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越回到病房,因為是特護病房,早早地開了空調。很暖。


    以誠還沒睡,千越握了他的手,他在千越的手心裏寫,“去找陳醫生了?”


    千越點頭。


    以誠又寫,“累了麽?上來睡。”


    千越歇了半晌。走過去關了燈。站在床邊伸手解開自己的衣服。身上這一件毛衣,還是以誠給織的。襯衫是和以誠一起買的,同樣的顏色與款式,一件大些,一件略小。長褲,邊綻了線,是以誠給fèng好的。內褲,他們一同在嘉樂福買的,以誠說過,白色的歸你,藍的歸我。


    千越躺到以誠的身邊,小心地摟著他,拉了他那隻尚存一線知覺的手,放在自己的胸口。千越把頭埋進以誠的肩,在那濃重的藥味和病人的氣息裏,還隱約藏著以誠特有的溫暖的味道。


    千越說,“哥,我有多麽…想你。”


    千越平躺下來,以誠的手慢慢地撫摸著千越的身體,他瘦骨支離的身體,依然有著年青人的緊繃與光潔,以誠的手滑過他的肩背,他清楚地記得千越的背上,有一塊青色的胎記,形狀象一隻禿尾巴的小雞,讓以誠笑了好久,笑得千越動了氣,以誠荒腔走板地唱了一段黃梅調才算罷。千越的腰纖細而結實,年青男性幹淨的線條,大腿內側的皮膚微涼而細膩。以誠的手粗糙冰涼,再不復以往的溫熱,隻是仍然帶給千越綿長的快感,並不強烈,卻輾轉磨折,帶著往日那些熱的,濃的,甜的,痛的滋味,篷勃而來,千越一點一點轉著身子,讓以誠的撫摸遍及全身。自以誠受傷以來,千越年青的身體好象失卻了欲望的功能,在這樣的一個夜晚,所有的壓在心底最深處的渴望,被這輕的緩的撫摸挖掘出來,那輕輕的一點點毛糙的觸感來到那個隱密的地方,千越把臉深深埋進枕頭裏,急急地粗粗地喘息,眼淚隨著湧進軟軟的枕頭,一下子濕了一片,涼涼地貼在臉上。


    以誠,以誠,願你能夠記得千越,用你最後的觸覺記得你的越越。


    不久之後,以誠喪失了他最後的一點知覺。現在他唯一能夠表達他的意思的,隻有他的眼睛。向上看,表示“是”,向下看,表示“否”。


    千越做了許多的小卡片,用油筆寫上日常用語,“睡一會兒”,“渴了”,“關上燈”,“找醫生來”……,後來,他又找來了一本厚厚的小說,他指點著一個字,以誠向上或向下看表示同意與否,這樣,組成一個句子,很緩慢,但是表達的意思卻要完整許多。


    其實,這一切,以誠都不常用到,他很安靜,異常地安靜,沒有任何要求,沒有任何抱怨,一躺就是長長的一天,又一天,又一天。


    千越永遠都會記得那個下午,護士將以誠身下的收集袋換掉,對千越說,“插管的地方,有一些感染。要處理一下。”千越站在一邊,看著那個年青的女孩子,從容不迫地掀開以誠蓋著的被子,替他清洗上藥。她做得駕輕就熟,以誠微閉著眼,千越心裏隻把自己恨得要死,為什麽還是讓以誠感染了呢?讓他的這樣地暴露在一個年青的異性麵前,不是第一次,但每一次對於以誠而言都是心上的折磨,他的,總是溫和有禮的以誠啊,害羞的以誠,老實的以誠,夏天再熱的日子裏也不會赤膊的以誠。


    護士走了以後,千越走過去,摸摸以誠的頭髮,以誠呆呆地望著他,忽然急促地眨起眼來,千越見了,連忙拿來那本厚厚的小說,這是他跟以誠約好的,這表明以誠有話想說。


    千越一個一個一行一行指點著書上的字,以誠“說”:越越。越越。之後,又是長久的沉默。


    千越說,“我聽著呢,哥。”


    又隔了好一會兒,以誠又眨眨眼。


    千越一個一個找出以誠想要的字。


    以誠“說”:“你--放--棄,我--解--脫。”


    千越問:“你說什麽?”


    以誠又“說”:“我--放--棄,你--解--脫。”


    千越砰地扔掉書,那厚書砸在床頭櫃上,發出很大的聲響。


    千越衝出病房。


    以誠在說什麽?他要放棄了嗎?


    千越不敢回到病房裏去,他縮在牆角坐著。


    他怕。怕極了。


    他仿佛聽到身後有大廈轟然而倒的聲音。


    他的堅強,全部都是應著以誠,即便是重傷之後,以誠也一直是他的支柱,他想到過以誠會痛,會苦,但他從未想到過以誠會怕。怕病,怕未來,怕--活著。


    那一天以後,以誠再也不“說話”了。


    第47章 逝去


    千越永遠都會記得那一天。


    11月12號。初冬的一天。


    那一天,有很好的陽光,風卻有些凜冽。


    在給以誠擦臉的時候,以誠突然用力地眨眼。千越心裏一陣激動,他知道以誠是想說些什麽。他趕緊倒掉水,拿出那本厚小說。


    以誠一個一個辨認著書上的字。向上看,向下看。慢慢地,慢慢地,湊出一個句子:“對不起。越越。”


    千越放下書,摸一摸以誠瘦得脫了形的臉,冰涼的臉,千越用手給他捂著。上一個冬天,以誠常常給他捂,捂手,捂臉,晚上睡時讓他把凍得冰涼的腳伸進他的腿彎裏捂著。


    以誠又眨眼,千越再拿起書。


    以誠一個字一個字地“說”:“以後,會--不--會--有--人,象--我--一--樣--的--愛--你?希望會有。”


    千越說:“不,不會有。即便會有,他也不是你。”


    以誠的眼光牢牢地盯著千越,千越覺得他的眼光特別的依戀,特別地不舍,這眼光叫千越--害怕。他突然覺得,以誠象他手時的水,或是手裏的沙,他快要留不住他了。千越把頭埋進以誠的肩,他不知道該說些什麽,他是想說,請為我堅持。可是,他說不出口,這樣地活著,沒有任何的質量地活著,沒有任何希望地活著,但是千越還是希望以誠活著,自己會不會是自私的,千越想,但是,請你為我活著。請你,請你。


    過了兩天,來了寒流,天,更冷了。


    千越感冒了,咳得厲害。寧可叫他好好休息,千越不肯。寧可說,過給以誠就糟了,現在以誠可經不起再來一個什麽併發症。千越有兩夜沒有陪著以誠。兩天以後,千越好了不少,來不及地上醫院去。


    推開門的時候,看見寧可呆在病床前,在哭。無聲地哭。


    以誠閉眼睡著,窗口,有陽光照進來,打在他的頭頂上,給他已失去光澤的頭髮嵌上一道金邊。以誠的容顏,在陽光裏,那樣的蒼老憔悴,額角青筋浮出,訴說著他的辛苦,他的這一路走來的竭力的掙紮。


    然後,千越看到,有一滴淚,流出來,劃過以誠的眼角,消失在他的鬢邊。


    千越宛若遭了電擊一般呆在當地。


    他從來沒有看過以誠流淚。小時候沒有,那時的以誠,象是永遠護在他的身後,無論什麽時候轉過身,都會看到他在那兒,對他笑,哄他開心,在樓下仰著臉看著他,在樓梯拐角等著他,蹲在土灶邊為他煮粥。長大以後更沒有。那時的以誠,是千越心中神奇的存在,象個大口袋,收起他的苦痛,拿出快樂與溫柔,全部地給了他。以誠總是溫和的麵容,仿佛永遠會波瀾不驚,他象是一是一塊海綿,所有的一切都被他吸取,無聲的,安靜的,不動聲色地把一切都吸收都包容了,讓人幾乎忘記了,那海綿本身也會有浸透了水的一天。


    在那一剎那,千越仿佛置身於一塊巨大的鏡子前,他覺得自己自私,為什麽他從不曾正視這樣的一個問題:以誠也會痛,以誠會流淚,以誠也有權利,在生命變得無望地時刻,絕望。以誠也有權利,在這樣的時刻,不再為別人,隻為他自己,選擇放棄。


    那一刻,千越心頭一片清明。以誠,你的選擇,我陪著你。


    那一天的晚上,陳醫生查過房以後,千越象以往一樣,替以誠好好地擦過身子,幫他颳了鬍子,給他抹上須後水,把他的頭髮整理齊,在洗手間裏倒掉水盆裏的水。千越拿出一個瓶子,那是他搜出的,他身邊所有的藥。大小不一顏色不一的藥片,有以誠的,也有他自己吃的。千越把藥放進口中,接了水吞下去,很苦澀的味道,堵在心中,千越喝了一大杯水才咽下去,千越幾乎是快樂地笑了一下,心想,嘿,真是,幹什麽都不容易呢。


    千越回到病床邊,俯下身看著以誠,對他說,“哥,我知道你要的是什麽。我會幫你。”


    以誠睜大了眼睛。


    千越摸摸他的頭髮,“從來都是你由著我,護著我,我從來,都沒有真正地為你著想過。哥,你是有權利為自己考慮的。”


    千越從口袋裏掏出一樣東西。


    一個暫新的,未開封的針筒。


    下午的時候在護士站那兒偷偷拿的,千越算是那兒的老熟人了,進去是很容易的。


    千越說,“第一次做賊,手嚇得冰涼呢。”


    以誠的眼中竟然跳動著一個小小的笑波。


    千越慢慢地拆開紙封,安好針頭。小小的針管,會帶給以誠解脫,帶千越跟以誠一起,走向未知的世界,那裏會不會溫暖如春?會不會有安定的日子,會不會有平靜相愛的機會?


    千越把針刺進以誠的胳膊,緩緩地推著針管。


    千越說,“是以誠,你知不知道,我有多愛你?有多愛?”


    我們一起走。


    下輩子,我們再在一起,不論出身,不問男女,健康知足,白頭到老。


    很快地,以誠閉上的眼睛。


    千越的吻落在他的眼皮上,對不起,他說,對不起,還是有事,瞞了你。


    千越在以誠的身邊躺下來。


    以誠的身體,還是溫熱的。


    那一天,是十一月十二號。周四。夜裏降溫。


    那一天,以誠,走了。


    但是,千越,沒有。


    救了千越的,是陳向東。


    千越問他,“為什麽,陳醫生,為什麽救我呢?”


    陳向東說,“我想,是以誠捨不得你陪著他去吧。以往,我查完房之後是不會再回頭去病房的。昨天晚上也不知怎麽的,心裏老好象有什麽事,非得回頭看看才行。千越,也許是以誠在冥冥中提示我的,是以誠的意思千越。”


    千越看著頭頂那一片雪白的天花板,日光輕輕地在那一角打上一朵陰影,又是一天,新的一天,隻是生命裏不再有那一個人了。


    千越忽然地笑了一下,他說,“陳醫生,你知道嗎?其實,人跟人,並不能完完全全地相互了解,即便是感情再深的兩個人,也不能。現在我才發現,我並不完全了解以誠,以誠,也並不完全了解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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