角落裏邊擱著包袱,那是風筵自己帶來的,旁邊還有一個扁擔,裏邊裝著衣物零碎,堆得兩頭似山丘。


    衙役說蘇大人交代了,拿了包袱趕緊走人,這不是他該待的地方!


    風筵心想是我要待著的嗎?誰稀罕你給的這些玩意?就又聽那名衙役交代,蘇大人說姑蘇河就在外邊,你不想要這些東西,就直接扔河裏頭去!


    末了,衙役們都湊過來問,不會真扔河裏吧?這麽好的冬衣,不要就分給我們吧!


    風筵把東西分給衙役們,自己隻拿了包袱出門,來到渡頭坐上小船,這才發現手中包袱沉了許多。


    風筵抓著包袱來到船尾,眼前就是姑蘇河,蘇冷清的確很了解他,不是他的一樣不留,斷就斷得幹淨徹底。


    包袱隻比原來多兩樣:一樣是風筵的贖身文書,這個風筵自然不會扔,它不屬於蘇冷清的饋贈,這本就是他當有之物;另外還有一隻瓷瓶,倒出來是小蔥豆腐,看得風筵驚愕當場,誰會拿這種東西贈人?!


    豆腐本來就容易壞,悶在瓶子裏過了夜,早就發出一股酸味,瞎子聞著都不會吃,就算是想下毒害他,也不該用這豆腐呀?!


    船老大手舞足蹈比劃著名,說到錢塘還早著呢,客人進船睡一覺,等到了我再去叫你!


    風筵這時候才想起來,自己就這麽急著走了,上船也沒跟老闆寫價兒,銅板還不知道夠不夠!


    風筵拿著錢袋搖晃著,指指自己又指指船,船老大說了一個數目,風筵又趕緊扒拉錢袋,袋裏多了一塊碎銀。


    走時湊的都是銅錢,銀子定是蘇冷清的,小到寒酸的地步,連一兩都不夠,但風筵沒法扔水裏,扔了就沒錢回錢塘!


    風筵拿著錢袋有些氣悶,蘇冷清早就算好這一切,但豆腐又是怎麽回事?!毒死他是不可能,罵他是塊草包豆腐?兜圈罵人有意思嗎?!


    適時,船過貢院渡頭,很快就來到柳林,隻見遠處一點燈火,在林子深處隱隱約約。


    瞬間,又記起那一日,萬念俱灰抱琴歸來,遇上張合旭派來的歹徒,那尖鋤穿胸而過的痛、手指被生生絞斷的痛、割舌拋入河中的痛……


    包袱失手掉落,風筵跌坐甲板上,手指生生摳著船板,指甲都摳出血來,昔日種種都隻為忘掉一個叫蘇冷清的人,他總是跟自己說不恨不恨,但實際上又如何能不恨?!


    蘇冷清早就看穿了他,看穿他心底埋藏的恨,就似那沉默的火山,表麵上看不到溫度,內裏卻是熱岩滾滾。


    他們實在是太了解彼此,了解到欺騙自己容易,欺騙對方很難的地步!


    姑蘇府衙蘇冷清看到他的第一眼,便看出他心底埋藏的深深恨意,所以他先布下那些菜餚,又讓風筵看了從老屋帶過來的家俬擺設,告訴他這幾年來他一直都在思念那段歲月,思念著跟他在一起的生活點滴,思念著他這個曾經看不上眼的人!


    風筵雖然口不能言,但卻用睡在馬廄,表明好馬不吃回頭草!


    蘇冷清那晚忍著寒冷,陪他一起睡在柴房,甚至把自己凍出病來,但風筵都不為之所動。他用行動告訴蘇冷清,我不會再為你心疼!


    蘇冷清大病一場,病好後就在湯池,對著他寬衣解帶,下水飄來一條毛巾。曾經他們來姑蘇之前,蘇冷清就對他說過,來日金榜題名時娶妻,舉案齊眉鶼鰈情深。


    如今,蘇冷清借這條飄來的毛巾,告訴他我願跟你效仿鴛鴦,這條毛巾就是他蘇冷清拋來的繡球,但又被風筵視若無睹還了回去!


    蘇冷清並非真在質問他為何不追來,隻是解釋他當初的矛盾心情,一邊義正言辭拒絕風筵,一邊又暗自以為他會追來,這便是他一貫認為的君子發乎情、止乎禮,錯的永遠都是遷就討好他的風筵!


    死皮賴臉的也是風筵,總之沒他蘇冷清什麽事!


    風筵啞然失笑,搖頭跟他攤牌,自己沒那份心思了!


    蘇冷清當即失態,拿著耍橫當撒嬌,卻被風筵潑了冷水,讓他好好冷靜冷靜,看清楚自己不吃他這一套!


    蘇冷清的確冷靜下來了,用一杯毒酒劃出道來,如果感情對彼此而言,成了彼此的□□□□,那誰願意低頭飲下?!


    風筵便在那一刻認為蘇冷清瘋了,他想要的是花好月圓你儂我儂,從來不是這種摧城拔寨、電掣雷奔的強勢逼壓。


    以前是心甘情願忍受蘇冷清的頤指氣使,現在一看他這幅態度就厭煩至極,新仇舊恨統統在心底翻滾,隻恨不得一巴掌拍死蘇冷清!


    風筵說他要走了,蘇冷清就用威脅來挽留,用驚濤駭浪的方式將自己以前的心態呈現在他麵前,讓他體會失去親人的恨,失去自由的鬱悶孤苦,被閹時的絕望驚恐,被強加好意的無可奈何……


    最後吳江一行,拖風筵上了公堂,質問風筵既然無心,當初為何要撩撥他,待他動了心生了情,又背棄生死無悔的誓言,在他眼中風筵就是個薄情寡義的負心漢!


    馬車回到了官驛,四年前分手的地點,說著相同的話語,蘇冷清從來就沒有變過,變的也隻有風筵一個人!


    蘇冷清把時間回到四年前,這一次他表明了心態,風筵你還會追來嗎?!


    涼風習習拂過髮絲,柳林裏是誰在彈琴,慷慨激昂悲憤難當,似在指責誰先負情、誰先背約……


    風筵就躺在甲板上,看著天空的星子,慢慢在眼前移動,耳邊是咯咯吱吱的搖櫓聲和長槳帶水的嘩啦聲。


    自己是當真不知道,那盞孤燈的主人嗎?情是一杯□□毒酒,要看蘇冷清飲下嗎?!但要他低頭飲了這酒……


    但這一身傷殘又讓人不甘,憑什麽蘇冷清可以為所欲為,犯下的錯都要他來擔待,就憑自己喜歡他嗎?!


    那他現在不喜歡了,可以不用擔待了吧?


    風筵發現指縫又濕潤了,原來早在不知不覺間,又拿手捂著了眼睛,但那淚還是這麽淌出來!


    都快三十歲的人了,風筵難堪地轉過頭,卻看到地上的錢袋和瓷瓶。


    這些日子他掌管帳本,知道蘇冷清還剩下多少,扣除畫舫和其它消耗,蘇冷清怕也隻剩這點銀子,小蔥豆腐是要告訴他,自己清清白白為官,能饋贈的也就這些了!


    吳江一行除了拖他上公堂,也是告訴他自己為官一方,始終是以寧知遠為榜樣,昔日風筵交代他的話,他都一樁樁記在心裏!


    他是百姓眼中的蘇青天,跟寧知遠一樣傲骨不屈,風筵可曾以他為驕傲?!


    昔日溫玉懷說他不知回頭,所以將自己弄得遍體鱗傷;而今他保護自己及早回頭,是否從此就不會受傷?


    那淚又是為誰流,那心又是為誰痛,還要自欺到何時?!


    本該在官驛的蘇冷清,獨自回到柳林老屋,上京身邊沒帶役夫,這又意味著什麽,自己當真不知嗎?!


    但此時回去了,那就表示低頭!


    又要回到以前日子,忍受蘇冷清反覆無常的壞脾氣,三不五時低聲下氣委屈討好,一輩子當他蘇冷清的小廝。


    風筵嘆了一口氣,用袖子抹幹淨眼淚,從錢袋裏掏出碎銀子,用手指著遠處的貢院一角,槳聲、水聲便在這刻停止了,船老大驚詫說客人是要回貢院渡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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