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他們的感情,都是活的,不像我……”靡音轉過身來,剛才她的右臂一直靠著窗戶,有些酸麻。


    高遠修沒有說話,隻是將漆盤中的菜一碟碟地放在了桌子上,擺好。


    那都是些清淡的小菜,很精緻,是按照靡音的口味做的。


    不論過去了多長的時間,高遠修總是能夠記得靡音的口味。


    因為他的心中,一直都有一個她。


    靡音,一直都是存在的。


    這裏,是盛容的邊境,極淨萬在安頓好靡音後,便回到了耶羅,而高遠修則執意留下來照顧靡音。


    這些日子,高遠修一直在暗中觀察著靡音,他有預感,她將做某件事情,做某件他無法阻止的事情。


    但是事情的結果,一定是他所不能接受的。


    好幾次,他都想開口,想盡自己最大的努力去勸阻。


    可是他開不了口。


    他不知道該怎麽說。


    “……遠修。”


    靡音叫了許多遍,高遠修才回過神來:“什麽?”


    “你似乎是有事情要告訴我,是嗎?”靡音看著他,眼神清澈,但同時,也是幽暗:“是不是,極淨萬那邊,來了消息?”


    高遠修覺得自己的嘴唇,像是有千斤那樣重。


    他不想告訴靡音,非常不想。


    但他知道,這也是瞞不住的。


    這兩個月,耶羅一直加緊攻勢,逼迫得盛容的軍隊節節敗退。


    可是,在扇久坡處,耶羅的軍隊卻無法前進。


    因為那裏,由楊池舟所鎮守。


    那裏,是攻打盛容都城的唯一一條道路,因為有天然屏障,地勢優越,易守難攻,再加上,楊池舟用兵如神,耶羅在此損失巨&大,可是卻沒有逼退楊池舟一分一毫。


    耶羅和盛容的勝負,會在這裏,得到解決。


    即使耶羅兵強馬壯,士兵彪勇善戰,可他們畢竟是進攻的一方,後備軍糧有限。


    而反觀楊池舟的軍隊,坐鎮極佳位置,並且後方糧糙源源不斷送來。


    這樣一來,耶羅便處於劣勢。


    耶羅在先前攻破前方盛容的幾所重要城池,也是用無數的士兵性命換來的。


    極淨萬不願意就這麽放棄,因為扇久坡一攻破,盛容便能夠拿下。


    所以,即使損失慘重,他還是命令士兵強攻。


    但是,時間一天天過去,除了多了鮮血,多了墳墓之外,這裏的局勢沒有什麽變化。


    再強大的軍隊,遇到這樣的情況也是束手無策的。


    隻要有楊池舟在,這裏是永遠也無法攻下的。


    永遠也不可能攻下。


    高遠修雖然不清楚詳細內情,但他知道,靡音和極淨萬之間達成了一項重要協議。


    而那項協議,犧牲的那方,一定是靡音。


    因為,極淨萬是不肯吃虧的,他從來都不會吃虧。


    所以,高遠修非常害怕極淨萬的消息的到來。


    因為他知道,到那時,靡音便要行動。


    而靡音做的事情,不會是輕鬆的。


    通過這些天的觀察,高遠修清楚地看見,靡音的眼睛裏,再也沒有色彩。


    和以前不同,以前靡音的眼睛,是白色的空茫。


    那並不是真正的空茫,因為那白色之下,還是有著靡音偷偷掩藏的,或者是連她自己也沒有察覺的希望。


    可是這一次的相見,高遠修卻看見了。


    靡音的眼睛,已經成為了一種清澈的空茫。


    在那裏麵,什麽,也不再存在了。


    是的,仿佛靡音整個人都已經完全消失,而控製她身體活動的,隻是一種信念,隻是一個目的,隻是一個事實。


    這是最可怕的,這是高遠修最不願意看見的。


    所以,他祈禱著那一刻不要到來。


    永遠都不要到來。


    但是他的祈禱終究還是敵不過現實,今天,極淨萬的消息,還是來了。


    並且現在,就在他的袖子中。


    即使接到了,可高遠修還是想拖延著時間,他不想讓靡音知道。


    他盡量拖延著,或許,事情會有什麽轉機。


    但是靡音還是知道了,高遠修還是沒有能瞞住她。


    “極淨萬,是不是來信了?”靡音問。


    她的句子是疑問,但是她的神色,卻是確信。


    淡淡茫茫的確信,她像是知道一切事情。


    一切,都逃不過她的眼睛。


    靡音,已經變了。


    在不知不覺之間,已經改變了。


    高遠修隻能將信,從袖口處抽出,遞給了靡音。


    靡音接過,在窗口處展開,看了起來。


    迎著光,高遠修依稀看得見那信箋上隻有寥寥幾行字,可是靡音卻看得很認真,她的全部神智,都在那封信上了。


    她是側麵對著高遠修,湧入的光線,映出了她的輪廓。


    她的皮膚上,有著融融的細毛,金黃中泛著白。


    高遠修看著她,靜靜地看著靡音,即使他們在同一個房間中,高遠修仍然覺得,他離靡音非常遠。


    是的,他再也無法理解靡音,再也融不進她的世界。


    這對高遠修而言,是痛苦的。


    他隻能遠遠地,觀望著靡音,卻什麽也做不了。


    就像是過去,很多事情發生的時候,他什麽也做不了,他隻能夠看著事情一件件發生,自己卻無能為力。


    不知過了多久,靡音將信箋收了起來,輕輕地摺疊,然後放入了信封中。


    這時,高遠修發現,靡音的臉上,多了一種情緒。


    說不清道不明,複雜的情緒。


    她的每個動作,都是一種決定,是一種思量,是一種部署。


    高遠修知道,靡音就要行動了。


    他嘆口氣,將碗筷擺好,接著輕聲提醒道:“來吃飯吧,都是你喜歡的菜,涼了,也就不好吃了。”


    靡音點點頭,將信封放入懷中,收檢好。


    然後,她來到飯桌前,坐下,接過高遠修遞給自己的碗筷,開始用膳。


    兩人默默無語地食用著,手在動著,嘴在動著,但是眼神卻是躲避。


    全在躲閃著彼此。


    並不是沒有話,而是有太多的話,但是那些話,都是不能說出口的。


    高遠修夾了一筷子青菜放在靡音的碗中,然後道:“你要離開這裏了。”


    靡音點點頭,然後將那青菜放入嘴中,咀嚼。


    高遠修沒有再說什麽,因為他知道,再多的話,也是沒有用的。


    靡音已經做好了決定。


    再也沒有誰能夠改變她的決定。


    所以,他隻是埋頭吃飯,隻能埋頭吃飯,但是放入嘴中的菜究竟是什麽味道,他沒有感覺。


    正低著頭,卻發現碗中多了一塊雞肉,那是靡音夾給他的。


    而且,也是他最喜歡吃的東西。


    靡音,也是記得的。


    “遠修,今後的事情,誰也無法預料,而我們能做的,就是活好當下。”靡音緩緩說道。


    那聲音,仿佛是一種絲縷,漂浮在空氣之中,甚至像是一種自言自語。


    “好。”高遠修隻是這麽回答著。


    “遠修,我記得你最愛讀書的,你曾經告訴過我,說是你爹希望你學武,可是你真正愛的,卻是文。以後,你可以讀很多的書,你可以爭取將天下的書通通讀完。”靡音繼續用同樣的語氣,用同樣的聲音說著。


    “好。”高遠修的回答也是一致的,沒有一點變化。


    “另外,我種在你院子中的牡丹,今年是一定會開的。真的,耶羅,也是可以種植牡丹的,遠修,答應我,今後你一定要在院子中種滿了牡丹,這樣,我看見就會很開心的。”靡音道。


    “好。”高遠修繼續回答。


    殷殷的囑咐,還有應答,就在飯桌上進行著。


    高遠修有種預感,這將是他們之間最後的一頓飯了。


    所以,他盡量吃得很慢,很慢,很慢,他細嚼慢咽,即使胃部很漲,可他還是繼續著。


    高遠修不想停止,不想讓這頓飯結束。


    但最終,菜都被吃完了。


    靡音看著空盤子,忽然笑了:“對了,今後,你也要像今天這樣吃飯,這樣多好,你實在是太瘦了,即使在耶羅這幾年,也沒有強壯多少。”


    “那麽你呢?你比我要瘦。”高遠修這麽說。


    其實高遠修也不曉得自己為什麽要這麽說,或者,隻有這句話,才是真的,隻有這句話,才是他們現在,能夠說的。


    “是啊,我比你還瘦。”靡音微笑:“但是今後我都會好好吃飯的,放心好了,每一頓,我都會吃很多。”


    聞言,高遠修低下頭,良久,他忽然道:“靡音,現在就要走了嗎?”


    “是的,”靡音道;“極淨萬派來的人,就在下麵等著我。”


    “不能不走嗎?”高遠修問。


    “不能。”靡音道。


    “你能答應我,好好活著嗎?”當問到這個問題時,高遠修抬起頭來,牢牢地鎖住靡音的眼睛。


    靡音沒有閃避,就連閃避的意思,也沒有:“我會好好的。”


    她這麽說。


    高遠修看著靡音,從她的眉毛,看到她的眼睛,看到她的鼻樑,看到她的嘴,看到她眼角的笑紋,看到她的每一根髮絲。


    直到將她的全部,都看了一遍,高遠修忽然笑了,釋然地笑了,像是瞬間想通了什麽事情,像是瞬間把什麽東西已經放下,像是瞬間已經做出了某種決定。


    “去吧。”高遠修道:“去做你想要做的事情。”


    是的,每個人,都有自己想要做的事情。


    都有的。


    靡音將自己那雙泛著冰的柔荑,握&住了高遠修放在桌麵的手。


    雖然隻是輕輕覆蓋著,可是卻傳遞了許多的東西。


    接著,靡音站起身來,頭也不回地,向著門外走去。


    高遠修在房間中坐了許久,然後,他靜靜起身,站在剛才靡音倚靠的窗邊。


    他看著靡音走出了這間客棧,在三個壯漢的陪同下,騎著馬,向著前方奔馳而去。


    沒有回頭,一次也沒有,這是她的決定,永遠也不會回頭。


    軍營之中,楊池舟在看著地圖,他的眉宇,是舒展的。


    即使外麵有著耶羅大軍環繞,他也沒有絲毫的焦急。


    因為他對自己的能力很自信,對這處地形很自信,他知道,隻要自己守在這裏一天,耶羅的軍隊,就永遠無法前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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