨。”


    鄭藝剪了個圓寸,一張臉沒了碎發遮掩,看起來精神不少,之前嬌怯怯的氣質弱化了許多。鄭藝換了水土,正在急速生長。這個他倆都心知肚明。


    鄭藝身體向下滑了幾分,用臉貼著王德權的胸口,靜靜聽他沉穩有力的心跳。鄭藝說:“我能感覺得到,你最近都不太開心。”


    王德權摩挲著鄭藝光裸的後背,他說:“沒什麽,就是近來工廠效益不大好。”


    大藝讀大四的時候,課業依舊繁重。王德權總共來看過他三次。


    第一次的時候,王德權站在他們學校院兒內的一棵樹下,吸著劣質煙,遠遠望去像是一尊安靜的木雕。他這兩年成熟了很多,時常皺著眉,膚色也深了許多。


    鄭藝下了課就朝著他的方向急急跑出來,一張臉熱得通紅。


    王德權看到他,就露出笑容,想替鄭藝拿東西卻被隔開。


    在小旅館,鄭藝說:“我們將來得自己找工作了。不過去年師兄師姐們的去向都還挺好的。”


    王德權問:“去哪了?”


    鄭藝扒著手指,數挺認真的,他說:“有幾個成績好的出國了,有去美國的,有去德國的,還有去蘇……俄羅斯的;有的是自己找的工作,還有幾個考公務員的,還有一邊當輔導員一邊讀研的。家裏怎麽樣了?我媽寫信說工廠還是不太景氣。”


    這是幾乎所有舊工業城市都在經歷的陣痛,國有工廠紛紛敗落。


    “食補大半年沒發了,工資小三個月沒發了。虧損,現在沒哪個國有工廠不虧損,鋼廠、糖廠、亞麻廠。就這麽著吧,日子都得過,大家都在想著怎麽自謀生路。老工人琢磨著買不買斷,說是買斷能給筆錢。我們這些工作沒多久的小工人,就隻能先幹點兒別的。”王德權發了牢騷,說完,覺得自己說得多了,於是閉緊嘴。


    一直以來,王德權極少提及那些生活中的境遇,如今透露分毫,鄭藝就忍不住擔憂起來。


    王德權透過鄭藝的眼睛看到了自己,心跳又快了些許。王德權按住鄭藝的後頸,對著那兩瓣柔軟的嘴唇又吸又舔。鄭藝微微張著嘴,任由那條滑溜溜的舌頭在自己口腔掃蕩。


    過了一會兒,王德權粗喘著靠牆坐著,他說:“我在小城也碰到幾個咱們這樣的人。”


    “你怎麽認出來的?”鄭藝吃吃笑著,眼尾又浮現那抹淡紅。他將一隻手探到王德權的身下。


    “他認出我的,說隻有喜歡過男人的男人才會有那種眼神。”


    鄭藝嘴角擴開,仰著臉望著王德權,他的聲音還有些許少年氣,撒嬌起來尾音發軟,他說:“那我也有這種眼神。”


    由於這幾年工廠效益越來越差,工資常常按時發不下來,但是這麽苦撐著似乎也比像別處那樣關停並轉強。為了生計,他和工友一起幹了個雜活兒,每天早上四點鍾推著三輪車去菜市場賣菜,等七八點再去工廠。


    大概就在來看鄭藝的兩天前,王德權坐在馬路邊上抽菸,旁邊擺水果攤的五十多歲老頭兒忽然和他搭話。老頭兒問他是不是鄭家小子的鄰居。


    王德權摸出煙盒,分了他一支,問:“鄭藝?我跟大藝從小一塊兒長大。”


    老頭接過煙,先橫著舔了舔煙身,這是抽手卷旱菸殘留的習慣,他說:“鄭家小子和他爸長得可真像。”


    “您認識他爸?”王德權連忙給他上火。


    “認識,原先鄭存總是和我們一塊兒玩。後來……對了,小子你是哪年生的?”


    “七五。”


    “那時候鄭存人生得漂亮,性格又張揚。後來,就在你出生前一年,被人押著遊街,就是這條街。脖子上掛了一個牌子,上麵寫著毛筆字。我們都嚇壞了,躲起來了,不敢再相互見麵。”


    “什麽字?”


    “雞姦犯流氓鄭存。名字上畫了個紅叉。後來,鄭存被關了三四個月,放出來以後病就好了。然後不久就和鄭藝他媽結婚了,倆人成分聽說都不太好。這鄭家小子沒準兒也會有他爸那病,遺不遺傳什麽的,誰知道啊。我覺得你也有這病,隻有喜歡過男人的男人才會有你這種眼神。”


    鄭藝咬了咬他的乳頭,啞著嗓子問:“想什麽呢?你覺得我們這是病嗎?”


    王德權回過神來,說:“他們都說是,那就是唄。”


    第二次的時候,鄭藝去車站接王德權,然後從書包裏拿出一本張北川的書塞到王德權懷裏。一看封麵上“同性愛”三個字,王德權就嚇了一跳,連忙揣進懷裏。而鄭藝鼓著腮幫子說:“不是。”


    那天,兩個人沒做那事兒。王德權近來的神情總是十分沉鬱,鄭藝跟他說些好玩兒的事兒,他也隻是勉強笑笑。生活高壓下的抑鬱似乎是無解的。


    鄭藝說他打算考小城的公務員。他覺得自己雖然變得太多了,但是他覺得隻要回到小城,就能回到原點。


    鄭藝說各個方麵不如他的同學打算出國,學校前兩年設立由社會人士出資捐助的基金會可以贊助一點。


    這話本就有點雄性像配偶炫耀能力的意味,王德權卻沉默了許久,過了一會兒,他問:“那你甘心嗎?如果,你將來回去了,我們之間的事如果被人發現,我什麽都沒有所以是不怕的,但你可能就什麽前途都沒了。”


    鄭藝說:“那我們就去山裏躲起來。”


    王德權就盯著他看,瞧不夠似的。


    最後見麵,王德權給鄭藝買了果脯,過秤之後老闆口算,王德權心算,算完他發現住旅店的錢就不夠了。為了刪繁就簡,王德權就在鄭藝學校院兒裏等他。


    還是那顆樹下,王德權說:“大藝,咱們散夥吧。我想成家了,當初如果不是你勾引我,我肯定不會犯那個錯誤,我沒這病,你也抽空去看看。咱們朋友也甭做了,我看你就煩。”王德權說完,轉身就走。


    鄭藝就一路哭著追。


    這場景本市人都見怪不怪了,這幾年市內原先幾個紅紅火火的國有企業紛紛倒閉了,那些工人們的獨生子或者獨生女在商場或者街邊攤上看到什麽想要的東西就會這麽嚎啕,大人們覺得臉上無光,就疾步往前走,小孩兒就哭著追,哭得大人們百般無奈的把兜兒掏出來給他們看——真沒錢。


    就是這小孩兒塊頭有點兒大。


    王德權扭過頭,不耐煩的朝著鄭藝擺了擺手,他粗聲粗氣道:“滾,快滾。”說完,疾步走向人群。


    鄭藝呆呆站在原地,眼睛裏溢滿淚水,看東西不僅模模糊糊還有好幾個影兒。


    他們倆都孤零零的。


    再後來,鄭藝上完大五順利畢業了。那時候滿大街的音響都飄著“來吧,來吧,相約九八”,他在街上走一會兒,就有中年婦女強塞給他法輪功的宣傳冊。


    他拿到一個國外學校的全獎,生活費可以向母校的新成立的基金會申請。他填了個表格,交上去,過了一兩月,輔導員通知他有人願意資助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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