慢條斯理的聲音,讓風筵起了某種錯覺,仿佛眼前沒有即將消失的人命,而他們隻是在花園閑聚飲茶。


    就在風筵發懵間,兩個護院已經上來,一左一右架起人來!


    耀祖已經走向井台,衝著周圍的護院和隨後跟來的丫鬟們吆喝道:“你們都看到了,這賤娘們自己跳進去,跟別人沒有關係!”


    說著,往井裏吐沫,一臉嫌惡表情,仿佛對待落水狗!


    “畜生,她是耀輝的親娘……”


    風筵憤怒了,想衝上去揍人,無奈背傷嚴重,又被潑了冷水,渾身發著高燒,讓他幾乎失去招架之力,眼睜睜被人脫離井台。


    此刻,井底,已經聽不到動靜。


    從後院到正屋,被人一路拖行,風筵混亂的腦子,翻來覆去晃過人影。


    一會是耀輝,一會是五娘,一會是阿辰,一會是老管家,還有凶神惡煞的護衛,連同五娘跳井前悽厲的詛咒……


    直到被人拖進屋,重重摔在地板上,那些幻像才停止。


    黑緞鞋尖映入眼簾,風筵迷茫的眼睛,順著鞋子慢慢往上,一色水的黑色襖子,略微弓著腰,拄著象牙打造的手杖,正眯著眼打量他的風老爺。


    風筵抓住他的雙腿,仰麵盡是哀容,從破啞的嗓裏,擠出幾個顫音道:“耀宗、耀晴,耀輝,五娘……”


    眼瞼的肌肉跳動,風老爺似笑了一下,但更似一種猙獰,臉離風筵更近了一些,拉長調子道:“你回來風家三年,除了跟耀祖不親,其餘的弟弟妹妹,你倒是個個上心……”


    風老爺似回憶起往事,眯著眼睛緩緩敘述:“風家這幾年不太平,你回來沒多久,耀宗和耀晴就相繼出事……”


    風筵鬆開了手,半頹著身子,茫然道:“為什麽?”


    風老爺似沒聽到發問,拐杖頭子點了點地,仍然回憶過往道:“我記得耀宗出事,是你這個大哥,出城找了三天,才將耀輝遺骸帶回……”


    那年離家做筆買賣,耀宗無故離開馬隊,遇上歹人死於非命,等風筵在渠石灘上尋著屍體,已被禿鷲豺狗啃得所剩無幾。


    “為什麽?”風筵也似沒聽到風老爺的話,坐在地上雙眼茫然,口中一直重複著這一句。


    “前年耀晴出嫁,也是你這個大哥,背她出門上花轎,送她走了五十裏山路……”


    耀晴死在花轎裏,簪子刺進心窩,血灑五十裏山路,等新郎官掀開簾子,看到的不是活生生的新娘,而是一具冰冷斷息的屍體。


    今年輪到耀輝了,他和寡婦三娘,一個被杖死城頭,另一個被坐木驢,他的娘親被逼投井……


    風老爺握著手杖,目光閃動,似是讚許的語氣道:“你這個大哥……”


    這個大哥做得窩囊,看弟妹受難無力解救,風筵隻覺血往腦上湧,哀思化為無盡悲憤,衝著眼前惡魔吼道:“為什麽!!!”


    有道是虎毒不食子,風老爺殘害自己的子女。風家的六房夫人,如今也隻剩兩房。風筵實在想不出來,眼前人究竟何等心腸,才能做出這種毫無人性的事。


    “女人就是件衣裳,是男人這輩子,最體麵、最貴重的一件衣裳!咱們風家也是買賣人家,你應該懂得買賣規矩,客人花重金買的東西,就不能讓旁人染指!”麵對大兒子的質問,風老爺毫無愧色,舉起拐杖指著屋外,用高高在上的口吻道:“山城上千戶人家,光男丁就有萬人,若沒嚴厲的規矩,豈不是人人偷妻?”


    “你可以救耀輝……”


    “我說過的話,別讓我說第二遍!!!”


    風老爺勃然大怒,一改方才陰沉,變得暴跳如雷,兇狠猙獰的麵容,扭曲在風筵的上方,揮舞著象牙手杖,衝著他的頭狠狠砸下。


    哢嚓一聲,象牙手杖斷成幾截,風老爺的衣襟濺上鮮血,而風筵身子搖晃兩下,髮髻裏血噴湧而出,瞬間染紅他的臉、頭、脖頸。


    最終,風筵栽倒地上,半邊臉浸在血泊裏,頭上仍有血滲出,睫毛上掛著血珠。


    風老爺,就這樣一動不動,居高臨下審視他,目光危險又陰沉,仿佛隨時都會撕碎他。


    這才是風老爺的真麵目,殘忍暴躁、心狠手辣、不容忤逆!


    當初,為攀寧家這門親事,他的父親娶了失節懷孕的寧紫荊,但陰險惡毒的父親,根本容不得外人的血脈,所以在寧紫荊生產那日,用自己的私生子風筵,替換那條無辜的小生命。


    當時,風筵才出生幾天,他的親娘是個□□,不配走進風家大門。如果不是風萬候一早想到李代桃僵的計策,風筵本沒機會來到世上!


    那個本該是風家大少爺的孩子,被睚眥必報的風萬候摔死在山崖下!


    風萬候以為自己做得人神不知,但天下豈有認不得兒子的母親?!


    風萬侯低估了寧紫荊,低估失去孩子的女人,那種強大的報復心理。寧紫荊讓兄長帶走風筵,風萬候讓她失去親生兒子,那她也要風萬候失去兒子!


    寧紫荊並非如禽獸一般,也將風筵丟下山崖,而是要兄長教養風筵,避免沾染生父的狠戾,做個禽獸不如的惡人!


    “來人……”風萬候跨過血泊中的長子,沖門外喚來兩個丫鬟,替他換過幹淨的襖子,又命人取來新手杖,慢條斯理對管家道:“我要去縣衙赴個宴,大少爺就留我屋裏反省,你們誰也不準打擾他,知道嗎?”


    老管家應了一聲,送走風老爺之後,吩咐下人擦淨血跡,但不許動到大少爺。


    屋內燃起檀香,驅散空中血腥,下人打掃完畢,便將屋門關起。


    這大屋發生太多命案,能夠出入這裏的下人,早就已經見怪不怪,風老爺布置的風水局,就是震懾死在這裏的冤魂。


    別說一個風筵,就算是風筵的母親,風家的正室夫人,有當官的大哥撐腰,最終不也是死在這間大屋嗎?!


    正值隆冬,氣候寒冷,屋內雖有火炭,但躺在地板上,仍是寒氣逼人。


    恍惚間風筵似跪佛堂,爐香裊裊伴著木魚聲聲,寧紫荊的背影就在眼前,平和語氣透著冷漠道:“我不是你的生母,無法視如己出,便讓兄長養育你。你的生母身份卑微,但卻是個善良女子。你的生父禽獸不如,作惡多端生性多疑,與餘家表麵為敵內裏一氣,你要小心謹慎等待時機,利用這些年我收羅的證據,將風餘兩家一舉剷除。”


    寧紫荊轉頭淡淡一眼,本該雲淡風輕,卻又似有眷念,叮囑道:“切記,該出手時不可猶豫,別奢求他會放過你,不是他死便是你亡!”


    “娘……”風筵想拉住她,卻撲了個空,佛堂跟著消失。


    風筵恍惚中又立身祖墳,耀宗、耀晴的墓碑映入眼簾,不遠處躺著尚未入殮、滿身汙血的耀輝……


    這天晚上下人們聽到老爺的屋內,大少爺那聲撕心裂肺的哀嚎,宛如一頭受困於絕境的野獸絕望嚎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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