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竹居裏,月光透過窗欞灑在屋中,季織月躺在床上,緊緊抓著被子,桌前卻坐了另一道挺拔俊秀的身影。


    那道身影不是別人,正是聞晏如。


    “季姑娘,你睡吧,我就在這守著你,你不用害怕。”


    聞晏如背對著季織月,不去看她,恪守禮節,隻沉聲安撫著她,用堅實的後背為她帶去充足的安全感,希望她能夠不再瑟縮害怕,可以安心閉眼,一夜好眠。


    孤男寡女,共處一室,原是不合禮數的,可在門外聽到季織月的啜泣聲,聞晏如實在於心不忍,也便顧不了那麽多了。


    畢竟是他將她害成這樣,他心中有愧,不能不管她。


    施宣鈴的那幾串鈴鐺就放在季織月的枕邊,她原本抓著鈴鐺,想當作宣鈴陪在她身邊一樣,可內心的那股恐懼還是鋪天蓋地般襲來,她忍不住在被中偷偷啜泣,卻沒想到被守在門外的聞晏如聽到了。


    平日冷麵冷心的少年將軍,不僅聲聲安撫著她,竟還要親自守著她入睡,季織月又是愕然,又是一陣難言的感激。


    她長睫微顫間,隻能趕緊閉上眼,祈盼自己快快入睡,屋裏一時靜悄悄的,仿佛都能聽到彼此的心跳聲。


    月光皎皎,海浪翻湧,聞晏如不知在黑暗中靜坐了多久,身後的床榻上忽然傳來少女怯生生的聲音——


    “小晏將軍,我,我可以握住你的手睡覺嗎?”


    聞晏如猝不及防,疑心自己聽錯了,“什,什麽?”


    “不,不行就算了,隻是平時小鈴鐺都會摟著我睡覺,今夜她不在,我身旁冷冰冰的,一直睡不著……”


    隻要一閉上眼,就好像回到了那間陰森恐怖的牢房裏,那雙淡藍色的眼眸盯著她,一直對著她詭異邪笑,令她渾身發冷,難以入睡。


    鈴鐺雖然是施宣鈴的貼身之物,可畢竟是冰冷的死物,怎麽比得上一個活生生的人呢?


    她想抓住一些溫暖的東西,好讓身心都不那麽冷,不然這漫漫長夜太難熬了,她實在輾轉難眠,這才不得已向聞晏如開口。


    聽到季織月的解釋,那道俊挺的身影坐在黑暗中,沉默了片刻。


    雖然這請求頗為荒謬,可就如同上回在暗牢裏一樣,聞晏如抿了抿唇後,竟還是答允了季織月。


    少年將軍席地而坐,背靠著床榻,隻伸出了一隻手,讓季織月緊緊握住。


    窗外的月光灑在他們身上,少年少女的兩隻手交疊著,如夢似幻的場景,仿佛一幅空靈靜然的畫卷般。


    季織月的那隻手依然小小的,纖細柔軟,仿佛稍微一用力就能捏碎,聞晏如屏氣凝神,小心翼翼間,忽然聽到少女的聲音自耳後傳來——


    “小晏將軍,我,我睡不著,你能跟我聊聊天,說說話嗎?”


    “聊,聊天?”聞晏如有些錯愕。


    “對啊,之前我跟小鈴鐺在床上每晚都會聊天,聊著聊著我們就累了,不知不覺就睡著了……”


    “那,那聊什麽呢?”


    “我也不知道,我跟小鈴鐺都是天南地北,各種瞎聊,小晏將軍,你想說什麽就說什麽,我都願意聽的,可以嗎?”


    “我,我不知道該說什麽,我幾乎沒怎麽……跟姑娘聊過天。”


    海蜈蚣那次賭約時,他們一起去後山的亂葬崗,他背著她,也曾說過一些話,不過都是圍繞著鍾離笙。


    忽然,聞晏如想到了什麽,沉聲開口道:“我抓到在島上的奸細了,息月寒那裏,你再也不用害怕了,不會再有人為他通風報信,助他逃脫了。”


    “奸,奸細?”


    “對,是我身邊的洛副將抓到的,一個被赤奴部落收買的士兵,他一直在偷偷為息月寒與赤奴部落間傳遞消息,被洛副將無意撞見,抓了個現形,還在他那搜出許多罪證……總之,這奸細已被處理了,鎮撫司的裴大人這幾日也要登島了,息月寒絕對不能再耍任何花招了,你可以安枕無憂了。”


    “這真是極好,難怪息……那壞東西什麽都知道,原來在島上有他的內應。”


    想到過幾日,島上就再無此人,季織月便忍不住長舒口氣。


    而聞晏如說完這些後,又一次沉默下去,屋裏再度變得靜悄悄的。


    不善言辭的少年將軍,不是在說鍾離笙,就是在說島上公事,他似乎很少談及自己的事情。


    不知怎麽,在這萬籟俱寂的深夜裏,握著那隻溫暖的大手,季織月忽然起了好奇心。


    “小晏將軍,我跟你說過我小時候的事情,那麽你呢,你小時候是什麽樣的啊?有什麽好玩的經曆嗎?”


    “……沒有,我小時候天天習武,再大一些,便入了軍營。”頓了頓,少年沉聲道:“我做過最多的事情就是打仗,可這並不好玩,相反……很殘酷。”


    屋裏靜默了許久,季織月冷不丁開口道:“唔,那小晏將軍,你家裏給你定過親嗎?”


    這話題實在跳轉得太快,聞晏如還沉浸在殘酷廝殺的戰場之上,一時沒反應過來,“你,你問這個做什麽?”


    他耳根子有些泛紅,還好屋裏昏暗,瞧不太出。


    “因為,我,我家裏給我定過一門親事,確切來說,是娃娃親。”


    “娃娃親?”


    “對,好像也是將門之家,我聽你說自己習武打仗,便想起了這門親事,隻是我也所知甚少,甚至連對方姓什麽都不清楚。”


    季織月一邊回憶著,一邊道:“因為親事是我祖母很早就為我定下的,她與那家的祖母是手帕交,但我從沒見過與我定親的那個人,而這門親事,好幾年前就已經黃掉了,現下我被流放到了雲洲島,應當更加不作數了。”


    “為什麽這門親事……會黃掉?”


    “因為那家的小公子不喜歡我,他給家裏留了一封信,就離家出走,雲遊四海去了,我也不怎麽在意,我當時正忙著做一個暗器匣子,沒心思理會其他的東西,他悔婚也正合我意,我本來也不想那麽早嫁人。”


    “你……你當真連對方姓什麽都不知道?也不想去打聽嗎?”


    “家裏人沒告訴我,大概怕我難過吧,畢竟人家不喜歡我,早早的就悔婚了,可其實我一點都不在乎,隻隱隱約約聽說對方乃將門世家,但具體是哪一個將門,我還真不清楚。”


    “原來,原來如此,那就好……”


    “好什麽?”


    “沒,沒什麽。”


    聞晏如手心無端端出了一層冷汗,他有些心虛地垂下了眼睫,還好季織月沒有察覺到他的異樣,仍在自顧自地道:


    “姻緣天定,不可勉強,那家小公子現下或許在哪遊山玩水,快意人生吧,反正我們素未謀麵,這輩子也不會再有牽連了,我倒還挺羨慕他的灑脫隨性,選擇自己想走的路,這又有什麽錯呢?”


    聞晏如長睫微顫,坐在月光中,聽著季織月的話,心神一時有些恍惚。


    少女蒙在鼓裏,如此善解人意,又怎會知道,她原本的“未婚夫”——


    不是雲遊四海,而是從軍打仗。


    不是遊山玩水,而是縱橫沙場。


    世間之事,就是如斯巧合,荒誕若夢,兜兜轉轉間,兩個原本毫無瓜葛,卻又有著千絲萬縷關聯的人,竟還會相遇在同一方海島之上。


    那是聞晏如都已經忘卻的一段過往,同季織月一樣,他也毫不在乎對方姓甚名誰,反正本就是他祖母擅自為他決定的一門親事,他根本就沒答應過,更沒打算履行婚約,又何必掛在心上?


    今夜若非少女無意提起,他根本想不到,當年那位遭他退親的“苦主”,如今就躺在他身後的床榻上,還……緊緊握著他的手。


    一時間,各番情緒湧上少年心頭,他張了張嘴,到底問了出來:“那當年,他家退親,你可有遭受流言蜚語呢?畢竟這種事,於你一個姑娘家而言,終歸是不好的,你可有……受到什麽影響嗎?”


    “倒沒有太多流言蜚語,畢竟隻是兩家祖母口頭上的一個約定,外人並不知道,隻是……”


    “隻是什麽?”


    黑暗中靜了許久,才傳來季織月輕柔的聲音:“我自小喜歡研究偃甲機關,在別人眼裏行為古怪,更是南陵季氏中的異類,家裏沒人願意跟我玩,當然,我一個人關在屋裏做東西也是很有意思的,隻是偶爾也會悶……既然沒有玩伴,我就自己給自己做會飛的木鳥,做能招手的人偶,做各種各樣有意思的小東西。”


    “那時我為了小鈴鐺的賭約,爬到崇明塔上,帶著百寶箱去給你送禮,雖然你都瞧不上我做的東西,可那些都是我的寶貝,我打算將它們送給你時,心中其實是萬分不舍的。”


    提起舊事,聞晏如張了張嘴,有些難以形容的歉意:“對不起,季姑娘,我那時並不知那些東西對你……”


    “不要緊的,都過去了……”季織月笑了笑,繼續道:“除此之外,我的眼睛也時常被人嘲笑,都是因為我自小看了太多的書,漸漸就染了眼疾,開始視物不清,必須得依賴琉璃鏡,我有幾個頑皮的堂兄弟,見麵就笑話我是‘獨眼龍’,他們都可討厭了……”


    “我被退親的這事讓他們知道後,就時常拿來取笑我,說我是書呆子,是‘獨眼龍’,人家才不要我的,他們的嘴可壞了,明明就是念書念不過我,便各種嘲諷編排我,我有一次實在氣不過,就做了個特殊的彈弓對付他們,把他們打得哇哇直叫,可算是出了一口惡氣!”


    回憶到這裏,季織月不由露出了笑意,仿佛偷樂於自己成功捉弄到了幾個堂兄弟,可聞晏如的臉上卻是一片怔然,露不出一絲笑容來。


    他聽著季織月所有的經曆,喉頭動了動,想說些什麽,卻到底一個字都吐不出來。


    冤有頭債有主,他可真是萬萬沒料到,自己才欠了她一次,如今竟又多添了一筆新賬,不,是舊賬。


    這下他欠她那麽多,究竟要還到什麽時候,才能還清啊?


    少年將軍靠著床榻,不由垂下頭,唉聲歎氣起來。


    “小晏將軍,你怎麽了?”


    “沒怎麽,隻是發現……還債好難啊。”


    “你,你欠誰錢了?”


    ——


    雲城,漫天煙花綻放,熱鬧不已的長街上,望著麵具下那張嬌俏的異族麵孔,越無咎顯然有些錯愕。


    “不,不好意思,我認錯人了。”


    同樣的仙鶴麵具,同樣的白衣翻飛,今夜施宣鈴又恰好將手上鈴鐺摘了,越無咎一時尋人心切,這才誤認了他人。


    那異族少女狐疑地盯著越無咎,冷哼一聲後,又重新戴上麵具,轉身而去。


    越無咎望著她離去的背影,卻忽地想到什麽,瞳孔驟縮,不對,雲城裏怎麽會有個陌生的異族麵孔呢?!


    還是趁著這慕華佳節,混跡人群之中,難道,難道這少女是赤奴人?


    的確依稀聽說過,那息月寒還有個王妹,難道就是她?


    畢竟雲城裏前不久才發生過赤奴人埋伏偷襲的事情,息月寒又押解在即,越無咎不敢疏忽大意,趕緊提著花燈,跟上了那道白衣身影。


    那異族少女似有所感,戴著仙鶴麵具,幾次回頭,越無咎都機警萬分,迅速藏進了人群裏。


    也不知這少女究竟有沒有發現越無咎的跟蹤,隻見她越走越快,身影在月下愈發急切,若不是越無咎盯得緊,隻怕早就將人跟丟了。


    夜風迎麵而來,不知穿過多少條街巷,繁華熱鬧被遠遠拋在身後,越無咎飛身一掠,終是跟著那少女進了一條偏僻的小巷。


    他屏住呼吸,提著花燈一步步上前,那異族少女就站在小巷盡頭,忽然轉過身來,一聲嬌喝道:“跟了一路,你累也不累?”


    越無咎一驚,還不及開口時,異族少女已經伸出雙手,“啪啪啪”拍了幾聲。


    小巷裏夜風凜冽,殺氣四起,暗處迅速竄出了數條黑影,牢牢護在了少女身前。


    “給我把這個登徒子打死,竟敢將主意打到我的頭上,不要命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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