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起小的時候,盡管那記憶隻是朦朦朧朧的,卻清楚知道兄長對自己很是疼愛。後來青珞被送到這花柳之地,幾年後兩兄弟才再次見麵,當初的友愛之情便一點也不剩下了。


    記得娘臨死之前,拉著他的手說;你兄長命苦,是我們沒照顧好他。日後他若待你不好,你也千萬不要怪他,實在是爹娘虧欠了他……說著﹑說著,娘就哭了起來。


    娘的這些話,他時時記在心上,每次受了兄長的冷落,隻是暗自神傷,不敢有絲毫怨懟之情。畢竟,兄長沒有拋下他,不是麽?


    見他兀自出神,林子驄隻道他心中難過,便想哄他開心,道:「別難過了,我有好東西給你看,跟我來。」


    他很自然的拉起阿端的手,卻驚覺那雙手又粗又硬,一怔鬆開。他這才認真注意到阿端的手,那手上,滿是老繭。


    他脫口而出:「你哥哥是不是對你很不好?是不是把所有的活兒都指使你做?」


    阿端一呆,輕輕撫摸自己的手掌,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你看我手掌粗糙是不是?我又不是姑娘家,要那麽細嫩的手掌做什麽?我是個沒用的人,什麽都靠哥哥養著,再不做些事情,就真成廢物了。」


    他的解釋並沒有打消林子驄眉間氤氳的怒意。林子驄想起青珞的手是那般細緻白滑,兩相比較,益發彰顯出青珞之暴戾刻薄,阿端之孤苦可憐。他強壓住怒氣,問道:「阿端,你難道從沒想過離開你哥哥?」


    阿端的小臉暗淡下來,低聲道:「我說過我是個沒用的人,什麽也不會,什麽也做不了。前些日子我哥哥花了好大力氣,打發我去謝掌櫃那裏學徒,可是我還沒做幾天就跑回來了。我看我這輩子是做不成事了。」


    林子驄安慰他道:「學徒又辛苦,又沒什麽前途,不做也罷。」


    阿端輕輕搖頭:「辛苦其實不算什麽,反正我在哪裏都一樣,隻是……」


    「隻是什麽?」


    可是阿端卻不肯說了。


    他越不說,林子驄就越想知道,再三追問,阿端才吞吞吐吐的說了。林子驄不聽便罷,一聽心裏這把怒火頓時高高燒了起來。


    先前知道阿端被青珞刻薄,他雖然不滿,礙於青珞是阿端的兄長,也不好多說什麽,於阿端,他畢竟隻是一個外人。可是現在聽說那謝掌櫃曾強逼過阿端,這口氣可怎麽咽的下去?更把對青珞的怨恨也一併轉到那姓謝的身上。


    他心裏盤算著,改日,要送給阿端一個驚喜。


    又和阿端說了幾句話,直哄到他眉間陰雲盡散,林子驄這才回到暖音閣。


    遠遠的,有個人影在暖音閣外守著,見他回來便迎了上來。林子驄想起這人也是錦春園的一名小倌,似乎叫什麽錦心的,仿佛有些名氣,他第一次來的時候,那鴇兒還極力向他推薦此人。


    「林公子。」錦心慵慵懶懶地行了個禮,笑容如花。


    林子驄皺了皺眉:「錦心公子,有事。」他不得不承認,這錦心也是個極俊秀的少年,可惜如那青珞一般,被脂粉香和銅臭氣染得俗氣而市儈。


    錦心媚眼如絲:「難道沒事就不能過來看看?」他身上好像沒有骨頭似的,不用風吹,自己就掛在了林子驄的身上。


    他一隻手半挑逗的撥弄著林子驄留在耳鬢前的頭髮,膩聲道:「林公子來到咱們錦春園這麽久,我都沒有機會跟公子說上一回話呢。難道,青珞就這麽好?讓你眼裏都看不見別人了?」


    林子驄心道,的確是有一個人占住了我的全部心思,可不是你說的那個。他不欲跟這小倌多做糾纏,微微一抽身,錦心的身體便向後倒了下去。


    「啊呀呀,錦心,你不要緊吧,要不要我扶你一把?」


    錦心以極不雅觀的姿勢在空中抓幾下,好不容易穩住了身形,這才有機會回頭看看是誰在說風涼話。這一看,臉上頓時蒙上一塊大紅布——青珞正似笑非笑、似怒非怒地站在不遠處。


    這個糗可出大了!


    「我知道你骨頭軟,走到哪裏都想靠一靠。可是呀,不是什麽地方都能隨便靠的,小心閃了腰。」


    錦心偷雞不成蝕把米,心裏早已氣惱不已,這時聽他奚落,哪裏還忍得住?「我想靠就靠,哪用得到你管?」


    「你勾搭了我的男人,我就得管。」


    「你的男人?他哪裏寫著是你的了?你也不去照照鏡子,看臉上的褶子有沒有一斤厚……」


    他們兩人爭吵不休,引起事端的林子驄卻繞過戰場,回他的暖音閣去休息了。


    他一邊走一邊暗暗搖頭,娼館果然是這世上最下流扭曲之地,以男娼館尤甚。看那兩個男子賣弄風騷、爭風吃醋,宛如市井潑婦一般,委實讓人厭惡不已。


    不行,他一定要在阿端也被汙染之前,將他帶離此地!


    如果說錦春園的生活像一潭死水,那麽,林子驄的出現無疑給這潭死水帶起了淺淺的波瀾。至少,在阿端的心裏是這樣的。


    有生以來,從沒有遇到過一個人如同這林子驄一般,麵貌俊朗,氣質高華,談吐斯文,舉止彬彬有禮,最難得的是,對他這身份低微得如同雜役一樣的人,竟能如此體貼備至。


    每當想到這個人,阿端的臉上就會不自覺地露出一絲微笑來。他開始希望,林子驄能一直留在這裏,不要走了。可想想也知道這是異想天開,有誰會常住在ji院裏呢?


    阿端近來總是作一個夢,夢見林子驄說會來到錦春園都是為了他。醒來的時候,也總是暗笑自己癡心妄想,卻又忍不住在心裏暗暗祈禱這是真的。


    「阿端,你對這一麵牆傻笑什麽?快跟我來,出事了。」


    被小九焦急的聲音喚回了神,阿端愣了一下:「什麽事?」


    「謝掌櫃來了!」


    阿端這一驚可非同小可,一個反應就是:他來抓我回去了!小臉一下子變得蒼白,慌忙的想往屋裏麵躲。


    「別躲,別躲,他不是來抓你,他是向你賠罪來了!」


    「啊?」阿端頓時傻了眼,幾乎以為自己聽錯了。


    小九這裏唾沫橫飛,把事情的經過說了一番。原來他剛剛在前頭把門,遠遠的就聽見外麵一陣鑼鼓聲喧天,好奇的開門一看,就見古玩店的謝掌櫃頂著一張苦瓜臉,帶著一隊吹鼓手,浩浩蕩蕩向這裏來了。自然,後麵跟了不少看熱鬧的。


    那謝掌櫃進了門,別的不說,一迭聲的要叫阿端出來。起初小九也以為他是來找麻煩,正想給阿端通風報信,那青珞已然一陣風的沖了出來。


    平日謝掌櫃來這錦春院是何等趾高氣揚,可是這一回卻低聲下氣,任憑青珞怎麽叫罵驅趕,他就是不肯離開,口口聲聲要給阿端賠罪。後來一著急幹脆跪下了。


    「你快去吧,外麵那麽多人,諒他也不敢耍花樣。你若不去,怕他跪到天黑也不肯起哩。」


    阿端聽得有趣,懼意漸去,好奇之心頓起。跟了小九,小心翼翼的往前院來。


    那前院早已圍得裏三層外三層,鑼鼓聲兀自敲打不絕。眾人一見主角來了,都讓開一條道,讓阿端進去。


    阿端本來還有些害怕,看見青珞就站在身邊,也就踏實了。


    「阿端少爺,你可來了!」見到阿端,謝掌櫃就像見到救星一樣,撲上去跪倒在地,「是我不好,見你年輕美貌,人又和善,就起了不良之心,我現在知錯了,你原諒我吧!」


    阿端幾曾見過這等陣仗,呆呆地不知如何是好。


    謝掌櫃見他不答話,隻道他餘怒未消,咬了咬牙,狠狠地抽了自己一個嘴巴:「我該死!我不是人!我好色!阿端少爺,你是最好心的,饒了我吧。」


    他每說一句,就抽自己一記耳光,聲音響亮,絲毫也不摻假,阿端被那聲音聽的心驚,忙道:「我原諒你就是,你起來吧。」


    謝掌櫃道謝連連,又從懷裏掏出一封銀子給青珞:「這是阿端少爺拜師的銀子,整三十兩,還有三十兩是我賠罪的,一共六十兩白銀。」


    青珞接過銀子,奇怪道:「那拜師的銀子我不是想向你討要回來了麽?」


    謝掌櫃神色忸怩:「青珞少爺有所不知,那天你前腳出門,我便找了個夥計蒙了臉,把你的銀子搶走了。」


    「原來是你!好你個老東西,守財奴,居然欺負到我頭上來了!」他不說還好,一說,青珞頓時怒氣勃發,抬起腳來,狠狠踹了謝掌櫃一腳。


    那謝掌櫃平日也是有臉麵的人物,這一次隻因被一位大有來頭之人逼迫,這才拉下臉來上門認錯。他自己打自己倒沒什麽,可被青珞一個小倌當眾毆打,這口氣怎麽咽得下?怒道:「我已經賠過罪了,你、你不要得寸進尺!」


    青珞的性子,遇強而強,平生受不得人脅迫,他昂起臉來:「你待怎樣?你的行徑還不該打麽?」一口唾沫啐在謝掌櫃的臉上。


    謝掌櫃氣得渾身發抖,隻想一揮手,讓手下人一擁而上,忽然人群中傳來一聲厲喝:「姓謝的,你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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