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了兩天,千越從打工的飯店回來的時候,就看見以誠的病房門開著,裏麵有動靜傳出。千越心裏一動,跑過去看。


    果然有記者在。攝影記者的機器架在房中間,鏡頭對著床上的以誠,另有一個女記者,手持話筒正在敘說著什麽,千越隱約間聽見她提到以誠曾資助失學兒童的事。


    千越衝過去,擋在鏡頭前,急急地說道:“對不起,請不要拍了,對不起,是我們沒有溝通好,請不要拍,我們拒絕採訪!”


    女記者說:“我們可以用化名,可以打馬賽克。”


    千越搖頭;“對不起,對不起。不行。”


    記者頗為不滿,但是因為當事人拒絕,他們也不好再繼續下去。等到人都走了,千越與以剛來到走廊。


    千越問:“為什麽這麽做,不是說好了嘛。為什麽要…要讓以誠那麽難堪…”


    以剛一個勁兒地抽菸,然後把煙踩滅在腳下,抬起頭大聲道:“那麽該怎麽辦?我們一家子,包括你,我們都捉襟見肘,你要我怎麽辦?看著以誠自生自滅?那不如我把惡人都做了吧。”


    以剛忽地流了滿麵的淚。


    千越說,“大哥,別擔心。我不會讓以誠斷了治療的。無論如何不會。”


    以剛問:“你?你有什麽辦法?”


    千越搖搖頭,“不知道。我隻知道我不會讓以誠自生自滅。我絕不會。”


    千越回到以誠的床邊,以誠好象睡得挺熟,千越輕輕地握住他的手。


    一會兒之後,以誠睜開了眼。


    以誠在千越手心裏寫:不知道我上不上鏡。又畫了一個小小的笑臉。


    千越說:“放心。我跟他們說過了,我們不同意採訪,不會在電視台播出來的。你放心以誠哥。”


    這之後的第二天,以誠因嚴重的病發症再度被送進搶救室。


    因為長時間大劑量的藥物輸入,以誠的肝髒出了問題,他的臉黃得嚇人。人陷入短暫的昏迷。搶救之後,他被送進了隔離室。


    這一次的搶救,用了近三萬元。


    就在這個時候,千越接到了一筆匯款。


    陳向東從隔離室出來,看見千越坐在外麵的角落裏。


    陳向東說,“你怎麽還在這裏?情況已經穩定了。”


    千越不作聲,整個人突然縮成一團,肩背在簌簌地抖。陳向東蹲下身去,用力拉開千越痙攣的手,問:“千越…千越…你怎麽啦?讓我看看…”


    千越的額上滿滿全是冷汗,嘴唇呈出一種奇怪的灰色,卻一點聲音也沒有。


    陳向東把他半扶半抱起來,帶進自己的辦公室,迅速地給他檢查。


    陳向東說:“千越,你好象是膽囊炎,告訴我。你吃了什麽東西沒有?”


    千越說:“早上,吃了半個肉包,可能有點冷了。”


    陳向東走了出去,很快拿來了點滴瓶,細心把針頭戳進千越的手背。


    陳向東的手厚實而溫暖,非常的穩定,給人以巨大的安定感,溫和地把千越因疼痛而四下飛散的思緒輕輕聚攏來。


    千越說:“剛才謝謝你陳醫生。”


    陳向東笑起來,“我是不是勁兒很大?以前,很久以前,我喜歡過一個女孩子,她個子很小巧,我對她說過,我一個手就可以把她舉起來。她笑我是山林莽漢。”


    疼痛象cháo水,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千越感覺自己象是風波上的一葉小舟,陳向東溫和的話語,輕輕地撫慰著他疼痛的身心。


    千越笑起來,“我聽說大夫是需要很好的體力的。”


    陳向東說,“的確是這樣。我甚至可以扛起一個氧氣瓶一口氣上到八樓。”


    千越停一下,單手從口袋裏掏出一個信封,遞給陳向東,“陳醫生,我知道,上個星期的藥費,是您給墊付的。謝謝!”


    陳向東拿過信封,折成兩半,又放回到千越的口袋裏。


    “千越,”他說,“如果不介意的話,我想問一下,你哪裏來的錢?”


    千越想一下,低聲道:“放心陳醫生,我糊塗過一次,錯過一次,不會再錯。是我父親,從國外,給我匯來一筆錢。我們,有多年…沒有聯絡過…我本來是不想要的,隻是…”


    陳向東拍拍他的肩,“這樣,我就放心了。父子哪有隔夜的愁。我們家,世代行醫,主攻婦科,當年我選神經外科,父親幾乎與我絕裂,可是這次我回國,最高興的,就是他。”


    陳向東用沾濕的棉簽潤一潤千越幹裂的嘴唇,“膽囊炎特別要注意飲食,發作的時候,甚至水都要少喝。以後葷的東西,一定要少沾,不是什麽大病,痛起來卻是要命的。過些日子,可以的話,做個手術吧。年紀青青的,常這麽痛不是辦法。”


    千越說,“總要等到…”


    陳向東拍拍他,“是,我明白的。”


    千越回過頭,有一滴眼淚劃過麵頰落進雪白的枕間。千越掩飾地問:“陳醫生,你說的那個女孩子,是現在是你的夫人吧?”


    陳向東低頭笑道:“不。不是。所以說,千越,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


    陳向東調一調點滴的迅度,說:“你睡一會兒。我去查房。”


    千越說,“我不知道…怎麽謝你。”


    陳向東走到門口,回過頭來,“我隻有兄姐與小妹。如果我有弟弟,我希望他象你,千越。”


    三天後,以誠轉回特護病房。


    千越吊了三天的點滴,手背上青紫連成一片。千越用紗布把手包了起來。


    以誠在他手心裏寫字:手怎麽了?


    千越寫:破了一下,擦破了皮。


    以誠摸著那層紗,很久很久。


    千越說:“有東西給你看。”


    千越捧過來一個魚缸。“寧可姐拿過來的。”


    擦得幹幹淨淨的玻璃缸反she出水晶一般的光來,寧可心細,給添了一株綠綠的水糙,柔漫地在水裏搖弋。以誠伸手輕輕地彈了一下玻璃缸邊緣,受了點驚嚇的兩條小魚急急地擺著尾,劃出道道水紋。以誠依戀地看著它們,又看著千越。千越突然俯下臉,親在以誠幹幹的嘴唇上。


    以誠拉過千越的手,寫道:我多麽想,愛你一輩子。


    千越湊在他耳邊說:“那就愛一輩子吧。”


    一輩子,可以長,也可以短吧。


    千越想。


    第二天,n城突來寒流,氣溫驟然降了快十度。n城進入了初冬。


    第46章 怕活著


    以誠的病況就在那個冬季即將來臨的時候,慢慢地趨於惡化。


    倒底,他的肌肉還是開始萎縮了。千越已經將每天的按摩增加到了兩次。每次下來,千越都累得滿頭大汗,自己也仿佛大病一場。寧可說,早上的那一次按摩,就讓她來。千越笑笑說,“是以誠這個傢夥,是個封建腦殼呢,還是我來吧。”


    千越又對寧可說,“姐,公司那頭,你還要多費心,你一個女孩子,太不容易了。”


    寧可笑道:“那個不用提了。明天給你送春捲來吧,我看見有新鮮的韭黃上市了。我拿手的,你嚐嚐。”


    隔一天,千越發現,以剛在給以誠做按摩。一連幾天,每天一大早,以剛都會來,給以誠做了按摩再去上班。千越知道他在一家保安公司上班,平時也挺忙的,還有父母那邊,多是他與姐姐在照顧。千越跟他說,自己一個人忙得過來,請他不必這樣趕成這樣。他也不說話。


    突然有一天,他握了以誠的手,把千越叫過去,他說,“媽的身體越來越不好,爸是有點兒糊塗了,我做長兄的,代表一下吧。”


    他從口袋裏抱出一個紅布袋,倒出兩隻一式一樣的銀戒,簡單的一個環形,套一隻在以誠的手指上,拉過千越的手,也在他的手指上套上一個,然後,把千越的手放在以誠的手上。“千越,”他說,“不值什麽錢,是爸媽的意思,也是我們全家人的意思。千越,能遇上你,是以誠的福氣。”


    千越說,“這話該我說,能遇上以誠,是我的福氣。”


    以剛嗬嗬笑道;“你們倆個,都有福氣。千越,以前有對不住的地方,你要麽打回來,要麽…就…那麽地吧。”


    千越看向以誠,以誠也看向他。目光如相牽的手,你不放開我,我也不放開你。


    千越回頭說,“好的,是大哥。”


    以剛伸出手,拍拍千越的肩,順手在他後腦勺上輕拍了一掌,就象他以前常對以誠做的那樣。


    千越把以剛送走,回到病房,看見以誠抬了手,把那銀戒湊在眼前細看。


    千越握了他的手,微笑著看著他。


    以誠也看看他,然後,把目光轉向一邊。


    千越突然地在以誠的目光裏感到一點點特別的東西,他的堅強達觀的以誠啊,無論什麽時候,都是笑眯眯的以誠,眼中一片那是什麽?是絕望,仿佛他在說,太晚了,太晚了。這樣的目光,叫千越脊背上起一片冷汗,他拉一拉以誠的手,叫他。以誠再望向他,用手背蹭一蹭他的臉,象是安慰,帶著無限的依戀。


    也許以誠自己是有預感的,身子不能動,心好象特別的敏感。


    以誠的病情每況愈下,他的內髒功能開始衰退,終於有一天,陳醫生告訴千越,以誠右手的最後的一點觸覺也要消失了。


    陳向東說,“對不起,我很…慚愧。”


    千越搖頭,握緊了雙手,放在嘴邊,不自覺地用牙去啃齧。很想把自己縮成很小的一團,把自己抱緊再抱緊,緊到不讓任何更多的災難與痛楚侵入。


    陳向東捌開他的手,叫他,“千越,千越。”


    千越茫茫然抬起頭,突然怎麽也想不起來眼前的人是誰,自己又為什麽坐在這麽一片雪白的地方,以誠去了哪兒,剎那間,腦中是空的。然後,所有的記憶慢慢回來,熱汗一陣陣地出,身體卻越來越冷。


    陳向東摸摸他汗濕了的頭髮,猶豫再三,艱難開口,“千越,如果…你可曾想過…放棄?”


    千越象被電打了一般彈起身來,猛烈地搖頭。“不行。不行。”


    陳向東扣住他簌簌發抖的雙肩,“我明白的,對不起千越。做一個醫生,實在不該說這樣的話,隻是…”


    好半天,千越才找回自己的聲音,他說,“我也明白的,陳醫生。但是,不行…我不能不管以誠。不是責任,不是。是我…我的生活裏,一定要有他在。一定要有他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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